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温府》剧照
京城一年最后的疏朗秋日,有戏自远方来。
10月27、28日,坐落宣武门的繁星戏剧村,邀得泉州的福建省梨园戏实验剧团,于第八届当代小剧场戏曲艺术节上演小梨园流派传统剧目《高文举》中的《玉真行》《过温府》《责李直》《冷房会》四折。
《高文举》为明初南戏,史料记载初见于徐渭《南词叙录》。今泉州梨园戏所演面目,大抵系由小梨园流派名师蔡尤本口述而得。剧述高文举得中状元,太师温炯强招为婿;发妻王玉真远路寻夫,陷温府受尽磨难。两人不变其心,后终得团聚。有多支名曲传唱于世,表演尤以《玉真行》一折闻名,密集体现梨园戏旦行科步之精致严整,动静咸美。
梨园戏表演精细,在诸剧种之中别具一格,音乐亦多谐美。现场情绪层叠、程式流转,摇动心神处难着一语。而台上的专注、纯挚乃至热烈,令戏在人物的感情牵系与少年意气之外,直添了一份近于“志”的力度,得见筋骨。带着生手的莽撞与笨拙前来,有幸聆听三位演员讲述舞台内外,可见与不可见的光景。深深感谢他们赠予时间及包容,戏如重林,借此暂分片许清阴。
受访者(依采访顺序):
郑亚婷,工旦行,梨园戏97级传承人,剧中饰演王玉真;
林苍晓,工生行,梨园戏77级传承人,剧中饰演高文举;
郭智峰,工丑行,梨园戏97级传承人,剧中饰演跟随。
《玉真行》
讲述玉真上京寻夫,只身山间行路。旦佩乌巾,着蓝帔白裙,斜系红行囊,持一柄合拢状的绿漆木伞。唱【头尾翘管·短滚·倒拖船】【小工管·大倍·山坡里羊】【小工管·相思引】三支曲牌,哀婉深情。各曲末尾由二位演员幕后唱“唠哩𪡏”,如叹喟如怜惜。中有笛子主奏传统谱《柳青阳》,旦走圆场。本折以“十八雨伞科”名,梨园戏名导演吴捷秋先生对此曾作概括:“(木伞)作为随身的道具,配合词句构成流畅的舞姿,体现运动的柔和线条,千姿百态的身段造型美。有:捧伞、拱伞、包袱接伞(又称“洞宾佩剑”科)、荷伞舢板行、掷伞、拖伞、停伞、转手拖伞、单手转伞、开山伞、背后接伞等身段谱。”情绪不一的伞舞之外,亦有取自生活的程式,如揉膝、捻草刺、以伞拨开草木。或传情写意:伤怨时捶胸或顿步,思忆可倚伞托颐;自谓深闺红粉,“观音手”眉前往返划过。手姿纤细,指、掌、腕力俱体现美感。鼓师击鼓时左脚跟侧压鼓面移动,节奏、音量、音色、音高与演员唱念做表相配合,具有旋律性的质地,语气异常细腻丰富。全折虽多刻画弱质伤情,但玉真每言坚心,天地间一身前行,品格自见。
郑亚婷: (这次演出的是老师傅口述的)传统本,也是每个学员在学员班必学的一出戏。我们第一年就是基本功,脚功、唱腔、科步,先打好基础。在第二年就开始学戏,《玉真行》是比较早就要接触到的。它属于小梨园,是非常规范的,“一句曲、一步科”,一句曲子就一定要有一个动作来配合它,非常精细。又要加上眼睛、身段、脚步,就复杂了。如果能掌握得好,以后路就会更宽、更扎实。
小梨园(相对大梨园)是另外一个科班,专门有一个掌班的在抓,都是小朋友。大梨园都是大孩子,一般在十七八岁,已经有功底在,主要讲内心情感。小梨园讲究唱腔规规矩矩,动作也规规矩矩。我们十八步科特别讲究一个动作该到哪里,比如说拱手到下巴,指手对鼻,分手到肚脐,都是有规范的位置。位置、唱腔、眼神,规规矩矩地做完了,就可以说大部分都算是完成了。再加上一些情感。其实以前七子班,小孩子没有那么深的情感,很可爱的。
《玉真行》剧照
