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響璫璫一粒銅豌豆
一般會把元代的散曲和雜劇分成兩派,各自以王實甫和關漢卿為代表。
王實甫、馬致遠、白樸都是從文人系統出來的,你一讀他們的東西,就能感覺到很深的文人氣。
他們的作品好處是優雅古典,可是也有一些「壞處」,仿佛不弄那幾個字就不過癮,總要有「古渡、寒鴉」這些。
可是大家讀一讀關漢卿的文字,就知道這個人完全不是「文人」。
他在《南呂一枝花·不伏老》套曲的《黃鐘尾》里是這麼講自己的:「我是個蒸不爛、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響璫璫一粒銅豌豆。」
讀到這種語言會覺得很過癮,因為真正的民間語言出來了。
我小時候,在眷村聽到一個媽媽罵自己的孩子,罵了一個小時,用詞都不重複的,就覺得好過癮,那個字用得簡直像刀子一樣,我覺得那是我最早的文學資源。
如果我們今天來一場考試,讓你形容銅豌豆是什麼,就能夠挑戰一個人是否可以走文學這條路。
關漢卿的語言非常活潑,他不太關心楊貴妃怎麼樣了,王昭君怎麼樣了,他關心的是民間沒有機會受教育、生活困苦不堪、和他一樣過日子的那些人。
比如「恁子弟每誰教你鑽入他鋤不斷、斫不下、解不開、頓不脫、慢騰騰千層錦套頭」,他用的都是這類形容,大家可以感覺到近代白話的基礎就在這裡。
在關漢卿的戲劇作品中,白話已經明顯替代了前面我們看到的馬致遠或者白樸的語言,甚至是《荊釵記》那種一出口就是詩句的形式,變得更為活潑,斷句更短,更多的形容詞、更多的堆疊、更多鋪敘的力量。
這也和說書人的傳統有關。一個說書人,一個故事一下就講完了,他還有什麼好過日子的,所以他要把武松打虎講到三個月那個拳頭還沒有打下去。
這種職業說書人最後鍛鍊出來的語言魅力,其實是今天非常值得我們了解的。
我們的中文系、音樂系、傳媒系,都應該知道這些東西在民間有它自己的力量。
02 來自民間的力量
我常常慶幸自己童年的成長環境,它促使我想到今天要怎麼去讀關漢卿。
這種劇作家不會忸怩作態,他將所有「文人」的東西一掃而空,就剩下「銅豌豆」一樣捶不扁、煮不熟的剛硬的生命力,非常活潑、生猛的民間的生命力。
高雄是我希望台灣能最後保有這種「銅豌豆」的力量的地方,因為有的地方太優雅、太精緻了,而那種民間的粗獷甚至粗俗其實都是好的,因為它有非常強的活力。
中國戲曲有所謂才子佳人的傳統,後來很多人對它有所詬病。
但在封建倫理嚴格的時代,才子佳人的故事其實有一定的社會意義。
比如王實甫的《西廂記》,裡面最具有代表意義的角色不是崔鶯鶯,而是紅娘——一個民間的、不受約束的、敢於追求個性解放的角色。
大概從五四運動到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新的文學運動起來,關漢卿被當成一個非常重要的新的偶像,無論是在劇本創作、戲劇參與,還是整個內涵上都非常重要。
而才子佳人這個流派就有些被加上貶義色彩,但我認為在文學史上其實大可不必。
文學史本身有它自己時代、空間裡一定的發展規則,現在我讀《西廂記》,還是覺得像紅娘一樣的女性不見得很多,搞不好她就會變成另外一種很霸道的樣子。
但紅娘不是霸道,她永遠合理。
她跟一個老夫子講自己對事情的看法的時候,會讓你感覺到一個十幾歲的小女孩,沒有讀過書,地位這麼低,可是主張那麼有自我個性。這個部分的現代意義應該被重新討論。
前面我們提到馬致遠和白樸的作品裡能夠感覺到文人創作的限制性,我覺得這是一個嚴重的問題。
我並不以才子佳人或者社會劇來區分「關派」和「王派」戲劇,我更關注他們的生活經驗。文人的生活經驗在唐詩、宋詞、元曲這個系統當中受到了局限,他們有一種文人的感傷。
可是關漢卿好像把自己文人的部分徹底拿掉了,變成一個很民間的角色。
03 有生命力的新語言
《元曲選·序二》中說關漢卿「躬踐排場,而傅粉墨」。
「排場」是整個戲期的排演場景,這意思是說他不僅擔任導演,也充當演員,這樣的經驗和僅僅擔當副作者的力量是絕對不同的。
以現代戲劇的觀念來講,他是在戲劇環境當中創作自己的作品,這很像莎士比亞。
莎士比亞的所有劇本都是跟著演員在劇場當中一起排演出來的結果,而你在家裡寫出來的語言、唱詞在舞台上不見得是最好的。
後面我們會講到關漢卿的《單刀會》,大家有機會也可以找老一些的演出版本來聽,就會發現演員在唱的時候字詞上會有出入,他會自己調整一些東西。
前面我們講過,關漢卿喜歡用很長的形容詞的堆疊,比如《南呂一枝花·不伏老》里的「蒸不爛、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如果交給一個演員去演,這個演員很可能會再多加兩個,看他自己的功力。
我的意思是說,在元代的劇場裡,其實劇作家沒有辦法限制演員,演員會依照自己的特性對句子進行變化,語言的魅力會豐富起來。
所以我們可以說這裡面有一個主導人物是關漢卿,而其中也包含著民間的集體創作。
民間的語言很有趣,它會有一個很奇特的力量去形容各種東西。
我們在中學的時候有一點兒文藝青年,喜歡交筆友寫信,內容大概就是講「我愛好文藝,喜歡藍天白雲」之類的東西。
我母親看到後就會笑我們,說:「這個真像秀才趴在驢屁股上——連品帶聞。」我到現在都記得她這句話,覺得很有趣。秀才是讀書人,趴在驢子的屁股上,連品帶聞,而「品」和「聞」都是文人覺得自己在欣賞藝術性的東西。
她把一個很優雅的東西忽然轉變成很荒謬的、民間看文人的角度,關漢卿的作品裡也常常有這種角度。
從這個部分來看,關漢卿最大的成就是因為他把自己從文人的圈子裡釋放了出來。
他把文人幽靜、優雅的世界顛覆掉,也不賣弄文辭的美,而是創造了活潑的、有生命力的新語言。
他是少有的從生活里起步的藝術家,難怪會在新文學運動中受到推崇。
編輯 :YJ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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