劉星雨:世間再無大和媽
世間再無大和媽
作者 劉星雨
(一)
如同沙海拾貝,很偶然地瀏覽到一篇意境唯美的文章【母親的稻田】,查看了一下出處——香落塵外 。香落徵文,如此詩情畫意的文學公眾號平台,創始人是一位芳名湛藍的女子,湛藍兩個字讓我浮想聯翩,心曠神怡的瞬間,眼前宛然浮現出父愛的天空,母愛的海洋。這個愛意涌動的周末,正是徵文大賽的最後截稿日,我決定提筆,寫一寫已經相繼辭世的大和媽,此刻他們身在遙遠清冷的天堂,恰似驛外斷橋邊孤寂的梅花,零落成泥,香落塵外……
父親這個稱呼,全國通用叫法是「爸爸」,有些地方在口語上稱呼為「爹」,但陝西人通常把父親叫作「大」(dá),尤其七十年代以前出生的人,自小都是這樣叫的。
去年清明節那天打電話的時候,大一聲嘆息說,你建軍叔老了!我說,你把自己照顧好,他說就這樣,沒事。不知不覺過了幾個月,大的另一位摯友,同村的友娃哥也走了。大說一個個走的時候都是一把骨頭,你二姨夫也是那樣,我說你一天不要想這些事情,他說不由人啊。我理解他的心思,未曾身臨其境卻也感同身受。
表哥說九十高齡的姑父也是這樣,每當村裡埋人時,樂隊的洋鼓洋號奏起悲涼淒迷的曲子,他就情緒低落,黯然神傷,哎,誰也阻擋不了時光的腳步啊。老屋門前的核桃樹下,形影不離的三個老人,變成了兩個,兩個又只剩下了大一個,看著他瘦弱孤獨的身影,靜靜地蜷縮在躺椅里,愈發的淒涼。
體檢回來的路上,大問我醫生咋沒有給他開藥,我說人家讓我過幾天再上去拿,而真實的情況是,那個酷似傅彪的老醫生告訴我,你大情況不好,回家好好對付,有什麼願望就儘可能滿足他吧。我問,體檢報告上這個 Ca 是什麼意思,他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食道癌,晚期!我的天空一下子烏雲密布,六神無主。第二天又專程去了一趟大藥房,買了幾盒通關藤口服液,價格昂貴不怕,有效果就好。
「麥梢黃,餓斷腸……」這是青黃不接的飢餓年代的歌謠,但是在豐衣足食的當下,大的飯量卻越來越小了,曾經的美食可望不可即,最愛吃的羊肉泡饃提回來也只是喝幾口湯,身高一米七八的人現在體重只有四十公斤,看望他的親戚鄰居過來,卻依舊談笑風生,說他這病殃殃的老虎都活了八十五了,也算村裡的老壽星了,該下山了!可是夜深人靜的時候,我不止一次看見大悄然抹淚。日子越來越好了,身體卻不容許他繼續逗留人間了,老宅基地上的新房子粉刷好了,大拄著拐杖仔仔細細轉悠了一圈,望著後院飄香的洋槐樹若有所思……
進入六月,大走路越來越吃力了,但他還是堅持自己上廁所,不願意麻煩別人去伺候他。那天晚上下雨了,我不放心他一個人出去,就攙扶著他一起,大說,哎,看起不行了,快死的了!雨水合著淚水一起順著臉頰滑落,我不知道說什麼話來安慰他。
七月十六日晚上,大哥打電話說,大老了……
大一生善良正直,樂於助人,從不給人添麻煩,從不讓別人難堪,無數次為走街串巷的生意人免費補胎,甚至管飯,為村裡的老人剃頭,春節後青壯年都去城裡打工,多半個村子養的母羊都是大幫著接生小羊羔。一個老農民,沒有工資,沒有地位,蜷縮在社會的最底層,出力流汗,養家餬口,一輩子也不可能有什麼積蓄。那天晚上他掏出一千多塊錢說,這是你們平時給我的,沒有花完,我留一千給你嫂,在人家家裡吃呀喝呀,費水費電滴,把我也照顧滴好著哩,又把惠民補貼卡遞給我,告訴我密碼就是家裡座機的後六位,那一刻我知道,父親已經把新家長的接力棒傳到了我手上,在這之前,家裡的戶口本戶主他已經在派出所改成了我的名字。
上街趕集,綠駒車行的老闆看著車把上熟悉的紅絨球說:這車你大騎了13年,還保養的這麼好。哎,再也見不到那幾個一起騎著車,來趕集吃羊肉泡饃的老漢了!