《玉真行》属于“十八棚头”的戏。(玉真出场)是“垂手行”。图册上就是一个动作,鹰爪手,这样站着,阚脚是左阚还是右阚。但实际在走,会根据规定情景去做动作。比如,脚步身段就不能像小旦。小旦也可以做“垂手行”,就比较活跃。要想象玉真在这个情景是爬山越岭,就会缓慢,脚是有重量的,加上疲惫感,给观众的感觉就不一样了。故事情节需要的情感,做动作把这个情感做对了,那就对了。但是动作有它的意思的区分点,要在那个范围内做那个动作。
动作、科步只是框架,是我们的基本功,是我们的“母”,但灵魂是靠心,再打动我们的肢体,抒发出来,才能很好地传递。在学员班那个时候不懂,(人物情绪和动作要领,老师)都要讲,一步一步地教。学员做出来就比较单一,但是小梨园也没关系。年纪大一点,心理活动也不一样,会再叠加,叠加再删减。现在再表演,经过生活的一些阅历,有一些实践,会比较深,出来的感觉也会重一点。但是也要从这个人物出发,年龄、情境都要去考虑。玉真才是十七八岁的小女孩,演成三十几岁完全不行,她的年纪感还是要有的。而且她新婚的甜蜜,感觉、眼神必须要交待。
(此次相较平常的演出版本)多了一曲。(前有“夫为功名”,后有“岭路”,中间的“强企”)也是传统的曲。因为时间比较长,大戏没有加“强企”这一曲已经有三个多钟了,然后“岭路”里面的细节比较密,老师傅就把“强企”拿下来了,这样看起来有紧凑感。因为是折子戏,我们现在又恢复过来。
(三支曲子的层次,“夫为功名”)相对来说比较浅,(“强企”)也是在山林里,已经是爬过了几座山的感觉,到了第二曲就有点艰难了。到了“岭路”就又上一层,山更高,(人)更疲惫,里面的情景是更丰富的,曲子比较长。(两支曲)是有重叠,以前老师傅把“强企”删掉是有道理的。比如爬山看到这个意境,想到夫君好比无情的鸟,看到的,内心会一直拿来想象,一直对比,“岭路”里也有体现。但是“强企”也非常妙,它有动作的一些独特性,比如坐到地板捶脚、捶背,“岭路”就没有了,也没有拨草刺的动作。所以我们觉得把它删掉挺可惜的,折子戏单演是没问题的。是很好的一曲,还要把它传承下来。
(玉真见山表演较缓,而后见水有快速转折)跳步,伞转一下然后换伞;扔伞,扔一下然后接。生活中受到惊吓也会这样忐忑、会耸肩,所以一般这个动作肯定要快一点的。然后回到自身,我们姿娘人多么地不容易,开始“颠脚”,脚很酸。(听到鸟叫时也有受惊的耸肩)她是突然之间听到的,远远听到,再仔细看一下,再找。先看到,给观众交待一下,鸟在这里,又想到她的夫君了。她心里只有她的夫君,有很多的疑问,心里一直很矛盾。她是非常相信他的,但是又那么远。所以尽管护送她的张千被杀了,但她还是一定要一个人继续走下去。(见天边孤雁而无佳音信,由一丝欢欣转低落)这是她的寄望,想要把心声寄给文举,努力在寻,刚有一丝毫的希望,又回到原点。她有点小失落,但是马上又提起了勇气,走下一个环节。(——“岭路”单看曲辞仿佛更为低沉)台上是有层次的。到最后她唱“未信我君读尽圣贤书(,肯学辜恩负义所行)”,又继续走了,这也是文举给她的力量。三十几分钟的戏,情感其实是蛮丰富的。她看到什么情景,联想到什么,都是这样反反复复的,细节是蛮多的。
(呈现的情感)没有另外添加的,都是根据唱词。每个演员的节奏把控能力略不同,因为内心活动是不一样的。同一个唱词,有的演员可能会拉长一点,有的可能会缩短。在合理、恰当的情况下,想要把这个点多表演一下,那绝对是没问题的,如果一成不变就会太单一了。作为演员要去想唱词说的是什么意思,要怎么展现得淋漓尽致,情感、动作、眼神都要去苛求,去努力研究怎样才是最适合玉真的,这样才是正确的。但是代代相传的都是这个框架,基本的点都是不变的,内心活动有稍差。
