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一个多月前自杀的韩国女艺人崔雪莉,几天前自杀的韩国女艺人具荷拉,官方给出的解释都是一样的——抑郁症。
这么说倒也没有错,但是,并没有人会无缘无故抑郁。
舞台上的崔雪莉
去世前具荷拉事业上人气下滑,压力山大,长期受到网络暴力;生活上又被前男友家暴,对方还拍下亲密视频威胁她,具荷拉被拍到在电梯里给前男友下跪求放过。
对于具荷拉来说,渣男手上的视频确实足以给她的事业带来毁灭性的打击,这是一个事实。
在镜头前痛哭的具荷拉
但是在一个逻辑正常的社会,求放过的人本该是那个家暴、拍摄淫秽视频并敲诈勒索的渣男。
同样是90后,美国女演员詹妮弗·劳伦斯也遇到过裸照泄露的事,事发之后她照样和大导演合作,照常认真拍戏,照常上《名利场》那种高级别的杂志,大方接受采访,声明“那不是丑闻,而是性犯罪”,并要求追究传播这些照片的人的法律责任。
“大表姐“詹妮弗·劳伦斯
而韩国不是什么逻辑正常的现代国家。
韩国社会在精神上,文化上还处于前现代,是一个资本主义财阀政治和儒家传统封建礼教共生共存、合作无间的畸形社会。
这样一个前现代男权社会,只会去“赞美”韩剧中虚构出来的那些清纯贞洁且顺从的女人,流水线量产的女团爱豆。这个社会容不下亲密视频被曝光的具荷拉,也容不下追求身体自由,有独立思想的崔雪莉。
相对来说,崔雪莉自杀的原因比较扑朔迷离。有一种流行的省事说法是,她死于所谓“网络暴力”。
我并不认为“网络暴力”与崔雪莉自杀无关,但是她生前遭到了严重的网络暴力也是不争的事实。针对雪莉的网络暴力原因经常是这么一点芝麻大的小事——她ins上面发了没穿bra的“凸点”照片和视频。不仅在韩国被骂,在中文网络上关于崔雪莉,占主流的信息也是“崔雪莉放飞自我”之类的负面评论。
崔雪莉放飞自我遭受网络暴力
雪莉曾经公开正面回应因为不穿bra而引来的非议。她的逻辑也很清晰:戴不戴bra应该是个人的自由。对于因此引来的谩骂声她原本可以逃避但是她选择不逃避,因为她认为这(不戴bra)本来就没什么不对。
雪莉是在乎公平正义的,她不会因为自己熬出头了(或者说基本熬出头了)就转而去维护不公正的体制,所以她会特别清醒和痛苦。
雪莉也曾试图对一个闹腾得特别凶的诽谤者追究法律责任,发现然后那个键盘侠跟她同岁,还是一个名牌大学的学生。被追踪到之后那个键盘侠立刻认怂,说自己其实是因为压力大就发泄到崔雪莉身上 。而雪莉还在为对方考虑,想着如果留下案底,他以后找工作都会有困难。于是就没有再追究,只是警告说,如果有下次就不会再原谅了。
甚至引起大陆网名讨论
雪莉只活了不到26岁,但她的短暂存在是何其独特和珍贵。她会去追求身体自由而且并不感到抱歉,她有自己独立的思想和清晰的逻辑,不接受男权传统的精神控制,不肯乖乖被物化,拒绝做一个被动接受男性欲望的对象,她主动逃离造星流水线,拒绝做一个完美人偶。
而宅男们对雪莉的仇恨,也正是源自这里。对于很大一部分韩国男性来说,女性只是欲望的对象。他们无法接受这些奴隶和玩偶有独立的自我意识,否则他们的主体性就无处安放,他们的安全感就摇摇欲坠。
对于现代社会普遍重视的自由平等人权,韩国社会不以为然,阳奉阴违就已经算客气的了。倒是对等级尊卑、人身依附等前现代的恶臭传统习以为常,甚至不无自得。
在这样的现实下,不但崔雪莉和具荷拉抑郁了,近期上映的韩国电影《82年生的金智英》里的女主角也抑郁了。电影讲述了韩国一个普通女性的前半生:作为女孩从小就要帮妈妈做家务,而弟弟什么都不用做,却可以优先吃最好的食物,拥有自己单独的房间;如果女孩吃了弟弟的奶粉会受到奶奶的惩罚(因为奶奶认为她僭越了身份,并不是因为弟弟真的就差那一口吃的);学生时代被跟踪被骚扰,父亲却责骂她“为什么要和陌生人说话,为什么裙子那么短?”