大一輩子沒有呵斥過老人,沒有打罵過子女。每當別的大把犯錯的孩子按在大腿上一頓胖揍的時候,我都覺得不可思議,他們的大為什麼那麼凶?我問大,你的好脾氣是天生的嗎?他說,哪有什麼天生的好脾氣,都是忍出來的。一個家裡總不能有兩個線線辣子,總得有一個西紅柿呀。我笑得很燦爛,仔細一想也是,爺脾氣火爆,偏偏婆沉默寡言,媽強勢果斷,大卻溫和沉靜。他說人家喜歡歪,你不讓歪,他們就會不舒服,他們不舒服,就不會讓你舒服。我說你是懦弱的清政府,委曲求全。
大的一生,青年時代爺說了算,中年時代媽說了算,老年時代我說了算。幾個老朋友聚在一起喝茶,滾燙的茶水,他們吸溜吸溜地喝,不亦樂乎。我說就不能晾一下再喝嗎?喝個茶都驚天動地,一點也不文雅。他們哈哈大笑,老農民,沒有那麼多哈數,咋舒坦咋來。因為有嚴重哮喘,我不許大抽煙,我說你的煙袋我藏起來了,要不是看它是外爺留下來的念想,我早給你扔了。
後來大去給大哥照看果園,一天晚上,他養的鴿子和那個青銅水煙袋一起被毛賊偷走了。有一段時間他實在氣短,一走路就喘得臉紅脖子粗,基本已經戒煙成功。可是架不住老夥計們雲山霧海的誘惑,又開始偷偷抽起來。有一次剛好被我看見,友娃哥說趕緊把煙滅了,你碎領導回來了。大回頭看我一眼,有些害羞的笑了。我想以後去掃墓的時候,一定要帶一把上好的煙葉,讓他解解饞。
因為長期服用激素藥物,原本體型瘦削的大有一段時間體重已經80公斤了,我擔心太胖了行動不便,他說只要呼吸順暢就好。2019年國慶節接他到銀川和我住一段時間,適逢新冠氣勢洶洶席捲全國,每天出門我都叮囑大,只能在家看電視,不許出門。事實上大即便出去,也只能自己近距離走走,看看花草樹木,這裡他沒有熟人更沒有朋友,大多數時間都是一個人在陽台上打開收音機聽秦腔,曬太陽。
有一天他跟我說,你看我一天四門不出,不活動,腳都脹了,我說你想你的老朋友了就給他們打電話,他說長途電話貴滴,回家了再去找他們諞。我說,這是包月套餐,隨便打,免費。他埋怨我咋不早說,不一會就聽見他打電話和朋友聊起來,對方問銀川好不好,習慣不,大說八車道的大馬路,比麥場還光溜,路燈比村裡的路燈亮,小區里比村裡人多,但都是生人,說對面樓下一個老漢不是很樂意和他諞,我說人家是回民你是漢民,你滿口蒲城腔,人家聽不明白,他說怪不得。又給老朋友說,我媳婦天天給我做理療哩,好吃的堆了一桌子,新衣服買了好幾身, 你們不要操心我。
五一過後,疫情有所鬆弛,聽說侄女要來接他回家,大樂得合不攏嘴!其實一直以來的我,對大是特別嫌棄的。剛剛入學,老師給大家普及了勤洗手、勤刷牙的衛生常識之後,我就對他天天不刷牙頗有微詞,灶膛里烤好的饃,褲子上一正一反擦兩下算事,我說你就不能用廚房的乾淨抹布擦嗎?他說,大家都這樣,不乾不淨,吃了沒病。後來,我又開始厭煩他打在牆上的一排排釘子,釘子上掛滿五顏六色的塑料袋,塑料袋裡有用無用的各種菜籽、橘子皮等,亂七八糟的,我一看見就想扔出去,他說閒時收拾忙時用,掛在那兒不礙事。高考名落孫山,回到村裡,羨慕那些爸在城裡幹事的同學可以接班,徵兵失敗,鬱悶為什麼別人初中生都可以順利入伍,我木訥的大為什麼就不會送禮走後門......