玉真有一副“一定要找到夫君,一定要问他,你为什么要抛下我”的意志,所以即使看到一座又一座山,也勇敢地去面对,一直往前走。说话的语气,坚定的感觉,从四句诗很明显就可以感受到。她是有骨气的,虽然是一个非常文雅柔弱的女生。我会根据她的出身、气质,想象怎么去体现她的延伸背景。她出自比较有教养的家庭,气质肯定是拔立的,讲话语气绝对不是粗犷大声的,送出去、又含回来了,让人感觉是圆的、美的、有涵养的人物。会从细节出发,眼神不是暴的,看一个点不会是直直的,慢慢地回(示范)。身段尽量做到“圆”,不要有太多的棱角。她是读过书的,想法特别多。对夫君为什么能一直原谅,她怨而不怒,也不是恨。她会在内心反复地问,为什么是这样,可能是那样,或许会怎么样,她有无数次问到,这就是她素质的所在。作为演员就会从我们的身段,规规矩矩(来表现),可以说她是闺门旦和青衣旦的结合。
《过温府》《责李直》
开场《过温府》,高文举得知妻子玉真来京,带马携跟随急往温府查探下落。打击乐运用七帮“马锣鼓”,南鼓 (不再压脚)、铜锣相配合,繁密跌宕不一。生持折扇,行止端方,运扇有力,间有忧急之色。丑持棍,肩倾腿屈,松弛跳跃,时作气促之状。二人和鼓声缓急,以对角绕台圆场为主,至场中勒马停步、生踏丑膝止,砌末与身姿足步组合变化,两两相映共十八式,是为小梨园“十八罗汉科”。短短数分钟,颇具古朴健朗之美。
其后文举审问李直,遭太师小姐温金阻挠。诸人各怀心事,多重情状见于台上。口白居多,有谐音俗语哏,交锋中嬉笑怒喝。二丑饶舌逗趣,表情、动作细碎;登场或行动中锣鼓亦如各自形象。李直唱时二弦缓速伴奏,支吾黏糊,与文举之煎急形成张力。相较首尾两折的抒情性,另有一番风貌。
林苍晓:《高文举》是小梨园的代表性传统剧目,女学员都要学《玉真行》,有唱,有念,有动作科范。男学员都要学《过温府》,(生、丑)都要过一遍。现在教学生也是一样,做一下高文举,等一下换做李直,等一下再换做小军,让他们初步进入行当的氛围。
《过温府》剧照
《过温府》有“十八罗汉科”,很多动作是从十八罗汉揣摩下来的。首先就是“蹀步”,两个人物的蹀步一定要过关。步伐,我们叫做“蹀步”。蹀步是最基础的,又是最重要的,所以训练男演员,《过温府》是必修课。一个演员在舞台上用得最多的并不是那些科范,就是蹀步,无时不刻都要用,有时候是看不到的,我们做演员的我们自己清楚。蹀步控制得不好,演员就会死。整个脚(指腿脚)的控制:力度,包括弯度,屈脚,膝盖怎么弯,弯到哪种程度刚好;然后还要根据人物,根据心情,根据音乐的节奏,会有变化。
学的这些基础的东西,它是死的,固定的,但是每个演员在舞台上运用的时候,它就是活的。每一个人运用不一样,像我们曾团(指曾静萍团长),她脚的运用已经到另外一个境界了。(此次演出舞台相比泉州梨园古典剧院)小很多,步伐就少了,要控制,对于演员蹀步的要求就更高了。要小一点,更细腻一点。
丑的屈脚就比较低,因为他的身份低,首先要有人物身份的鉴别。梨园戏下南有下南的丑,小梨园也有小梨园的丑,上路也有上路的丑,风格就会有所不一样。龚万里老师学的是下南的丑,他的师傅是下南的名师,演的时候他会走他(自己)的路子;智峰也会走他(自己)的路子。生行因为是年轻人,整个人要端正,要立起来,训练演员以及在舞台上要追求年轻人的状态。(行当细分下来也有不同,高文举是小官生,吕蒙正一度是穷生)姿态就比较塌。