《82年生的金智英》
大学毕业只后发现留给女性的工作机会很少,在金智英毕业的2005年,韩国百大企业中,女性录取率仅占29.6%。好不容易找到一份工作也日常受到同事和客户的性骚扰,被安排在边缘岗位;即使努力工作从不敢休假也顶多做到主管的位置,往后无论怎样都得不到晋升;结婚后被指望包揽一切家务,怀孕后就作为收入较低的一方辞职回家,从此失去自我,极度疲倦地围着家庭和孩子打转……
在韩国女性里面,金智英已经算是“幸运”的了:她一直在首尔这样的大城市生活,读的是梨花女子大学这样的名校,嫁的人也算“温柔体贴”,偶尔还愿意“帮”她做点家务。最终她却还是发现自己身处一个从一开始就没有出口的迷宫中,陷入绝望。
韩国人对这部电影的评价两极分化:女性感同身受,在电影评分网站(Naver Movie)给它打出高分,男性则破口大骂,疯狂刷低分,在电影还未上映,就已经有近万人对该电影点了讨厌,还对电影全部主创以及所有对该电影表示支持的人进行威胁和辱骂……
《82年生的金智英》原著小说遇到的情况也与此类似。女团Red Velvet的队长Irene、Apink成员娜恩以及少女时代成员秀英等人仅仅提到自己曾读过这本书就被男性疯狂谩骂,还有人因此把她们的照片剪碎或烧毁然后上传到网络。
韩国网民的抵制
关于《82年生的金智英》,在来自韩国男性的指责中,最频繁出现的是“被害妄想”和“挑动男女对立”。前一部分人是睁眼说瞎话,坚决不承认事实;后面一部分人的意思是:把女性受到系统性压迫这个事实说出来就是“挑动男女对立”,女性就是应该要乖乖接受压迫才有利于社会和谐。
还有韩国男性愤然写下一篇《90年生的金志勋》,历数了韩国男性的不容易:比如聚餐时要为女性挡酒、结婚时要负担婚礼和婚房费用、要服兵役等。
诚然普通韩国男性也有他们的不容易,但这并不能证明韩国女性承受的压迫不存在,也不能证明韩国女性受到的不公正待遇是正常合理的。
只不过从另一个角度说明了同一个问题:在精神上、文化上,韩国还处于前现代。除了处于金字塔尖的极少数人,每个人都被扭曲被压迫着,而他们还往往会自发去维护这个压迫着自己的体制,去规训和压迫其他人。
传统文化容忍乃至鼓励上级对下级进行控制甚至霸凌的情况下,连普通白领都日常受到性骚扰,在相对封闭,竞争格外激烈,且工作时间和日常生活无法明确划分的娱乐圈和体育界情况更加糟糕。
现在也才22岁的速滑名将沈锡希(Shim Suk-hee)在得到冠军之后才敢说出,她从17岁开始长期受到教练性侵,持续了四年之久,并指认该教练还性侵了其他三名运动员。除此之外,被教练殴打也是家常便饭。
近期韩国国家人权委员会特别调查组在5274所中小学校中调查了6万多名学生运动员之后,发布的调查报告显示:多达2万名学生选手经历过各种类暴力,其中有8440人经历过肢体暴力,2212人遭遇了性暴力,经历过性暴力的运动员中竟包含438名小学生。
2013年,韩国导演崔承浩根据“张紫妍事件”改编了电影《玩物》。在电影结尾显示了一项调查数据:有45.3%的韩国女艺人中曾被要求陪酒,62.8%曾被要求进行性接待。
电影截图
《玩物》的原型张紫妍中2009年自杀,她在遗书中控诉经纪公司的老板金承勋强迫她为财阀政要提供性招待。如果不从,就会被金承勋殴打,有时会连续殴打几个小时。有时她被迫一次陪睡4个男客,还被要求吃下各种兴奋剂与毒品,以满足客人的特殊癖好;曾被安排同时陪睡乐天集团董事长86岁的辛格浩和其子56岁的辛东彬,并被父子二人用酒瓶性虐待。平均每天要陪4次客人,活得还不如一个妓女。为了方便客人不用戴套,在临死前几天,她还被公司安排去做了结扎手术。去世的当天,2009年3月7日中午还被拉去陪酒,到了下午四点半,她回到家中上吊自杀。
张紫妍在遗书中记录下了她陪睡过的30多名韩国重要政经界人士的名字,最终这个名单中的人没有一个受到惩罚,就连“性招待”这件事也被认定证据不足。只有金承勋因直接殴打张紫妍被判赔偿700万韩元,约合人民币14万多。
……
以上,是在一个现代国家难以想象的系统化的压迫和合法化的暴行。
韩国女性是这个前现代社会的奴隶。
从当下的职场文化到传统家庭伦理,甚至网络空间和流行文化中,韩国社会对女性的压迫可以说是全方位无死角的。
韩国的性别工资差距是所有发达国家中最大的,在职女性的平均收入只有男性的百分之六十几。韩国女性高管的比例在经合组织里长期垫底,本来就为数不多女高管中,还有很大一部分是财阀家的二世祖。
虽然在职场也是二等公民,但显然女性在家庭的的境遇比在职场还更糟糕。家务被视为天然是女性的责任,保守的农村地区,婆婆们看到儿子“帮”儿媳做一点家务就会非常生气。
家暴是如此普遍,从三星集团的“公主”李富真到知名女明星崔真实,具荷拉,都是家暴受害者。还有一位76年生的韩国女演员李敏英在孕期被丈夫家暴并切断一根手指。还有社会新闻说外国女性因拒绝陌生韩国男子搭讪而被当街暴打。由于本国男性对本国女性的施暴已经管不过来了(也懒得管),就简单遮一下丑:政府规定有家暴前科的男性不准娶外国女性,免得国际影响不好。
李敏英在孕期被丈夫家暴
虽然努力在遮掩,一不小心还是会露出本性。2019年9月,韩国政府举行的部长级人事听证会上,一名男议员竟公然指责55岁的女性候选人赵胜玉未婚未育,是“没为国家做贡献”。这样的说法本身倒也常见,但是通常是受教育程度不高的底层男性在非正式场合说的,一个国会议员在部长级会议上说这样的话,实在令人无语。
越来越多的韩国女性拒绝结婚和生育,2018年韩国生育率又创下新低,平均下来,每个韩国女性生育不到一个孩子。
韩国男性确实在担心,这样的生育率持续下去,这个民族从世界上消失只是个时间问题。而这是韩国女性用脚投票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