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的那一片水地
作者 楊明
華陰五方楊城村地理素來有「三山二水五分田」的特徵,域內有水地、耕地、山地。在村東頭一百多米,有一塊水窪地,緊挨著柳葉河,面積不是很大,有五十來畝地。柳葉河的水從仙峪而出,形成了一部分的地下水,正好在楊城村正東側形成了存水的有利的自然條件,西邊北邊有突然隆起的黃土高地,水的滲透性差,阻擋了水的流向,東側是柳葉河,正南側是秦嶺的緩坡。在這一帶,有很多大大小小的泉眼,只需要稍微往下刨點,就有泉水滲流出來,水從秦嶺深處滲流下去,再經過地下砂石層層的過濾,泉水清澈輕盈、清冽甘甜,終年不倦,《華陰縣誌》記載,仙峪裡面的車箱潭,被宋仁宗封為「豐潤候」,《水經注》號稱其為天下第七水府,可見水質之好,湧出來的泉水,並沒隨著柳葉河注入到渭河,而是在這裡迴環往復,形成大大小小的溝渠,保證了這片水地所有動植物的用水量。最終,水一分為二,一條按照所需的用水量引到了一處魚池,由魚池用水泵引到了高原,澆灌大片的耕地。另外一條,則將多餘的水回流到柳葉河河道里。所以說楊城村從來就不靠天吃飯,莊稼很少有乾旱缺水的時候,天澇的時候,高處的耕地,直接就可以將雨水排流到柳葉河,做到了旱澇保收。
有水的地方固然很好,能生出很多水生的動植物來,同樣也生出許多不一樣的樂趣來。
按理來說,這邊完全可以種植水稻,但是從我記事起,沒見過一株水稻苗,只是有時候大人會說以前種過稻(tao)子,我很懷疑,後來了解到了一個重要的信息,推翻了我的懷疑,清乾隆《華陰縣誌》記載:「《唐書·地理志》京兆貢稻,《爾雅·翼》性尤宜水,今惟紡車、定城諸處藝植」,由此可見華陰在唐代之前,有種植水稻的歷史,而且是「貢稻」,說明其水稻之好,而紡車,則是今天的「仿車村」,和楊成村分柳葉河東西濕地,說明了這一代應該是華陰重要的水稻產地。由於柳葉河時常泛濫後,水就往河西邊灌,臨近河道的地方時不時的受到水災,也就基本上處於野生的狀態,有勤勞者在路邊撿高的地方種點瓜果蔬菜等,其他則是長滿了密密匝匝的菖蒲,馬藺,蘆葦。而且有綠色的水蛇、吸人血的水蛭之類讓人錨毛骨悚然的水生物,便很少人進去。但是這樣的地方卻是野鴨子、白鸛、鷓鴣的棲息天堂,時不時的噗噗噗的亂飛,等到馬藺(香蒲)長出「毛臘」的時候,才有人走進去割些回來,放到家裡熏蚊子,或者是有些膽子大的孩子,進去找鳥窩。
也不知道誰種了兩分地的「茭白」,寬寬的葉子,有一人多高,鬱鬱蔥蔥的樣子,許多人可能都不知道叫什麼名字,只是聽別人說根部能吃,後來我才知道,這是南方的植物,作為北方人,不習慣吃也不會去做,當然也就沒有見去挖。
其間有幾個人工挖的魚池,四周環繞著楊樹和柳樹。一排排的高高的楊樹,筆直挺拔,把魚池圍的密不透風,柳樹則倒垂下來,有的柳樹甚至橫向傾斜在水面,萬千絲絛伸入到水裡,隨風擺弄著水的平靜,南山四平八穩的倒影在水面。
有一塊地現在是耕地,我們都叫他「羽子地」,應該是先人在這個地方種植過蘆葦,用蘆葦杆編制炕席,天棚,捲簾材料的來源地,秋天的蘆葦,會長出「纓子」,象羽毛,所以叫做羽子地,遙想當初,秋高氣爽,蘆葦長出櫻子後,這一片的蘆葦盪在天空湛藍之下該是多麼漂亮和富有詩意的地方啊。