那時大的身體還是蠻好的,可是忽然有一年,就有了氣管炎甚至哮喘,他自己說是有一次趕馬車時淋了白雨,而我覺得是他幹活不戴口罩引起的,農田塵土飛揚,尤其是收麥子揚場的時候,風向不固定,搞得人灰頭黑臉,每次揚場我都躲得遠遠的,可是大卻不怕,嫌影響視線,遞給他的草帽都不願意戴,趁著有風把活幹完,把乾淨的麥粒運送回家,因為夏收時節的雷陣雨,說來就來。
最初回到農村的第一年,是我的噩夢。割麥子搞得腰酸背痛,黑水汗流,大和媽每人占一米寬一壟,我占半米寬不到,依舊被他們遠遠拋在後面,心裡自卑又絕望。收完麥子又緊鑼密鼓播玉米,施肥時玉米葉子如同鋒利的寶劍,給胳膊增添了一道又一道劃痕,汗水浸漬,陽光暴曬,癢疼難耐,我的眼淚無聲的滑落下來。有一天拉糞時我把毛驢車的籠頭套反了,氣得二哥沖我吼,犁耬耙耱一竅不通,捆麥子裝車你不會,套牲口你也不會,你畢了喝風把屁起。那一刻我感覺自己就是個廢物,前面是懸崖,我沒有翅膀,後面是急流,我不會游泳,走投無路,萬念俱灰。大說,高中生畢竟有些文化,就不要在土裡刨食了,看你喜歡幹什麼,去學一門手藝吧。
90年代初期,很少有地方單位招工,也沒有政策可以隨便開門面做生意。農閒時村裡大部分青壯勞力都跟著包工頭去城裡建築工地了,我去過學校教書,因為連民辦也不是,沒有編制更沒有轉正的可能,看不見希望。也去過民營企業干宣傳,還是適應不了那種蠅營狗苟,唯利是圖的人際關係,而選擇退出。
兜兜轉轉三十而立那年,在古城西安的一家國有企業,我白天做保安,晚上刻苦自學,十六門課程悉數合格之後,終於拿到了西北大學漢語言文學專業的自考畢業證書,大聽了很高興,逢人就說,我娃也上過大學了。因為熱愛,所以傾情投入,自得其樂,別人眼裡自考的苦澀,在我這裡卻是蜜糖。沒有老師,沒有同學,沒有輔導班,甚至沒有踏入西北大學的校門,我就是她的畢業生了,所以一直感覺自己是這所大學抱養的孩子。
顛沛流離,不覺半生已過!
