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情與不朽
文以氣為主,氣以誠為主。作品之感人,出於作者之至誠;作者之至誠,出自於作者之深情。沒有深情,無有至誠,而希望作品能感人者,是東向而立,求見西牆也。文學創作者執其高尚之人格,挾其濃厚之感情,出之至誠,發為文字,其感人之能力自深,遂成為千古不朽之傑作也。[1]
論千古不朽之傑作,各種文體當有不少,或以文彩斐然而傳世,或以雄辯滔滔而震撼,或以奇思妙想而稱嘆,若論以至誠而感人,讓人印象尤為深刻者,則未必很多。《冷齋夜話》:「李格非善論文章,嘗曰:『諸葛孔明《出師表》、劉伶《酒德頌》、陶淵明《歸去來辭》、李令伯《陳情表》,皆沛然從肺腑中流出,殊不見斧鑿痕。是數君子在後漢之末、兩晉之間,初未嘗欲以文章名世,而其詞意超邁如此。是知文章以氣為主,氣以誠為主。』」[2]
諸葛亮《出師表》訴說劉備對自己多年來的知遇之恩,以及對劉備的無限感激之情,「臣本布衣,躬耕於南陽,苟全性命於亂世,不求聞達於諸侯。先帝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三顧臣於草廬之中,咨臣以當世之事,由是感激,遂許先帝以驅馳。後值傾覆,受任於敗軍之際,奉命於危難之間:爾來二十有一年矣」,「臣不勝受恩感激,今當遠離,臨表涕泣,不知所云」 。
劉伶《酒德頌》敘說自己無拘無束,放縱不羈,酷愛喝酒,以及酒醉之後忘我忘物的醉態, 「行無轍跡,居無室廬,幕天席地,縱意所如。止則操卮執觚,動則挈榼提壺,唯酒是務」,「無思無慮,其樂陶陶。兀然而醉,豁爾而醒;靜聽不聞雷霆之聲,熟視不睹泰山之形,不覺寒暑之切肌,利慾之感情」。
李密《陳情表》訴說與祖母劉氏相依為命,感念劉氏撫養之恩,決心侍奉劉母終老,「但以劉日薄西山,氣息奄奄,人命危淺,朝不慮夕。臣無祖母,無以至今日,祖母無臣,無以終餘年。母、孫二人,更相為命,是以區區不能廢遠」。
陶淵明《歸去來兮辭》敘說自己家境困窘,缺乏謀生能力,以及為了謀生不得不外出為官,因為官而飽受內心的煎熬,又因內心飽受煎熬而辭官歸隱,「余家貧,耕植不足以自給。幼稚盈室,缾無儲粟,生生所資,未見其術」,「於時風波未靜,心憚遠役,彭澤去家百里,公田之利,足以為酒。故便求之。及少日,眷然有歸歟之情。何則?質性自然,非矯厲所得。飢凍雖切,違己交病。嘗從人事,皆口腹自役」。
反之,也有情不深而誠不至,借形式之技巧或時代之崇尚而傳世或風行一時者,如潘岳《閒居賦》,自抒隱居之志向,敘寫閒居之情趣,善於寫景,風格清秀,然更多明哲自保、優遊終老之思,尤其以鋪排華麗辭藻和名人典故見長,亦缺乏深厚之內容,其他還有不少作品,或矯揉造作,或無病呻吟,或者索然無味,或者辭旨不稱,不足譽為第一流作品。
注釋:
[1] 參傅庚生《中國文學欣賞舉隅》,第18頁。
[2] (宋)釋惠洪《冷齋夜話》卷三《諸葛亮劉伶陶潛李令伯文如肺腑中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