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夏天,第75届法国阿维尼翁戏剧节如期而至,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一定是作为开幕大戏的,由 狄亚哥·罗德格里兹执导, 伊莎贝尔·于佩尔主演的《樱桃园》。借由 “法国艺术之夏”的平台,国内观众得以看到一个月前刚刚在戏剧节上首演的这出戏。
首先,阿维尼翁戏剧节在因为疫情暂停一年后,再次开幕,这对全世界的戏剧和艺术爱好者来说都是一个积极的消息。另外,作为这样一场艺术盛宴的开幕戏,它是在翻修一新的 教皇宫光荣庭院的广场上演出的,并且由法国France 5电视台播放演出录像。戏剧开始的时候,我们可以看到广场前的座位上坐满了观众。而关于露天演出和《樱桃园》,总是能勾起我的一些回忆。 请允许我在开始正文之前提起一些我的回忆。
我首先想到的是《樱桃园》本身。那是英国国家剧院资料室墙上的一幅海报,上面是黄色的花朵,看上去宁静而典雅,就像《樱桃园》中的女主角柳苞芙提到的美丽的罂粟花一样,代表着某种对未来生活的期望。这是由英国国家剧院演出的《樱桃园》,当我在英国国家剧院资料室如饥似渴地看着演出录像时,我总是忍不住去看看它。很可惜的是,资料室内 不能拍照,它一直停留在我的记忆里。
《樱桃园》在中国的演出路径相信大多数的戏剧观众都不会陌生,它不仅被选为各大艺术院校的毕业演出剧目,同时还在不断被剧社排演着。2004年, 林兆华导演, 蒋雯丽主演的《樱桃园》上演。整片舞台去掉了天幕,观众就在中间的这一片区域观看着演员的表演。在排练过程中,林兆华不断和演员强调,要去掉“对话的情绪”,需要演员自言自语,在整体的喜剧气质上,只追求一个整体的感觉。2016年, 李六乙在人艺排演了《樱桃园》,关于这部戏,我能回忆起来的只有洁白的舞台,舞台右侧的舞美装置上写着剧尾的一句台词: “生命就要完结了,可我好像还没有生活过……” ,在这部戏的结尾,舞台翻转,人艺后台的墙砖被展示了出来,巨大的、不悦耳的砍伐樱桃园的声音入侵了剧场。而要说到外国剧团对《樱桃园》的演绎,最著名的可能是2015年在乌镇戏剧节上由波兰羊之歌剧团演出的 《樱桃园的肖像》,演出时,秀水廊剧场外观众排起了求票的长龙,导演将契诃夫原作的内容压缩至了一个小时,并且运用音乐的元素,突出了樱桃园即将卖出、被砍伐的残忍情绪。当我参观位于波兰弗罗茨瓦夫的羊之歌剧团的剧场时,这种“小范围演出”的感受更加强烈了,后来羊之歌剧团仍然沿用这样的创作方式将《李尔之歌》带来了中国。
俯瞰埃皮达鲁斯剧场 杯满盈
教皇宫光荣庭院偌大的广场还让我想起了自己站在希腊埃皮达鲁斯剧场前的感受,那是八月的一个傍晚,暮色里,熙熙攘攘的人群涌向了这座古迹。在这里,古人智慧的设计使演员不用话筒都可以让最后一排的观众清晰地听见演员说出的台词。那天晚上看了一出阿里斯托芬的戏剧,好像是《鸟》。这里还曾演出过英国老维克剧团演出,由凯文·史派西主演的戏剧《理查三世》。作为阿维尼翁的开幕大戏,露天演出的《樱桃园》唤醒了我的记忆。
同样,《樱桃园》在疫情期间也给剧场和全世界的观众带来了不一样的体验。葡萄牙导演狄亚哥·罗德格里兹不仅是这一版《樱桃园》的导演,同时还是下一届阿维尼翁戏剧节的总监,阿维尼翁戏剧节自1947年成立以来,将首次迎来第一位外国总监。
在排演和这出戏开场之前,导演表示, 契诃夫的《樱桃园》虽然写于1904年,但是其中的很多信息,似乎是写给今天的观众的。这部戏讲述的是一个即将被出售的樱桃园里的故事。在巴黎居住多年的柳苞芙回到这里,可是眼前的一切都已经发生了改变。樱桃园就要被出售,那么生活在这里的人们的过去和记忆也都面临着无处可走的境地了。未来的生活是变动和未知的。这对于2021年的观众来说其实很好理解,因为整个人类,其实都在面对着不一样的未来。