(二)
掐指算來,1939年出生的媽,如若健在,現在也應是85歲高齡了,和去年大離開時一個年紀。
媽離開人間已經足足19年了,也就是說,我有接近20年沒有喊過媽了。前幾天和寶雞朋友參加一位母親的葬禮,席間聽著舞台上悲涼高亢的秦腔,望著被素白菊花環繞的逝去老人的遺像,讓我不能自己,淚流滿面,差點失聲痛哭。我是愛好唱歌的人,但是至今依舊不敢哼唱那些關於母親的歌曲,有時盯著媽這個漢字,凝視幾分鐘,我的思緒就會被拽回曾經的歲月.....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說來慚愧,在那個相機稀卻的年代,僅有的幾次拍照機會,我居然沒有想起和媽合影一次,為數不多的幾張舊照片,沒有一張可以詮釋我此時的酸楚和失落,總想著媽還年輕,等以後有的是機會,卻不曾想到分別後的永遠,是這輩子永遠無法抵達的遙遠。
顛簸流離半生,我終沒有成為媽心中握筆桿吃皇糧領工資的公家人,儘管她從未流露出這樣的想法,更沒有在我面前刻意表達過。可是我忘不了每個周末回家,媽彙集廚房裡最好的食材,傾盡所有,為我烙千層餅,烤石子饃,做黃豆醬,八寶辣子,只為我在每周的前兩天可以吃的舒舒服服的,高中三年在離家十公里的興鎮高中走讀,每次裝好鼓鼓囊囊一大包吃的,推著自行車,一直走到鄰村大路的拐彎處,我才開始騎行。因為我知道媽一直站在引黃渠上目送著我,春夏秋冬循環往復,所以我想讓她多看我一會。
媽是那麼的容易滿足,兒子一張作文競賽的獎狀,就可以讓她眉飛色舞好幾天;母豬一窩生了18頭小豬娃,可以讓她歡欣鼓舞,徹夜難眠,時不時提著馬燈過去察看,悉心呵護,生怕豬媽媽不小心一個翻身,壓壞了小豬;自留地里,辣椒紅了,茄子紫了,蘿蔔粗了,都是母親快樂的源泉。
那件棗紅的毛衣,母親穿了一年又一年,紐扣換了一次又一次,就是捨不得扔掉,有時我守在路口,荷鋤歸來的一群人里,我一眼就瞅見媽那件紅毛衣,興高采烈地飛奔過去,把告狀哥哥打我的事情忘得乾乾淨淨。
小學到高中,每年冬天媽都會衲一對暖和的新套袖給我,因為農村學校沒有暖氣,許多同學手背和臉蛋都生了凍瘡,塗抹了潤膚油還是無濟於事,而我的手從來都是白白嫩嫩,甚至我口袋裡還有媽在合作社買給我的雪花膏,因為味道太香怕同學笑話,每次都是偷偷抹上一點。
對媽的依戀,是每一個孩子骨子裡自帶的溫暖,這份情結把歲月的苦澀也釀造成了甘甜的回憶。每一次放學回家,第一句話就是:媽唉;每一次外地歸來,第一句話還是:媽唉;如果家裡只有父親,第二句話就是:大,我媽哩?哎,如今這世間再無大和媽,兩個人都沒法喊了,他們的背影離我越來越遠,我離他們離開時的年紀卻越來越近了,他們此刻靜靜地躺在千里之外,茂密的迎春花縈繞著的墳瑩里,與世無爭,一臉祥和。是的,他們太累了,是該好好歇歇了!
