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的赤子之心
“赤子”既指初生的婴儿,也指纯洁善良的人。儒家与道家对于“赤子”皆有论述。老子最早使用“赤子”来形容圣人,他认为圣人不偏不倚,抱朴守真,无为不争,好静无欲,如婴孩般纯厚质朴,“圣人在天下,歙歙焉,为天下浑其心。百姓皆注其耳目,圣人皆孩之。”[1]称道圣人德行深厚,大智若愚,大巧若拙,返朴归真,有如赤子,“含德之厚,比于赤子”[2]。最早使用“赤子之心”者则是孟子,《孟子•离娄下》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他推崇的“大人”,不仅地位高而且德行高尚,胸怀天下,心地纯洁,没有丝毫杂念,不贪图私利。而较早用“赤子之心”来评价文学家的则是王国维,用来指一种真纯无伪的感情。《人间词话》称:“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他以李煜为例,说明“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认为作为词人,最可贵的是具有“赤子之心”,而如何做到有一颗“赤子之心”呢?他认为,只有阅世浅,不为利欲环境所干扰,才能保持性情和感情之真,才能“写真景物,写真感情”,此方“谓之有境界”。
从陶渊明的生平、创作与人们对他的评价来看,他就是这样一个阅世浅,保持真性情和真感情,德行高尚的诗人。他的好朋友颜延之称他从小不好与人交游,长大之后为人心地纯洁,“弱不好弄,长实素心。”[3]陶渊明多次在诗中谈到自己热爱山林生活,受到世俗的影响很少,如“质性自然”(《归去来兮辞》)。他不善于投合世俗,因而显得与世俗隔隔不入,“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归园田居》其一)。他也不愿意投合世俗,宁愿隐居,过着清贫的生活,也要保持这份纯洁的天性,“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 (《归园田居》其一)。
陶渊明性情朴实,纯真,无论是对待亲人,还是朋友相交,以及与邻居相处,他都坦诚相待,体现出真挚的情感。从《命子》《责子》《与子俨等疏》可见他对儿女不但有期待,更多的是宽容慈爱。从《悲从弟仲德》《祭程氏妹文》《祭从弟敬远文》可见他与兄弟姐妹朝夕相处,情深意重。从《答庞参军》《赠羊长史》《岁暮和张常侍》《与殷晋安别》《和郭主簿》可见诗人与朋友以义相交,以诚相待,常常一见如故,情性尽展,毫无保留,“放欢一遇,既醉还休”(《酬丁柴桑》)。他经常拿出美酒,与朋友分享;与朋友一日不见,则思念不已。“我有旨酒,与汝乐之。”“一日不见,如何不思!”(《答庞参军并序》)他常常与朋友比邻而居,相处无比欢乐。他不以时间长短衡量友情的深浅,也不以距离远近来衡量友情是否长久。他认为,深厚的友情不会被山川等物理和空间所阻隔,“相知何必旧,倾盖定前言”。“情通万里外,形迹滞江山” (《答庞参军》)。他与邻居谈论新写的诗文,分享新酿的美酒,不受时间约束,没有身份拘忌,往往乘兴而往,兴尽而归。“邻曲时时来,抗言谈在昔”(《移居》其一),“相思则披衣,言笑无厌时”(《移居》其二)。诗人经常杀鸡摆酒,招待邻居,欢饮达旦,“漉我新熟酒,只鸡招近局。日入室中暗,荆薪代明烛。欢来苦夕短,已复至天旭”(《归园田居》其五)。诗人缺衣少食的时候,邻居经常热情相助,以酒食相待,其中的深情厚谊,为诗人感激铭记,“主人解余意,遗赠岂虚来。谈谐终日夕,觞至辄倾杯;情欣新知欢,言咏遂赋诗。感子漂母惠,愧我非韩才。衔戢知何谢,冥报以相贻”(《乞食》)。
陶渊明思想深厚,德行很高。他的思想融合了儒家的诚、善、固穷,道家的真、朴,以及玄学的任真自然。他好谈老庄,又谈孔子。据朱自清先生统计,陶渊明运用老庄典故达49次,《论语》达37次。儒家对陶渊明的影响很深。据其自述,他从小爱好读书,尤其喜欢阅读儒家经典,自称“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经”(《饮酒》其十六)。儒家标举的黄帝、尧舜、文武、周公、孔子等圣君贤王和颜回等先贤多次出现于陶渊明笔下。儒家提倡的伦理思想也在其诗中频繁出现。陶渊明不但提倡“真”,还反复提及“善”。如择善而从,“匪道曷依,匪善奚敦”(《荣木》)。自称念善多年,“结发念善事,僶俛六九年”(《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认为立善可以积爱,立善让人精神愉快,“立善有遗爱,胡可不自竭”(《影答形》),“立善常所欣,谁当为汝誉?”(《神释》)。他希望儿子以孔子之孙子孔伋为榜样,希望他成为一个温良恭谨之的贤人,“名汝曰俨,字汝求思。温恭朝夕,念兹在兹。尚想孔伋,庶其企而!”(《命子》)。此外,陶渊明还提倡仁义、博爱,“朝与仁义生,夕死复何求”(《咏贫士》其四),“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杂诗》其一)。遇到生活的困难与贫穷的考验,他经常以儒家先贤相标榜,以儒家的君子固穷之志相勉励,抒发自己安贫守道的志趣。“高操非所攀,谬得固穷节”(《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不赖固穷节,百世当谁传” (《饮酒》其二), “竟抱固穷节,饥寒饱所更”(《饮酒》其十六),“斯滥岂彼志?固穷夙所归”(《有会而作》),“谁云固穷难,邈哉此前修” (《咏贫士》其七)。
道家思想也在陶渊明诗中可以看到影响。如写道“抱朴含真”(《劝农》),“抱朴守静”(《感士不遇赋》),“养真衡茅下”(《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口》)等。受时代风尚影响,陶渊明的生活和思想也浸染了魏晋以来玄学家任情放旷的思想。无论是亲旧置酒招待,“造饮辄尽,期在必醉”的放纵于酒,还是“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的洒脱不羁,皆可见魏晋名士的风采。陶渊明甚至也受到佛教委运顺化的思想影响,在诗中表现了不以死生祸福动心,泰然委顺的养神之道,“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神释》),因此而被人赞为“知道之士”[4]。
综上,可以看出陶渊明思想之深厚,也正因为此,其人格独具魅力,感染着一代又一代的后人。同时,这也是他为何能创作那么多留传后世、韵味深长的名篇佳作,并形成独特的艺术风格的重要原因。难怪著名美学家朱光潜先生研究陶渊明,不但感叹说:“大诗人先在生活中把自己的人格涵养成一首完美的诗,充实而有光辉,写下来的诗是人格的焕发。”而且指出陶渊明研究并不如表面看上去的那样简单和容易,要善于透过现象看到其内涵和本质,唯有此,才能真正领略陶诗的真谛,“凡是稍涉猎陶渊明作品的人们,对于陶渊明不致毫无了解,然而想完全了解他,却也不是易事。陶渊明的形象,他的人格,他的思想,如同他的诗一样,最平淡,也最深厚”[5]。
注释:
[1] 《道德经》第四十九章。
[2] 《道德经》第五十五章。
[3](南朝宋)颜延之《陶征士诔》。
[4](宋)罗大经《鹤林玉露》卷十五。
[5] 朱光潜《陶渊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