高文举在审李直的时候,中间李直会自己说说说,接下去我就会再问他。这个点一定要抓得非常紧,不然戏就散掉了。节奏一定要控制得非常好,就像放风筝一样,到了一定高度就要拉一下,没有拉整个就会掉下来。我也有教学生,就非常注重这个节奏,非常重要。高文举是起到抓住节奏的作用,他们是再把它给散掉。他紧张,他们就松一下,戏的节奏才不绷得那么紧,但是你又要抓一下,它才不那么散。这个节奏就是这个戏的命。没有松、紧、松、紧,这个戏就不好看。
《责李直》剧照
《冷房会》
文举夜访温府花园,闻得冷房内玉真啼哭。夫妻互诉衷肠,隔阂误会渐次消散。潮剧及莆仙戏所演《珍珠记》本相会一折,旦寻至书房外扫窗哭诉,生于室内犹疑试探,相见后复使妻至开封府呈无字状以求团聚。梨园戏地处二者之间,而关目独出,疏故事铺展、重心志情意。旦演唱较行路时更为凄怨,曲牌连绵迭起。开场玉真作艰难推磨状,力度顿挫可见无实物表演程度,放手时又几如抛撇心事。文举寻妻,见月祈拜,真纯之状入目动容。隔门相对,玉真冲口而出的一声“冤家”惊破台上踟蹰,此后二人心绪层层宕开又彼此攀缘,绵密而动静有度,不草率敷衍,让人心两团圆的过程显得深挚郑重。
林苍晓:高文举跟王玉真这条线主要是两人爱情的坚贞,特别是高文举,我们都说好女要嫁给高文举,他不会辜负人。梨园戏也有很多的渣男,高文举不一样,他后来弃官不做。(文举念“潭潭相府我踏过,三尺柴门岂不开”,踏门而入,一整套的严整程式有如人物心气的象征)想做的事情,心里面所想要达到的目的,他一定要这样去做,去完成。这个人物血气方刚,初生牛犊不怕虎。(表演上相比其他类似角色)比较刚一点,不然最后(指全本末折《挂冠》)帽子就没有办法托起来。
《冷房会》主要是表现他们两个人的感情,我觉得这个是很重要的。玉真要表现她的可爱。我一直认为玉真是非常可爱的人,非常可爱。在我的脑海里面,她包括哭,包括生气,在高文举的心里,永远都是很美的。要把他们两个人的感情演得非常浓,这场戏才好看。玉真的唱非常非常地重要,有流传了几百年的名曲,现在南音都会拿去唱。因为是小梨园,科步一定要细腻,在规范的基础上还要再细。“细”就是要到人物里面去了,不止是单纯的动作。动作要有情感,这个戏主要还是围绕一个“情”。
演出点滴
(遇玉真责“侥幸”,文举的惊痛神情与退后的脚步)虽然他知道一定会有误解,但是没有想到她会对他误解得那么厉害。
(玉真一度有决绝语,文举自责,走出几步背身拭泪,背影与静默皆传情)玉真有感觉到,说的话重了,伤了文举的心。后来两人一叫,“官人”“娘子”,这个时候所有的误会,他们两个人的心结,就全部没有掉了。他帮她擦眼泪,她帮他擦眼泪。
(此前玉真诉说遭遇时,文举身段、眼神相应和,二人隔门有“卷手”、门内有“七步颠”等表现情绪的科步)一定要由两个人做才会好看。一,好看;二,他们两个人的情绪是一样的。梨园戏生旦搭戏时都要配合,她是主唱,你就要在旁边配合这个情绪。她说的这句话,你会怎么想,就要有所反应。但是不必要的就不能反应了,反而会抢戏。
(玉真怨愤温金,文举相随表演时手见颤抖,情绪鲜明,亦紧启其后温金狠毒之叹)他非常非常气愤,没想到温金会这样,要有所表现。但是作为小官生,手不能抖得太厉害,要恰到好处。如果是老生 (示范手的大幅抖动),还会吹胡须,就过了。演员还是要把握人物的年龄、身份,各方面。