那些苦難貧窮的日子,現在回想起來,都是莫名的幸福,我想大概人間沒有天使,所以才有了媽的存在。我結婚那年,媽特意種了棉花,打尖、抹褲腿,除草、噴藥,施肥,精心管理,碩大雪白的棉桃引得路人嘖嘖稱讚。到了冬天,她們華麗轉身,妝成了婚房裡八床奼紫嫣紅的絲綢棉被。
媽做事乾淨利落,多年擔任婦女隊長,農建連連長,修高陽水庫時她寫的大字報:天是房,地是床,鐮頭鐵杴是鋼槍,要把工地當戰場。讀起來朗朗上口,可見完小畢業的媽很有寫作天賦。
媽白天忙完地里田間,晚上回家繼續披星戴月地紡線織布,衲鞋底,挑水喂豬,蒸饅頭,印象里她似乎沒有一刻清閒過。等我們兄弟三個都成家立業,我發現媽還是沒有放鬆勞作,地里的綠豆絕對不許浪費一粒,哪怕烈日當空或者颳風下雨,也要讓她們顆粒歸倉。正因為如此才積勞成疾,病魔開始悄悄地向她張開獠牙。
村裡人都說媽是克財勞,太恨活,置健康於不顧。2000年春天,媽說手摸著感覺腹腔好像有一個腫塊,我問陪媽去縣醫院檢查回來的大哥,他無奈地搖了搖頭。之後雖然沒有明顯的疼痛,但是媽腹部越來越大,我過幾天就打電話問候一下,她說不影響什麼,好著呢,讓我不用牽掛。回家時鄰居嫂子告訴我,你媽身體都那樣了,還一天三晌在苞谷地里鋤草,我心裡五味雜陳,但是我知道沒有人可以讓她放下手中的農具,莊稼是她的命根子。貧瘠的土地,是她唯一的戰場,也是她唯一能實現個人價值的根據地。
爺和外爺是至交,兩個村子相隔一公里之遙,一袋煙的功夫,就到了。一個冬日的夜晚,雪花飛舞,天地靜穆,兩個眉飛色舞的老漢二兩太白酒下肚,微醺之時的一次碰杯,他們倆約成了親家。
媽打心眼裡瞧不起大,因為同學說大上課不是綁彈弓,就是玩蛐蛐。但是十九歲那年,他們還是結婚了。媽經常性一句感慨就是:哎,十九歲進了年這門,苦莫少下。蹉跎歲月里,倔強的媽還是不肯向命運低頭,一次又一次去招工處報名,五八年國家全面建設啟動,鋼鐵廠、紡織廠到處需要工人,在三原火車站即將踏上行程時,被生產隊長新天伯拽回來了,一句你走了誰來當婦女隊長,把媽的一生釘在了原王村。
我為媽的命運惋惜,覺得這句話簡直就是道德綁架,憑什麼非得讓她當婦女隊長,否則她都成了一名可以領退休金的工人了。但是我也為自己慶幸,如果媽真的離開農村,成了工人,這個世界還會有我的足跡嗎?大說,我們雖然結婚了,但是你媽心歇不哈,還是嚮往著當一名工人。事實是,雖然媽結婚當年就當了婦女隊長,但是婚禮後第三年他們才真正成為夫妻,大饑荒的60年,姐姐出生了,從此母親的雙腳,深深地根植於關中平原的沃土,再也未曾離開。
曾經用一塊銀元給姐姐換取兩片鍋盔饃的媽,熱愛勞動,熱愛糧食,熱愛土地,更熱愛她的孩子。想方設法把簡單的紅薯面,玉米面,糜子面,混合少許麥子麵粉,做成各種各樣的好吃的,我們實在嘴饞了,媽就炒豌豆,黃豆,玉米,放一把在口袋,咯嘣咯嘣,一天到晚都是好心情,零食的香味抵消了許多貧苦生活帶來的哀愁,正如我們在昏暗的油燈下,一樣可以全神貫注的寫作業,而媽則會熬夜更 久,我們酣睡的夜晚,她永遠有做不完的鞋子,紡不完的線。有時後半夜要發好酵子,只為第二天一家八口能吃上熱氣騰騰的饅頭和包子,有時還有我最愛咥的面辣子。