契诃夫的剧作节奏,需要观众一点点耐心进入,一点点地剥开。2020年7月,伦敦疫情肆虐,但是哈罗德·品特剧场仍然在剧场的后台演出了《万尼亚舅舅》。
万尼亚舅舅如同一头愤怒的驴子。他今年四十七岁了,之前的生活都在劳碌中度过,教授和他美丽的妻子叶列娜的到来,打乱了整个庄园的生活节奏。教授宣布,这座庄园将被出售,万尼亚舅舅就像是一只一直以来勤勤恳恳,只不过被蒙着眼的,拉磨的驴子,突然,他的眼罩掉落了下来,他以为自己走了很远,原来生活不过是石磨旁一圈圈的车辙。万尼亚舅舅无奈而悲伤地抱怨着,如果年轻时像叶列娜吐露自己的爱情,那么在暴雨中拥抱着她的,就是自己,而不是这个行将朽木的教授。如果自己在年轻时坚持文学的理想,他说不定就是另一个叔本华,或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了。他举起手中的枪对准了教授,这个毁了他生活的人,可是没打着。
教授之前是让所有人尊敬的,他把自己藏在书里,把那些论文装订成册。可是,当他们夫妇来到这所庄园的时候,他们身上的尊严感褪去了。自私自利,伪善的性格开始慢慢显现了出来。他的妻子叶列娜的美貌却吸引了医生和万尼亚。
紧张,混乱,无序的生活让里沃维奇医生丧失了爱的能力,他总是认为自己浪费了自己的好年日,他变得庸俗琐碎了,感情也都磨得迟钝了,他对谁都不会一往情深,也不会再爱上谁了。对于叶列娜,他只不过是被她的美吸引。
可怜的索尼娅,她一直以来都没有休息过,做着那些忙碌而朴素的工作。 “啊!我为什么长得不美呢?自己要是知道自己丑,真是可怕呀。人们对长的丑的女人,总是说‘你的眼睛太可爱了,你的头发非常好看啊!’......” 她爱着医生已经六年了,她时常接近他,期待他的出现,却一次次丧失了自尊心。她一遍遍说, “我恨透了我自己!”
那些演员们来到哈罗德·品特剧院,片尾空空荡荡的剧场座位,还有那些剧中的台词,在这样一个年份,有着更深刻的意义。这部戏加入了很多心理念白,而且是演员直接对着镜头说的。整体还是尊重了原作。契诃夫笔下的人物抱怨着庸常的生活,说着琐碎的台词,而每一天,我们作为普通人也会面对很多问题,小到吃饭时看什么综艺,大到学业,职场。 其实我们都像契诃夫笔下的人物一样,被困住了。
《樱桃园》作为契诃夫最后一部剧作,同样也是最美丽的、最值得深思的一部戏剧。《万尼亚舅舅》中教授的到来改变了庄园里所有人的生活。 而《樱桃园》中,在伊莎贝尔·于佩尔的演绎下,柳苞芙身上充满了优雅的气息。她的内心保留了孩童时期的天真。作为从小出身和生长的地方,樱桃园的出售和抵押对她来说无疑是残酷的。她就像一只在暴风前顾自飞扬着的,美丽的蝴蝶。这个世界对她来说,是一个到处都无法理解的地方。
在法国艺术之夏这版的《樱桃园》中,观众可以看到,她手中钱包里的钱掉落了,面对他人的请求,她内心的善良没有办法让她来拒绝别人。她是作为一个被动的角色回到这个庄园的,她优雅地回忆着过去的时光: “噢,我的童年,我纯洁的童年!小时候我睡在这间儿童房里,一早醒来看着窗外的樱桃园。每个早晨,总是一睁眼就觉得幸福。那个时候,这座园子就跟现在一样,一点也没变,白色的花,全是白色的花!噢,我的樱桃园啊!经过了凄迷的秋雨和严寒的冬霜,现在你又焕发了青春!充满了幸福,天使没有离开你。”
不止一次,她像是向他人袒露内心活动,又像是独白似的说道: “我要是能把胸口和肩头的重重的石头卸下来,要是能把我的过去忘掉该多好啊!”
确实,《樱桃园》是美丽的,这个美丽的世界的坍塌让局中人陷入了痛苦之中。“被砍伐的樱桃园”当然不仅是实体事物的消逝,它带着令人清新、在戏剧中经常提到的“卡塔西斯”效应,带走了常驻在人们心中的某种东西。
疫情不也是如此吗?