老师们教的时候我们还小,大概十五岁,懵懵懂懂。要去牵玉真的手,当时都是小孩子,不敢去牵。看到老师跟老师教我们,牵起来跟夫妻一样,我们就觉得很搞笑。连跟小女生对视都不敢。演戏的时候非常需要眼神的交流,在艺校就不敢。每次都被老师骂得半死。想去牵又不敢去牵,你看戏就没有了,散掉了。小孩子学戏,跟后面我们慢慢地有了舞台的经验,有了眼界的经验,感觉是不一样的。在艺校是纯模仿,到了一定的阶段就是创造了,创造人物,有自己的体会。
梨园戏历史悠久,被目为“南戏遗响”。且随青年演员郭智峰的分享,浅窥剧种的昔与今。
以下分享由郭智峰带来。
行当与演员
梨园戏行当,生、旦、净、末、丑、外、贴七行。跟随和李直都是丑行,从小梨园来说我的角色偏小丑,动作和表现上会相对灵活机动。李直这个角色相对阴沉,介于老丑和末之间。当然从肢体动作和行当表现上,都是属于丑。温金从现在(此次选场)的表现上,还是归在旦里面的闺门旦或是二架旦,类昆曲的五旦或京剧的花旦。(此次选场未出现的)家婆是贴行。在所有角色都由男性扮演的时代,她可能就是丑的那个演员去扮;但是从整剧的角色设置来说,她是旦角身边从属的女性角色,所以是贴。为什么叫贴行呢?我们传统有一种说法,不一定是绝对的:我们闽南的建筑,正堂正屋里,立柱、承重柱旁边的柱子,我们叫做“贴柱”,闽南语称为thiap-thiau,起的是对称装饰主柱的作用,以这个来指代剧中角色行当,经常是老旦。很简单地形容,《西厢记》的相国夫人是标准的贴旦,不会是红娘唱贴旦。
我们的行当不一定完全按角色去论。古老剧种行当走的是人,比如说旦角,在传统的《陈三五娘》不一定是去做五娘,可能会去做李姐,因为这一场戏份最重的女性角色是这个彩婆子,我们可能就会以旦扮婆。像《审陈三》这一节的知州是袍带丑,但是在我们的传统脚本里就会作“生扮”或“净扮”。这折戏里最活跃的那个角色可能是戏班里该挑梁的演员去改扮,因为他最有表现力。古老剧种非常有这种特质,行当设置不局限于角色,可能有时候从演员出发,从剧目出发。杂剧和南戏都是一人主唱,分旦本和末本。特别是在杂剧时代生行没有完全起来,是末行为主,等于说整个剧里男性主角的演员要是个通才,唱各折最重要的那个角色。中国戏剧史上有这个特性,梨园戏保留了这个特性。
苍老师(指林苍晓老师)今天晚上是大主角,在我们泉州他经常串东串西,唱一些不一定属于生行、可是戏份很重,需要他的表现力去表现的角色。不是说一定要这样,而是培养机制、训练演员要有这种能力。我们戏谚里有句闽南语:七块金落炉、一个戏笸箩(“斗笼”)。“七块金”指招收这七个演员——是指小梨园——分好行当来训练、培养,就仿佛七块金子一起扔到熔炉里去锻造;“一个戏笸箩”,这七个人里头至少要出一个通才,戏班才能起得来。教师要发现哪一个人非常有表现力,非常适合成为这个戏班未来的顶梁。最好的当然是七个都是通才,不能的话也至少要有一个,能把七个行当的戏都烂熟于胸,在每部戏里都能担任最有表现力的角色。曾静萍老师就是典型的戏笸箩,也唱小生、旦角——花旦、青衣,还唱童丑,还唱娃娃生咬脐郎。
剧种流变
解放前对梨园戏的理解,一说起“梨园”、“七子班”指的是小梨园;“大梨园”是一种泛称,解放前叫做“老戏”,演员有小梨园的学习经历。小梨园是很严格的,只能童伶演。成年之后不会种田种地,没有其他的谋生手段,只能改学艺,要么去唱高甲,要么去唱大梨园的老戏。解放之后,新文艺工作者把小梨园的师傅和上路下南的演员聚集在一起,取名“梨园戏”,才正式把三个流派拢在一起。他们在表演和传承上是有关联的,但是在解放之前没有这种称呼,就说小梨园和大梨园。是有艺术连结的,演员就是小时候唱小梨园,长大之后唱大梨园,是这么一个成长方式。