這裡還生長這一種野菜,叫做水芹菜,我們叫做水胡芹,《詩經》里說,「思樂泮水,薄采其芹,《呂氏春秋》里說:「菜之美者,雲夢之芹」、清代張世進詩云:「春水生楚葵,彌望碧無際。泥融燕嘴香,根茁鵝管脆」等等。可見,這種野菜自古以來就是美食,而且長久不衰,多生長在水渠的兩側田埂上,尤其是臨近泉眼的地方,會長的連城一片,初春的時候,他先萌芽,不幾日便會長成筷子那麼長,所散發出來的獨特味道,使得任何的水生物,都離他遠遠的,平整的倒是像誰專門種植的一樣,泉水從根部潺潺的流動,在和煦的春日下,嫩綠異常,水靈靈的讓人打心裡憐愛,這也預示著春天的到來,路過的人,往往會掐一把水胡芹,回家下鍋,吃慣了一冬天的白菜蘿蔔,突然呈現在碗里的綠色,和其所散發出清醇的春天氣息,頓覺精神一震,多食幾碗。或者蒸成麥飯,蒸好後,潑上辣椒蒜末,淋上香油,多種香味混合在一起,直接刺激著味蕾的極限。生長最旺盛的幾天,掐掉的芹菜,很快又會長起來,黃昏的時候,大人小孩三三兩兩的攜著鐮刀,帶著籃子,滿地的去摘,不多時便會裝滿一籃子。這個時候家家回隔三差五的會蒸一次麥飯,生怕錯失僅有的一段生長期,真的是「一箸入口,三春不忘」,過了這段時間,水胡芹便會長老,氣味大,不能入口,便只好等到來年了。
有水的地方逮魚是肯定少不了的,萬千溝渠內,有大大小小的野魚埋伏在水草里。挽著褲腿,在河道裡面去摸魚,或者兩人拿著網子,一人一角,網完這條河,網那條河。有時候會撈到癩蛤蟆,會嚇人一跳。還有那種變色的不足半寸長的變色魚,非常之多,有時候蓮菜地泛塘,甚至可以用笊籬去打撈。有兩種青蛙,一種是綠色的,長的小,另一種是灰色的,像癩蛤蟆的顏色,長的會大點。逮到後,會擰斷後腿,就地涮洗乾淨,再撿點枯枝,架著去烤,撒上食鹽。還有水裡的一種叫「老婆腳指頭」的東西,猶如蒜瓣,回去埋在炭火里,香甜的很。我們還製造了弩,去專門射殺青蛙,魚類。箭尾上帶著細繩,以利用射出去,再拉回來。死水溝渠裡面是厚厚的浮萍,下面蝦米很多,是那種很小很小的,透明的蝦米,一次我居然看到一個人用笊籬打了整整一竹籠。其實逮回去的魚蝦,不見得會用油炸或者別的方法吃,基本上都是新鮮幾天養幾天就死了。有一種「水上漂」的蟲子,像蚊子一樣,但是有手心那麼大,能在水面上一直穿動,很是奇怪。之前的河裡面是沒有小龍蝦的,前段時間我見到村裡的小孩居然逮到了很多的小龍蝦,據了解小龍蝦破壞力很強,繁衍能力也強,估計以後這片濕地早晚會被小農蝦所占據,嚴重的危害了這片水域的其他生物。
村裡家家戶戶基本上都有兩分水地。大部分的水地也是種蓮藕的,整個蓮菜地,被分成四四方方豆腐塊狀。中間留有不足一尺來寬縱橫交錯的田埂,以便平時的行走,也利於將水地裡面的草拔除後近距離的存放。種的是那種不開荷花的蓮藕,因此,沒有幾個人見過荷花長什麼樣子,那時,也沒有其他渠道可以了解到,只是聽說荷花長得特別漂亮,見過荷花的人又無法準確的形容荷花的樣貌,只能來回說「好看太」,但從放光的眼神中可以覺察到荷花確實不一樣的美。