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4年,印象派的赞助人兼画家古斯塔夫·卡勒波特(Gustave Caillebotte)去世。他留下了一份遗嘱,表示愿意把自己收藏的67幅印象派绘画捐献给国家,并委托印象派画家雷诺阿作为自己的遗产执行人。
斯塔夫·卡勒波特
这67幅画包括等塞尚,马奈,雷诺阿,德加,莫奈,毕沙罗等人的作品,在后世看来,这些作品每一幅都价值不菲,对任何一个美术馆来说,这都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但是当时接受捐赠的一方却颇为踌躇。
因为卡勒波特的捐赠附带一个条件,就是这些作品不能流落到省级博物馆,也不得被塞在阁楼储藏间之类的地方,必须首先在卢森堡宫(主要展出在世画家的作品)展出,然后移至卢浮宫。有相当一部分人非常激烈的反对卢浮宫接受这批藏品,尤其是热罗姆(Jean-Leon Gerome)为首的学院派画家及其追随者们。
说热罗姆可能大家不认识,他的这幅名作向公众传播了角斗场“大拇指向下”的姿势
热罗姆本尊
即使到了19世纪末,最受赞誉最主流的仍然是新古典主义绘画。热罗姆就是最具代表性的一个学院派画家,他的绘图技巧高超,也真心拥护自己所宣扬的那套价值观,且在很多年的时间里,他都是全法国最赚钱的画家。
热罗姆声称,卡勒波特收藏的那些画是“道德极度腐化的代表”,其制造者是“无法无天的疯子”,他们的存在意味着意味着“国家的灭亡”。这也基本代表了学院派以及19世纪主流社会长期以来对“印象派”画家们的定见。
事实上,在19世纪声名狼藉的“印象派”印象派的绘画以自然风景和日常生活场景为主,基本不涉及黄赌毒,多数情况下只是当代小资产阶级的日常:划船,郊游,看报,在巴黎的雨中散步,站在钢筋做的大桥上发呆,看工人给地板打蜡…等等,却长期受到诸如道德败坏思想堕落之类的指责(印象派作品中甚至连人体也比较少出现,反倒是高尚的学院派作品中比较常出现裸体)。
卡勒波特是马奈这幅《奥林匹亚》的幕后推手
只是真实的自然风景和当代人的日常生活场景而已,为什么学院派和保守主义者们要如此如临大敌上纲上线?
因为印象派确实是他们的末日。
从一开始,印象派就不只是漂亮的风景画,而是新古典主义-学院派“历史画”的解构者。“新古典主义”是一条批量生产的假历史的大生产线。他们不断用19世纪的狭隘语言来涂抹历史,生产假的“历史”,刻意无视和贬低当下的日常生活,把历史和现实一并庸俗化。
而“印象派”并没有要宣扬什么革命共产或者回归传统道德这类通俗易懂的诉求,但他们一直在坚持:拒绝相信新古典主义的热罗姆们所生产的虚假的历史。
因为拒绝相信主流的规训,印象派画家们在没钱花还要挨骂的情况下坚持了二十多年的时间。他们彼此之间的义气也令人动容,比如莫里索(Berthe Morisot)本来是资产阶级大小姐,在 1874年以前她已经连续十年成功入选官方沙龙,但是出于对印象派理念的认同以及对印象派朋友的义气,此后她放弃了官方沙龙而选择了印象派画展和随之而来的诋毁。
比如富家出身的巴齐耶在莫奈一张画200法郎都没人买的时候,花2500法郎去买他一张画,这样莫奈才没在出名之前穷死。
比如同为画家的杜比尼Daubigny向少有的肯买印象派作品的画商保罗·丢朗-吕厄(Paul Durand-Ruel)极力推荐莫奈,毫不藏私,还说“他比我画得更好”……
而卡勒波特本人也是富家子弟,他自己还是很有成就的律师/建筑师/工程师,同时既是印象派画家又是印象派的赞助人,不但经常从印象派画家朋友那里买画,还帮他们造船作为移动画室。(或许卡勒波特被称为“现实主义画家”或者“写实画家”更确切,不过当时所有拒绝学院派规训,技术上不符合学院派教条的,不具备“正确”价值观的,让保守派们看不顺眼的艺术家们都被统称为“印象派”,所以卡勒波特当然也算是一个“印象派”)。
卡勒波特本人也是画家
到了卡勒波特去世的1894年,印象派画家们当时多多少少也已经出了名,卡勒波特捐赠的这批画已经相当值钱了(1892年,高更给妻子的信中说,莫奈这一年的收入已经超过10万法郎),所以受赠方也狠不下心来干脆拒绝。经历了长时间的谈判,1897卢森堡宫终于接受了这67件中的40件作品,保守派议员菏夫.德.赛西还为此事在参议院发表了谴责声明。
政府接受卡勒波特的捐赠和附带条件,这意味着热罗姆们严防死守的精神牢笼已经被攻破,除了自愿留下来的,再也无法囚禁任何人。即使他们已经花费几代人的时间生产假的历史,在这牢笼的表面铺满精细的绘画和浮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