表演风格
老戏不像小梨园的严格和雅致,有一些剧目特别是下南,基本都是幕表戏。演员具备了表演能力之后,会根据现场、根据提纲来表演,会相对宽泛一点——提纲不是分散、随意的,而是说你也会我也会,凑在一起演不需要排。在泉州地区梨园戏属于雅部,提纲也是有源有本的。只是相对于小梨园来说,大梨园由于成人扮演,戏班的结合相对松散,有演出艺人拢在一起,没演出就散到各处。各自有各自的腹本,你学的和我学的不一定一样,但是凑在一起能演。而且名角和名角之间各自有私房戏,有各自的艺术特点。像我们有位老师傅九指旦,演《吕蒙正》的刘月娥《煮糜》,表演虚拟化程度高。曾团也演过,从头到尾都是虚拟化的。
大梨园更崇尚演员的个性表演——是有传统本,有一定的提纲、故事框架,但是更痴迷于个人呈现;小梨园还是综合艺术。小梨园传统戏的观众看的就是小梨园的规范,一招一式,特别是小孩子来。很多故事是才子佳人的爱情,(观众)就特别喜欢看小孩子扮演成人的爱情故事表现出来的那种生涩,但是又准确。它的准确是艺术性的准确,而不是演员理解角色的准确。它的妙处是这样。亚婷现在的《玉真行》,整个舞台的规制,包括行动、动线、动作、造型,基本上跟她25年前是一样的。这是刻在骨子里头的一种规范。当然因为年龄和理解,程度、气息、谈吐交流、舞台节奏可能会变,但艺术的程式表达不会变。
( ——梨园戏的舞台调度复杂 ) 它不是复杂,你现在看到的是现代舞台,以前老的童伶戏班是两扇半门板。主家请戏班去,直接把大门卸下来,卸两扇大门再卸一扇侧门,或是大家族再(多)卸一扇侧门,就这么大。因为舞台的小,演员到台上就不能走通场,走两步退两步,走一个方的再倒一个方的,无形当中就变成了一个舞台规范,一种审美。就好像傀儡戏的提线傀儡,它做这个动作,一定要(反向)转过来再做一遍,不是艺术性的表现,是机械性的表现。角色转了一圈造型完了,不得已得再转回去,不然绳子就打结了。
( ——表演有傀儡痕迹,是古时“肉傀儡”遗存? ) 程式表演吸收了傀儡戏的特点。梨园戏的童伶,在以前就叫做“肉傀儡”。小孩子去扮演大人戏,你说啥他做啥,这种操作方式就叫“肉傀儡”。小孩子在棚上演出都下不了台。如果你看过其他的戏,(台角)要搭一个服装的戏箱,我们叫“戏笼”;穿服装和负责生活的人,有称叫“押屎爹”,就是生管老师,负责把演员从台下抱上去。我们小时候十几岁学戏唱戏,差不多也是这个情况,不至于要抱着,不过都是师傅师娘带着,不然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上下场。
梨园戏的演员和其他剧种还不一样,像京剧即使是小孩子唱,他就会表现出那种成熟感。我们就不会这样。演小孩子的戏,如果能有那种纯真感、质朴感,老师才会觉得是好的。小梨园如果演得很透彻、很精炼,他反而觉得你油滑。这是一家之言,不代表标准,是我的师傅师娘对我的要求。小梨园的戏在舞台上不这么演的话,好像失了那个味道。我和小伟(饰演李直)插科打诨,你就可以把它理解为两个小孩子斗嘴,说的台词内容已经修饰过了,但是是吵嘴的形象。从角色出发不应该,两个人身份不对称,不应该这么聊,但是表现上梨园戏就是有这种妙处,既在戏里又在戏外,同时又表现出演员和演员之间的默契感。(《刘智远·井边会》两个小军)小孩子说大人话,调侃是调侃,但是都调侃在你能共情的地方,不完全说剧中的故事。(两小军的天真同李三娘的悲苦并存,台上情味复杂)欣赏梨园戏带着这种感觉会不一样一点,也应该是这样子,我们也希望不要沉浸在故事当中。`