聽說,下雨的時候比較容易發現荷花,我曾好幾次在煙雨天去蓮菜地裡面去尋找,去碰運氣,都沒有見到過。煙雨濛濛,氤氳天地,風一來,雨如紗帳,飄搖擺動。荷葉連天,雨打在荷葉上,如珍珠一樣四散迸開,發出乒桌球乓的聲音,這聲音隨著雨的大小,緩急,夾雜著雷聲、風掀荷葉的響聲,演奏著自然天地之音。風吹著荷葉,高低起伏,一浪接著一浪,荷風纏身,置身其中,有「制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的美妙,滿是陣陣的荷葉香,自己仿佛與天地,細雨,夏風融為一體。荷花始終不好找,但是偶爾也會有那麼一株,還沒有等到開花,早早的會被眼尖的人家採回去,當時會小有轟動的,許多人會跑去家裡看,不足拳頭那麼大,花苞乳白中透了些綠色,只在尖上,泛了一點點紅,插在水瓶裡面,等著他開花,但是基本是不會的,因為畢竟摘的太早了。蓮菜地一年四季都要有水,上面多是漂浮星星草,用兆麟去打撈,回家和麩康一拌,喂雞喂豬。一到冬天,荷葉枯枝敗葉,橫七豎八,耷拉著,毫無生氣的任憑西北風夾雜著霜雪無情的吹打著,在冬天未結冰之前會把地裡面的水放乾淨,以便後期去挖蓮菜。
冬天農人一直很閒,到臘月中旬,安靜的村子就突然變的熱鬧了,一是準備過年的事宜,同時,挖蓮菜的時候也到了,用鐵鍬破開上面一層厚厚的冰雪和凍泥,有的年份天冷,想要破開一個口子,鏨子錘子也會用到,蓮菜埋在半米深的泥里,水和泥混合著很重,不僅要有把好力氣,也得講究技巧,最好挖出一整根,好有賣相,一天的功夫也就是挖一點,有些人家裡不願意種蓮菜會和別人換成耕地,這個時間也會給親戚朋友幫忙挖菜或者洗菜。年前雖然繁忙,但是總是令人高興的,年越來越近,通往水地的那條路上就熱鬧了,架子車、自行車、送飯的、送水的……,蓮菜地裡面更是熱烈,有嚷娃的,有打招呼的,有找孩子的,有突然挖出泥鰍,魚,鱉圍觀的,這時候最高興的是孩子們,圍著蓮菜地四處晃悠。天最冷的時候,有好事的人會抱來幾捆玉米杆、或者拾撿些枯枝,燃起大火,用來取暖和烘乾弄濕棉褲棉,還有的會帶來紅薯扔裡面去烤。挖菜的人卻是越挖越熱,只有偷懶的時不時的圍過來烤一會火,再下去挖,可見「冷的是賴人」,婦女的則是抽空過來,把挖出來的蓮菜洗乾淨,在年底22日和26日這兩個集市日,拉過去賣,最晚賣到年三十。家裡沒有蓮菜地的,有時候早上會起來很早,去河裡面撈,由於前一天晚上洗菜的人多,水渾之後,被沖走的蓮菜就找不到了,但是第二天早上水變凈了,很容易看到。不小心挖斷的蓮菜,削了皮,生吃,很甜很鮮很脆,尤其是蓮菜頭,更是美味。繁忙的挖蓮菜一直持續到年三十,剩下的一點不挖,留作種子。也許是村裡產蓮菜的緣故,家家戶戶過年的時候基本上都吃蓮菜餡餃子,把挖斷的、品相不好的,或者蓮菜尾,剁成餡,用油炒過,和肉餡攪在一起,包成餃子,其他的「好菜」則涼拌成藕片,作為過年的一道下酒菜,雖然現在沒人種蓮菜了,但是楊成村大多數過年吃蓮菜餡的餃子,別村人都很羨慕我們村,能吃上蓮菜餡的。而他們只能吃蘿蔔、白菜餃子,這樣的習俗,恐怕也是楊成村所特有的吧。所以說當別的村人冬天很閒的時候,楊城村卻忙的不亦樂乎,水地裡面一派熱鬧的場景,當然也比外村人有了一筆不小的收入。漸漸的種蓮菜的人也不多了,用了化肥過多,導致泥土有問題,再就是種蓮菜太辛苦。種的人是越來越少了,目前基本沒人種了,後來水地下面發現有沙,為了取沙子,已經破壞原有的蓮菜地,形成了大大小小的水窪,毫無生氣。