对一些人来说,疫情让他们丢失了手上的活计,无处为家,只能另谋生路;对另外一些人来说,疫情的分隔让他们离开了自己的爱情,误解和冷谈加深了,那个美好的内心世界再也没有了依靠;对更多的人来说,疫情让他们陷入日复一日的庸碌生活,美好的明天永远也不会再来了。
剧中的每个人物都说着自己的话,这对于演员和观众来说都是一种挑战。柳苞芙的哥哥加耶夫是一个游手好闲的贵族,和妹妹一样,他是那种习惯了过往尊贵生活的人。但是面对现实问题,他从来都是糊涂的、无能的。所以我们会经常在剧中听到他说: “白球进右边角的网兜!斜打红球进中间的网兜!” 打台球对他来说是高贵的、重要的,对他人来说却是无效的。戏剧一开始,他就对着家中的柜子发表了一长串演讲,并且希望所有人都能够来听他说的话。这样严肃而滑稽的人在我们生活中并不少见。
在《樱桃园》的舞台上,三条横轨切割开了舞台,每条轨道上安置着樱桃树般的灯束。开场整齐排列,最后被粗暴地叠放在一起的座椅代表着即将被砍伐的樱桃园。于佩尔的演出是精彩而自然的,不过对于这样一个偌大的演出场地来说,就像在希腊的埃皮达鲁斯剧场一样,观众也许需要《理查三世》一样充满即时性、动感的演出来填充这片空间。彼得·布鲁克式简洁的呈现方式对于《樱桃园》来说无妨,但在这样一个观众接受过太多信息的戏剧时代,一出两个半小时,需要一点点精读的戏剧对他们来说是缓慢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更喜欢哈罗德·品特剧院的《万尼亚舅舅》。
《樱桃园》的导演 狄亚哥·罗德格里兹曾在2015年执导过莎士比亚的《安东尼与克莉奥佩特拉》,同样上演于当年的阿维尼翁戏剧节。2016年,他又根据福楼拜的小说《包法利夫人》改编了戏剧《包法利》。这两部剧作都聚焦于人物的描摹。同年,他排演了戏剧《攻占巴士底狱》。2019年,罗德格里兹沿袭了《包法利夫人》的创作方法,根据托尔斯泰的小说《安娜·卡列尼娜》创作了戏剧《她死去的方式》 (The Way She Dies)。
值得一提的是,如果你留意法国艺术之夏版《樱桃园》的片头,会发现导演狄亚哥·罗德格里兹的名字上面写着 “Mise en scène”,也就是“场面调度”、“舞台调度”的意思。不得不说,我最先是在电影领域接触到这个词语的,实际上这个词也在戏剧中被使用,它首先来源于戏剧。一个戏剧或者电影场面中,往往会涉及到摄影机的移动以及人物的走位,那么导演处理这样场面的方式就被称为“场面调度”。
在电影中,我们常常会提到的例子就是奥逊·威尔斯的《公民凯恩》以及《历劫佳人》的开头,在法国电影新浪潮中,这一手法也被那些日后成为知名导演的电影批评家和影评人常常提及,并且成为了 “作者论”的重要组成部分。法国人至今使用“Mise en scène”,可见对这一手法的重视。
最后,我仍然想用导演罗德格里兹的一段话来结束我浅薄的评论。在接受采访时,他说:
“阿维尼翁戏剧节就像是欧洲的一个咖啡厅,众多戏剧在此交汇。戏剧对现实生活可以起到其中‘镜面作用’的效果,起到一种‘等候大厅’的提前预知与缓冲的作用,我们可以先在这个‘等候大厅’里思考一下该怎么做。在这里,戏剧的‘镜面作用’不会限制住现实生活,它让我们理解现实,或者来解决现实问题,我们仍然能够在其中找到与现实生活产生回响的内容,它出版年代的久远毫不影响它现在的吸引力,我想,这就是文学与艺术的神秘力量,这样的剧作让我们在走出剧场后,能以另外一种角度来看待我们已经见过的事物。”
《樱桃园》中那个美丽的世界逝去了,正如同疫情前的种种美好,我们不能够再去触及一样。在剧中,有着形形色色的人,他们或是为未来唱起了颂歌,或者像于佩尔饰演的柳苞芙,面对残忍的现实不知所措。社交媒体和流动着的、目不暇接的生活让我们感到无力,它们毕竟都没有生命,不能给我们带来安慰。我们应该走向何方呢?《樱桃园》不能给我们带来一个准确的答案,但是它的每一次演出所激起的思考,对于观众来说却是永恒的财富。
-剧终-
杯满盈
希望能坚持写下去的戏剧圈边缘人士
观演于2021年8月腾讯艺术
法国艺术之夏放映期间
《樱桃园》剧照配图来源 腾讯艺术
经授权使用
有染·与美好发生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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