基础剧目
《高文举》就是最典型的基础剧目,开蒙戏就应该是这类戏,无论是什么行当。从这类剧目入门之后再去表演其他的,特别是成年之后,舞台成熟度高了再去表演上路下南,相对不会走样。那种戏有时可能一大半是发挥的,但是挥洒的前提是先必须掌握这种严格的东西,知道舞台上的规矩,怎么进怎么退。因为台上只有两个人,如果交流配合不密切的话,冷场,而且会干。但是小梨园这种戏即使干也好看。
《过温府》这种在京戏来说肯定需要有一些很繁复的技巧,我们没有那么大的技巧,演员条件也没有训练得那么高,靠的就是配合。一、二、三、四、一、二、三、四地重复,一遍两遍三遍四遍五遍六遍。大人也这么演,小孩也这么演,苍老师教学生差不多就是这样。也不会太复杂,但也不会太简单,训练脚上,训练舞台上的造型感。我们没有武戏,没有训练肢体或是协调技能的角色或方式,靠的就是这种戏,只能重复去练。
《玉真行》跟《过温府》是一个道理,唯一的难点就是要边唱边演,还要边做,歇不下来,类似于京昆的《思凡》《夜奔》。好的演员一天下来的排练或演出,这个戏能唱三遍,基本上次不了,唱不了三遍就要去训练了。《士久弄》,小旦/贴行和童丑的开蒙戏,十多分钟让你闲不下来,脚也不停、脑袋也不停、嘴巴也不停、手不停。《陈三五娘》的《睇灯》,四个人在舞台上穿插走位。
音乐
开演之前介绍一下乐器,让观众有个认知(乐队共两排七人:南鼓、南琶、笛箫、嗳仔;其他打击乐、三弦、二弦)。打下手的师傅现在没在,你看那个架子上有多少东西,有锣有铙有镲,他一个人搞定。(鼓位于打击乐架前排)梨园戏把鼓师成为“万军统帅”,类似导演或者教戏师傅、技导的角色,必须把整个戏烂熟于胸,也像乐队指挥。我们现在乐队比较丰富了,以前就四管,最多再加个唢呐(指南唢呐:“嗳仔”)。生唱是唢呐做主伴奏,女生唱是笛箫做主伴奏。有些曲子必须是嗳仔伴奏,它的音色和技法跟曲子是搭的。有的谱叫“嗳仔指”,特别是南音的指谱,有的是专门让嗳来表现的,它那种哀婉、凄凉、苍茫感,最贴合曲子的感受。“夫为功名”是开场第一支曲子,(嗳仔)很打远,有那种孤独感。
(帮唱)我们以前叫做“合曲”,有这种演法。我不能肯定这个戏(《高文举》)是这样,但是我们有这种传统,以前搭腔、帮唱基本上是由鼓师或后台来完成。在梨园戏可能也是新时代的戏曲发展,我们也有一些作曲老师,在创作的时候为了让舞台表现更丰富,音乐性更强,不排除有创作的成分。但是我们传统表现里也有这个形式。
舞台
梨园戏过去的舞台不叫“台”叫“棚”,搭棚唱戏,三四条条凳,上面再搁着门板,再支着帐子,挂上灯,就算舞台。乐队在棚下。
(在梨园古典剧院)我们会搭台上台,或是有勾栏,仿传统的舞台。在外地演出,即使是大舞台也会创造空间,和观众靠近一点。有的版本的《董生与李氏》是小舞台之后再斜平台,目的就是让观众能看到脚、手的移动,而不是平视的。我们在北大搭台,舞台至少要出台沿一两米。
标准的形式是(观众视角舞台左侧)是乐队,(右侧)是衣箱,现有的条件不合适(放置衣箱)。(舞台右侧场边置香几香炉,暗场时两侧各留一束柔光给鼓和袅袅香烟。)点香就肃穆一点,静谧一点,观众进场之后不容易走神。