那個年代沒有冰箱,冬天裡媽照樣可以把飯菜搭配得豐富多彩,茄子干、蘿蔔乾加了蒜苗絲涼拌,黃豆鹹菜豆腐乾做的下飯菜,就玉米粥簡直是神仙伴侶,豆腐粉條地軟拌餡的素包子,孩子們吃的齒頰留香,回味無窮。給老人用摻了薑末製作的油潑辣子,吃了全身暖洋洋,舒坦無比。
媽是一個不知疲憊的勞動者,白天在莊稼地里穿梭勞作,揮汗如雨;晚上回家,依舊在煤油燈下紡線、織布、納鞋底,嚶嚶嗡嗡,唧唧復唧唧,一個又一個夜晚,冬天就用一個木炭火盆放在織布機子旁邊取暖,一匹又一匹白布、格子布,一寸、一尺、一丈在飛舞的織梭下探頭探腦、爭先恐後地傾瀉出來,白布、條子布染色後做了孩子們的襯衫和棉衣,五彩繽紛的格子布則變成了土炕上賞心悅目的床單。
有一次看見媽晾曬在鐵絲上的棉衣,我說媽你肩膀上咋有個大窟窿,她說都是挑水挑糞給磨的,那時我家吃水是在離家一里地的水車井上挑水,用的是笨重的木桶,大不在家的日子,都是媽忙裡偷閒挑水。日子過得像打仗一樣緊張,媽卻一天到晚笑盈盈的,沒有聽見她喊過累。只是在一個傍晚,我卻聽見了媽壓抑不住的哭聲,怕我們看見,自己蹲在後院的水渠邊,飄零的槐樹葉,如同黃色蝴蝶一樣飄落在媽微微抽動的肩膀上……
那年冬天,大把秋天收穫的玉米和黃豆糶了,攢了一筆錢,帶著媽和我一起去西安第一附屬醫院給她看病,從此以後媽的頭疼病再也沒有犯過。我對城市唯一的印象就是,空氣中有濃郁的汽車呼吸的汽油味道,鐘樓周邊的大樹上懸掛著一個個雪白的燈籠,後來才知道那是路燈。
九十年代後期,座機電話開始飛入尋常百姓家。身為大隊部支書的大大家裡率先安裝了一台。因為打電話比寫信快捷方便,這台座機成了外地打工者和家裡聯絡的重要途徑,每當電話鈴聲響起,熱心的娘娘都會告訴對方,我去喊家裡人接電話,十分鐘後你再打過來。自從媽生病之後,我打過幾次電話,都是大接的。我知道媽也很想和我講話,每次掛完電話,悵然若失。
然而有一天,省城打工的我居然收到了媽的來信,站在灃峪口春風浩蕩的水庫邊,望著信封上媽的字跡,百感交集。這是媽平生第一次給我寫信,用小侄女的鉛筆寫好,委託在鎮上教書的堂弟在郵局發出的。迫不及待的打開,爭先恐後的漢字映入眼帘,好像故鄉飛來的青鳥,嘰嘰喳喳向我問候。
信是這樣寫的:戰娃吾兒,家裡一切安好,勿念。你快三個月沒有回家,媽很想你,出門在外,照顧好自己,不要太節省錢。前幾天你的匯款已經收到,家裡的大牛賣了1200元,又讓你五大260元幫忙買了一頭碎牛娃,我和你大養著,年底又是一筆收入,過兩年咱家也蓋平房,住著豁亮。晨晨娃乖滴很,一天不哭不鬧,每天喝羊奶吃蛋羹,身體好滴很。你拿回來的看圖寫話,娃已經認識了幾百個漢字。
你說下半年讓娃去城裡讀書,也好,城裡教育質量好,我娃以後肯定有出息。你說不讓你大和媽種地了,太勞人,下半年就把兩塊地給你兩個哥,一人一塊,我和你大一年有幾袋麵粉就夠吃了。你在咸陽侯大夫那裡買的30包中藥,媽喝了效果挺好,你給媽說一包10元,你大說一包50元,一算我娃花了1500元。我娃工資不高,媽知道你真心對媽好,我的病一定會好起來的。現在收麥都是收割機,你如果忙就不用回來了,你兩個哥哥會幫忙的。就說這麼多吧。你的媽媽,99年4月2日。
