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想跟魔鬼做交易,这是我在看这出话剧版《浮士德》时最初的想法。
大幕拉开,魔鬼在地狱拉风箱,上帝在天堂奏乐,两人一同创造了人间,但魔鬼却处处被上帝掣肘。随后,魔鬼与上帝打赌,是否能将虔诚的浮士德拽入地狱。若魔鬼获胜,他便能获得浮士德的灵魂,并能摆脱上帝的束缚,走出地狱,重获自由。
在魔鬼与浮士德签订契约之前,为了塑造两个人物,魔鬼与浮士德发表了大段哲理性的独白,交代两人最初的价值观:一个是名声在外,却认为自己毫无作为的博士,另一个是蔑视人类,认为人类必将无法抵御诱惑的魔鬼。
当魔鬼梅菲斯特与浮士德签订契约,故事终于开始变得生动有趣,令人期待起来。
魔鬼承诺会满足浮士德的一切愿望,而浮士德需要在表示“满足”的一瞬间,将灵魂交给魔鬼。
彼时的浮士德年事已高,困于暮气沉沉的书房中,对人生,对知识都以厌倦无比。“我对另外一个世界并不关心…只有这个世界才能满足我的愿望…..等我从这个世界告别后,所有的事情我都不会关心”。
浮士德如是说。而坐在舞台下的我情不自禁在心里呐喊了一句:“干的漂亮!”这一辈子都过不好,谁有空去管下辈子。
整出戏只展现了《浮士德》中第一部的内容,讲述了浮士德与平凡女孩玛格丽特的爱情悲剧:
魔鬼让女巫给了浮士德返老还童的灵药,并帮他获得了少女玛格丽特的爱情。但浮士德为了深夜与玛格丽特私会,将魔鬼的迷药交给玛格丽特,害死了他的母亲,又在魔鬼的挑唆下将前来阻止两人约会的玛格丽特哥哥一剑刺死。玛格丽特名声尽毁,因害死自己的家人而被关进监狱。
浮士德的良心备受谴责,魔鬼想帮他认识其他女人,但浮士德却想劫狱将玛格丽特救走。此时的玛格丽特精神几近崩溃,却还是拒绝了浮士德,甘愿以死赎罪,让灵魂重回上帝的怀抱。
导演里马斯·图米纳斯说,他希望能以普通观众更能接受的方式,来演绎《浮士德》。因此,他有意在剧中加入了很多幽默的成分。
幽默感,在人物塑造上被着重体现了出来。
浮士德喝下女巫的灵药后,惊喜又自恋地展示着自己返老还童的身体。自此以后,浮士德便像一个充满好奇心的小孩,重新开启人生后,对一切跃跃欲试。在两人签订契约时,浮士德几次怕疼不敢,还是魔鬼帮他咬的。当他在街头偶遇纯洁的玛格丽特时,迅速陷入爱河,撒泼打滚的求魔鬼帮忙,魔鬼都对他嫌弃不已。
玛格丽特由张歆怡饰演,对于她的纯洁也有很幽默的表达。
浮士德为讨她欢心,送给她昂贵的首饰,却被她交给了母亲,又被母亲交给了牧师。当牧师贪婪地收起首饰盒,还故作高尚地对母女二人说“你们会有好报”时,观众们与魔鬼一样又好笑,又生气,讽刺意味极浓。
魔鬼梅菲斯特又尹昉饰演,头发被染成银灰色,当魔鬼发怒或思考时,便会揪起两侧头发,仿佛恶魔的两只角。魔鬼是幻化成狮子狗被浮士德带回家中的,此后也仿佛一只无害的小狗,看似可爱,天真,忠诚、无害,处处为浮士德考虑,虽然浮士德与玛格丽特的悲剧他也要付主要责任,但却实在不忍心怪罪他。
里马斯说,他会根据演员的自身特质来调整呈现。
因此,由尹昉饰演的梅菲斯特放肆地享受生活,沉醉欲望,质疑道德,不愿不从社会规训,就像每一个初出茅庐的我们,是个“反对人类、质疑老一辈、自以为聪明的小痞子”。同时,借演员自身卓越的舞蹈能力,每当剧情要表达激烈的情绪时,魔鬼便会在台上舞蹈,尽可能地放大情绪,并强化视觉感受,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哲理戏剧的艰涩感。
里马斯在这出戏中还融合了多种表达手法,RAP,音乐剧、舞剧等。
在上半场魔鬼与学生的对话中,魔鬼突然开口唱起RAP,跟开头的哲学对话的严肃氛围相比稍显割裂,但随着剧情展开,魔鬼与浮士德两人活泼的形象建立起来后,再融入其他舞台表现手边便与剧情相得益彰,能很好地调动观众情绪。
此前,由里马斯导演,改编自普希金诗剧的《叶甫盖尼·奥涅金》便以丰沛的情绪表达给观众带来了不小的震撼,当少女时代的塔季扬娜身着一袭白裙欢呼“我恋爱了”时,不少观众被感动的热泪盈眶。
在《浮士德》中也有相似的场面,在上半场的最后,玛格丽特的朋友玛尔特大声对观众呼喊“玛格丽特爱上了他!爱上了他!”