泉眼處有一片地,以前叫做「上河地」,種植著桃樹、葡萄、蘋果等幾樣果樹,大概有那麼幾畝地,再就是長了一些野生的柿子樹,但並不多。
泉眼往南就是山地,,基本上成片的生長著槐樹林、酸棗林、和荒草,兔子,蟈蟈、蛐蛐、蛇、蠍子穿梭的生活在其中。小時候經常去逮蟈蟈,回來用麥稈編製成籠子,用蔥葉喂養著。有段時間有人收蠍子,我們就去找蠍子,基本上翻過了幾乎能夠翻得動的石塊。在離河近的地方去挖沙,以貼補家用,挖的大大小小的沙坑,有時候漲水後,河水灌滿沙坑,形成天然的游泳場所。這塊地大部分是作為村人的墓地,說起墓地,我覺得先人眼光很長遠,所處的位置基本上都是沙石之地,根本就無法進行耕作和整修在古代,那種事死如事生的觀念下,將逝去的人埋葬在這貧瘠的地方,沒有占用一絲的耕地,極大的保留了稀有的耕地,為活著的人考慮,而周邊的村,卻大多數在自家的耕地立碑起墳,所以說楊城先輩是偉大的。不大的地方,卻埋葬著一代又一代,新墳變舊墳,舊墳被歲月磨平。夕陽西下,秋風冷緊,荒草萋萋,紙灰飛揚。
由於離水近的緣故,村裡的小孩從很小就開始在河裡玩耍,玩著玩著,自然就學會了游泳,姿勢各異,雖然稱不上專業,但也能稱得上會游泳。
離村子最近的一道小河,也是這片水地的最西邊,河寬有一米,上面不知道什麼年代,搭了十多塊石條,用來清洗衣服, 用過洗衣粉、肥皂的水,則會直接分流到旱田裡或者回流到柳葉河,現在覺得前輩們這樣設置確實很科學,是經過精心規劃的。旁邊還生長著一種洗衣草,經過揉搓,能形成洗衣服的泡沫,聽說之前沒有洗衣粉的時候就是用這用洗衣草,清洗衣服的。因為洗衣方便,而且離村子也近,所以本村人的衣帽雖然很破舊,但是都很乾凈。
農村人以農事為主,一年四季很少停歇,尤其夏忙的時候,下地幹活回來,早已是日落西山,此時,殘月西垂、繁星點點,南山參差,螢火蟲成群結隊飛舞、蛙聲陣陣,蛐蛐底鳴、來到河邊,捧起清涼的河水,搽洗手臉,消除一身的疲憊,臨走也不忘,把鋤頭在水裡涮一下,伴著歡聲笑語「帶月荷鋤歸」。
在缺水的北方,這裡儼然有一派江南的風光,雖然占地不大,但是物資多種多樣,就是這一片很小的水地,調節著周圍村莊的四季溫濕,豐富了飯桌上的飯菜,增添了我的童年歡樂,也承載了我童年中關於水的美好記憶,我慶幸的生活在這裡。時至今日,地下水位下降,這一水窪之地,日益縮小,也許過不了幾年,水地就徹底消失了,再過多少年,也許就成了旱地,到那時候誰還記得這裡曾有過一派江南的風光呢?!
【 作者簡介】 楊明(筆名:鳴兒),生於1984年,陝西華陰人,愛好文藝,喜歡用文字記錄生活點滴和人生感悟。《渭南文壇》特約作者。
本文經作者本人授權發布
原文來源:華山微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