看完媽的信,我仰望湛藍的天空,覺得自己就是媽放飛的雄鷹,飛得再高再遠,也飛不出媽的視野;凝視池塘,我覺得自己就是媽奮力托舉的蓮花,自己身處淤泥污淖,也要給我爭取沐浴陽光的機會。
可惜的是,因為自身工作和孩子的教育問題,我已經身不由己地融入城市,在城市安家的想法與日俱增。2018年,姑娘自江南大學畢業後,深圳北京打拚幾年,去年回歸西安落地生根,在高新區也擁有了自己的工作和房子,而我在大彌留之際,也在老家的宅基地上,蓋上了媽心心念念的平房。只是老兩口沒有一個人能夠有福氣在幾處新房子裡棲息,生活了。
因為2004年的秋天,媽就離開了這個她依依不捨的世界。做外科醫生的兄弟給她第一次抽完水,媽看著自己扁平的肚子,以為以後可以正常勞動了,喜不自禁。然而三個月之後的第二次腹水抽取後,媽變得真正的瘦骨嶙峋了,端著半盆蛋清一樣的液體,我輕輕的把它傾倒在當初掩埋女兒胎盤的香椿樹下,心如刀絞。我們兄弟三人,父母生前由我來經管,後事兩個哥哥共同接應。第二天上午,我給媽洗頭剪髮後,大哥用架子車把媽接到他家去了。聞迅趕來看望媽的親戚,無論外甥侄女,左鄰右舍,她都能清楚地一一叫出名字,思維很清晰。
媽喜歡味道酸甜的冰糖橘,抿在嘴裡,微微閉上眼睛,怡然自得。遞給她的冰糖,嚼得咯嘣響,牙齒啥問題沒有。我對她說,上個周末輔導班的課沒有給孩子們上,這個周末不能再耽擱了,趕期末如果不上完,和寒假的輔導班時間就衝突了。我出去三天,把課上完,再給你帶些好吃的回來,母親微微點頭,目不轉睛的看著我走出房間。十月二十三號下午我上完課,剛準備好回家的行李,接到姐姐的電話:戰娃,趕緊回來,媽老了.....
媽一輩子沒有出遠門旅遊過,可她的心裡依舊有詩和遠方,她把貧瘠無趣的日子譜寫成最美的詩篇,把深沉的母愛留給了摯愛的兒女。
今年的清明節,我依舊沒有回家。草長鶯飛,桃紅柳綠,站在千里之外塞上江南碧波蕩漾的典農河畔,一遍遍想像關中平原上祖先墳頭金燦燦的迎春花,仿佛看見墓碑上一個個銘刻心扉的漢字,一聲聲默念逝去親人的名號,不覺淚水模糊了雙眼。大去年夏天剛離開,今年我鼓足了勁計劃清明節回家一趟,無奈一個閏二月搞得計劃趕不上變化,哥哥們已經隨波逐流提前去上過墳了,回家的想法也就作罷。
媽有一個正能量滿滿的名字一一原選賢,我想如若她能夠生逢盛世,也定會活成一朵鏗鏘玫瑰,搖曳生姿,暗香襲人。媽離開這個世界19後,大也作別人間,去天國尋找媽了。我忽然想起,媽嫁給大的那一年,不也是19嗎?可憐的媽,一輩子從沒有穿金戴銀過,唯一的首飾,就是左手中指上,那枚為了做針線活方便,一輩子也不曾卸下來的銅頂針……
在這個萬籟俱寂的夜晚,槐花、沙棗花的香味漫過紗窗,像極了記憶里童年的味道。陰鬱的天幕上看不見月亮,只有群星璀璨,我痴痴地凝望夜空,這浩瀚無垠的天幕,應該也有一對雙星,那分明是大和媽苦苦尋覓我的眼睛……
作者簡介:劉星雨,出生於陝西蒲城,西北大學漢語言文學專業,蒲城作家協會會員,在三秦都市報,西安晚報,華商報等刊物發表散文百餘篇,多次獲徵文大獎。《渭南 文壇》特約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