在舞台布置上,有种恢弘的诗意美:舞台中央是一个倾斜的巨型书架,四面都摆满了书,会根据剧情需要而旋转,变换方向,承载了很多戏剧功能,例如女巫和天使都会在书架上舞蹈,好似凌驾于人类之上。
同时,这一书架也兼具了象征意义,代表了人类对知识的求索,也是最初困住浮士德的牢笼。
《浮士德》取材自浮士德博士的民间传说,歌德从1768年开始创作,直到1832年创作完成,共计64年。他所塑造的浮士德是一个“在自然欲望推动下不断追寻新的生活体验、不断追求生命价值、个体本位和原欲型的人物形象,他复活了古希腊、文艺复兴前期的世俗人本意识”,浮士德也经常被看做是尼采超人哲学的代表人物。
在如此宏大的叙事下,里马斯将其中细微而真挚的人类情感提炼出来,让观众即便无法理解里面的每一句台词,但也能感受到人物从头至尾的变化,感受到魔鬼的尊重与人类的伟大,以高超的剧作和舞台技巧让观众在没有宗教背景的基础上依旧能与之共情:
是否愿意把灵魂交给魔鬼?这一设问很容易将剧作带入说教的泥淖,在当下的社会语境中很容易引起反感——如果说愿意?似乎不那么高尚。如果说不愿意,又希望有人能给苦闷的生活带来转机。
仔细想来,如今的我们不也正如开头年迈的浮士德一般吗?花了几十年的时间投入学习,脚步从不敢停下,却从未看到过世界的真理,以为能学有所成,却不过找份工作苟活。甚至还不如浮士德,浮士德至少学富五车,声名远扬。
因此,直到最后一幕之前,我还坚持着愿意把灵魂献给魔鬼的想法:若玛格丽特给母亲的迷药没有过量,若玛格丽特的哥哥没有阻止两人恋爱,浮士德明明可以与玛格丽特修成正果的。
如此看来,把死后的灵魂交给魔鬼,依旧是笔划算的生意。
里马斯并不试图在《浮士德》里说教,也似乎并不想迎合当下观众的喜好。
随着玛格丽特的死,剧情别推向大高潮,话剧的主体剧情随之结束,浮士德也走向了暮年。一个小女孩拿着玛格丽特当初的小马玩具,与浮士德一同走到台前。满头白发的浮士德依旧是那个永远不会满足的人类,但此时的他已不满足于自己的欲望,更是一些更崇高的东西——他多想为全人类做些事。
“我多想看到自由的人们在自由的土地上相会。这样我就会说,停下来吧,你有多美。那时我的痕迹才不会消退,这是多么崇高的瞬间,值得永远回味。”
最终,浮士德死了,女孩摘掉了他头上的帽子,魔鬼则撕毁了两人的契约——那是魔鬼私下圣经的书页所写的契约。
直到浮士德去世,魔鬼都没能得到他的灵魂。
“任何享受都不能让他满足,他只想要它的幻想……时间才是一切的主宰,但是时间一到他倒下了,时钟停止了摆动。”
这一场戏中,两人与开头一样,很多大段的哲理性独白,我惭愧的依旧没能完全听懂,却被感动得热泪盈眶。
浮士德直到死亡,都不属于魔鬼,但也不属于上帝——他是一个有着自由灵魂的,伟大的人类。
浮士德死后,魔鬼躬身背着浮士德离开,给他重新披上象征学者的披风,将书本重新塞回他的手里。
随着魔鬼感叹“我所爱的,是永恒的虚无”,书架上的书纷纷掉落,而魔鬼则从容地拾起了一本书。
魔鬼服气了,低下头,翻开了人类书写的著作。
现在想来,观众之所以会在最后产生共情,似乎是因为观众最终也承认了自己的平凡和渺小,但平凡和渺小的人类却有伟大的宏愿,为同是这样的人类而热血沸腾。
我也被人类的伟大震撼,为同为人类而自豪。那一瞬间,我几乎要放弃了与魔鬼做交易的念头。
然而,晚上十点半走出新清华学堂剧场,在寒冬的深夜里要狂奔到遥远的校门口时,还是不禁想,如果有魔鬼给我变出一辆共享单车该有多好。
-剧终-
雨亭
一只仰望星空的小白羊
落笔于12月8日清华大学·新清华学堂观剧后
为彩排场
2024年5月9日,话剧《浮士德》
将在北京保利剧院正式与观众见面
并将在2024年上半年赴上海等地巡演
配图为剧照 摄影 田野 石榴
有染·与美好发生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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