(一位师傅正在从台毯上揭下固定位置的白胶条)必须要夸一下舞台的工作人员。我们的地毯、侧幕条,包括舞台上方的字幕,都是从泉州带过来的(与戏曲演出常见的两侧字幕不同,此次字幕板位于底幕中部上方,观众无需自舞台表演大幅移开目光即可看到;梨园古典剧院字幕板亦置于舞台边沿正中)。(剧场)本来有黑绒的底幕,我们没用,又带了一块。所有你看到的能够把你吸进去、让你专注的舞台空间,都是我们布置出来的,原剧场没有。要表扬这位光头的师傅。我们装台装到三更半夜,没有这样的舞台环境,就容易让你出戏。(场地)小,细节多,同样怕受干扰。
“传承”二字是戏曲生息的核心话题,因其重大、具体而无处不在,想来冷暖自知,槛外人言易流于轻妄,原不敢亦无力触碰。或许是薄暗中的历史、剧种恪守的规范,同剧团清晰笃定的步履,以及台上与今人几无隔膜的鲜活表演交织一处,自然积在观者心底,不觉仍经行此间。片语只言,可见梨园戏演员身为“传承人”的心意。
我们且听 林苍晓老师继续分享。
林苍晓:(由《冷房会》至同有夫妻开门相会情节的《刘智远·磨房会》)《磨房会》(人物之间)太生疏了,刘智远跟三娘十六年音讯全无,人事变迁,他们两个的心结其实是没有打开。以前进门也是跟高文举“岂不开”一样,后来我跟吴艺华老师排的时候改过来了。因为这个门对他来说不是门,它是心,是心结。高文举比较直、简单,刘智远内心就完全不一样。我做演员也觉得不是有太多他的个人跟三娘的深厚感情,是亏欠的心多,十六年欠她的这些账。(《磨房会》之进门,旦背对生沉沉后倚,生缓推旦肩,虚实远近之间,幽微惊人。)
《冷房会》
梨园戏比较缠绵,(舞台上对人情的鲜活呈现)有的是传下来,有的是演员再加进去。我们不但要继承传统,还要丰富。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艺术,戏才能丰满。学师傅没有办法学到百分之百,学到百分之八十,我相信这个学生就很好了。然后再加进去自己的理解,新的东西,好的东西,这个戏还是百分之九十。
有很多的剧本还没有恢复过来,可能师傅们也没有继承好,“那个戏不好看,不用排”。像《冷房会》《磨房会》,以前老师傅都演得好,有他们自己的东西。他们也是用“心”在演。他们继承得好,我们再加进去,戏就一直丰满,不枯竭。继承不好就剩下音乐、词,有的脸谱、动作也没有,也就没有表演、人物。
我们这个剧种在继承传统方面做了很多的工作,花了很大的力气。不管是以前的林任生老师,还是后来的王仁杰老师,都是非常注重传统的,返本开新,非常重视抢救。传统戏是我们梨园戏的根,对于我们剧种来说很重要。
( ——像《陈仲子》在形式和剧本上可能会让一些观众觉得新,但将它放到梨园戏的语境中来看,相比拿出来同其他剧种的新编戏横向比较,看到的是不一样的。 )(笑) 还是像梨园戏。虽然是新编的,演起来就是梨园戏,像《董李》(《董生与李氏》)一样,很多人说到梨园戏都说《董李》。音乐、锣鼓、程式,这三方面在,再怎么演,都是梨园戏,它跑不了。
-剧终-
山坡羊
一名外行看戏欢乐多的初级观众
本文采访于
10月27、28日第八届当代小剧场戏曲艺术节期间
配图为剧照
来源剧组,经授权使用
有染·与美好发生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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