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老城廂,往往給人驚喜。雖然在這裡可能常常看到與城市日新月異的變化不是那麼符合的「慢生活」,但見到一幢明清時期早期建築,真能體會到歷史的滄桑感和穿越的新鮮感混雜的感覺。
舊時書隱樓
據史料記載,書隱樓始建於清乾隆二十八年(1763年),所在的天燈弄屬原南市竹素堂街,原為明末上海名園「日涉園」的一部分。
「日涉園」是明朝刑部員外郎陳所蘊修建的私家園林,占地40多畝,差不多有4個標準足球場那麼大。江南世家陸氏家族裡陸錫熊的曾祖父陸明允在清朝初期買下日涉園後,把原來一座內殿改建成藏書樓,取名「傳經書屋」,也就是後來的「書隱樓」,它是上海老城廂難得的明清時期早期建築。
名字的由來
三國時期有一位陸遜,在周瑜之後繼承了東吳大都督之位。孫權稱帝後陸遜還做到了丞相,並被孫權賜予「華亭侯」的爵位。陸氏一族從蘇州老家,舉族移居上海。陸氏是江南的世家大族,歷代名人輩出,而上海有很多地名都跟陸家有關。
到了清代乾隆朝,陸家出了個叫陸錫熊的學霸,乾隆26年進士及第,深受乾隆皇帝賞識,並被賜予了一幅《淞南小隱圖》。陸錫熊回到上海,決定把曾祖父陸明允購置的藏書樓「傳經書屋」改名為「淞南小隱」。
按照中國文人的傳統習俗,自家府院起名後,一定會邀請當時知名的文人書寫匾額,即使像陸錫熊這樣的高級文官,也是邀請他人,而不是自己來書寫匾額。於是他想到了自己的頂頭上司,也是至交好友——《四庫全書》的副總編撰沈初。
沈初不但是大學者,還擔任過禮部尚書,對官場規則自然十分熟悉。他覺得「小隱」有「告老還鄉,歸隱鄉里」的含義,如果以此作為藏書樓的名字,可能會引起皇帝的誤會,這對陸錫熊的仕途很不利。於是沈初就分別在「傳經書屋」和「淞南小隱」中取了「書隱」二字,題寫匾額「書隱樓」。於是這座建築成為「明清江南三大藏書樓」之一,與寧波「天一閣」、南潯「嘉業堂」齊名。
書隱樓為藏書而建,樓中堆滿了紙質的書籍,最怕火,因此建造藏書樓的首要考慮因素就是防火。書隱樓兩進院子被高達三丈六(12米)、牆體厚兩尺(約60多厘米)的封火牆圍得密不透風,就是為了完全隔絕外界火災的影響。這是上海縣城裡最高的圍牆,當年上海縣的城牆也只有二丈六(7.8米)高,書隱樓的牆要高出整整一丈。另外,大門上鑲嵌的菱形方磚也是為了防火,可見主人陸明允對防火何其重視。
書隱樓之大,在民間被稱為「九十九間房」,其實原有房間七十多間,共五進,院落空間的布置方式為上海典型的「絞圈房子」,結構形式為抬梁與穿斗混合式,占地面積達兩千餘平方米。書隱樓建築群的前三進,呈花園式布置,有假山、池沼、轎廳、花廳等經典布局。
門樓門額上的磚雕非常精緻,匾額左右兩側的方框(專業名稱為「兜肚」)的磚雕分別講述了兩個典故:右側方框是「周穆王瑤台拜會西王母」,左側方框是「老子騎牛西出函谷關」,這兩幅磚雕的位置是不能顛倒的:右側代表「西去」,左側則代表「東來」。
匾額「古訓是式」這四個大字出自《詩經·大雅·丞民》中的「古訓是式、威儀是力」,大概的意思是:遵從古代先王的教導,不做出格的事情。
正廳懸有「毓瑞堂」匾額,東西兩側建有轎廳、船廳、花廳和戲台,後部東側為話語軒、船舫、假山及花圃等。船廳本來被設計成三面臨水,建有形象逼真的船篷軒。前方小院內有宋代水井,井欄為宋代原物。
建築群後部的第四五進為兩層走馬廊建築。第四進便是五開間的藏書樓,樓上懸有「書隱樓」匾額。第五進為「口」字形走馬樓居住建築,朝南五開間,左右各有廂房,後有天井。第四第五進建築組合成「開」字格局,後院上雕有一個仿若人臉的「福」字。
到了清末,陸氏家族開始衰落,園林相繼被分割出售,大部分改為了住宅。清道光年初,書隱樓被郭萬豐船號的郭氏所購,後一直為郭家私產至今,據說百年前,上海十二個銀樓里有四個都是郭家的。
天燈弄
從圖上可以看出曾經的老城廂五步一廟觀十步一園樓,書隱樓就在其中,不顯山不露水
巡道街
清初,上海發展很快,為了巡視工作方便,松江府上級,江蘇巡撫衙門在蘇州設立「蘇(州)松(江)太(倉)兵備道」,簡稱「巡道」。到雍正八年(1730年)又正式批准成立「分巡蘇松兵備道」控轄蘇州、松江地區軍務和政務,並將蘇州巡道衙門移駐上海。
1731年大東門內建造了一座新衙門,占地14畝。衙門西大門的原「水仙宮前街」,改為「巡道街」,南大門前新築了一條馬路,叫「巡道前街」。
巡道街在巡道衙門的西面,北起肇嘉路(復興東路),南到喬家路,這是老上海的一條著名馬路,每每城隍老爺出巡,巡道街是必經的,因為巡道衙門在這裡。
天燈弄
天燈弄是一條彎彎的路,在巡道衙門西面,晚上住在天燈弄的人們向東可以看見一盞很亮的燈。那時馬路上是沒有路燈的,1882年上海才有第一家「電光公司」,所以有這麼一盞燈就是稀罕事,人們就把這條原名為竹素堂街的弄堂叫為天燈弄。
天燈弄77號就是書隱樓
這燈就是巡道衙門的煤油燈,掛得很高很高,象一盞天燈。實際上像現在的派出所門前的一盞紅燈,表示巡道衙門的位置用的,所以巡道衙門造就了天燈弄。
從現在來看,天燈弄是一條典型的南市老城廂弄堂,呈狹長的L形摺疊在巡道街和復興東路的一角,開闊嶄新的金壇路(就是原來巡道衙門正門前的道前街,後來改為警廳路,上世紀五十年代改為金壇路),盡頭被巡道街上一排低矮的兩層樓老房攔斷。
進入L型的弄堂,右轉,不遠處的水泥牆邊便是書隱樓的大門。若不是門口立了一塊「上海市文物保護單位」的石碑,它的確是一所「找不到的房子」,不知情的人走過路過一定錯過,誰知道裡面竟會是藏在上海市中心的古老明清住宅?
書隱樓的現狀
書隱樓黑色的木門緊閉,院牆高企,枝繁葉茂的大樹從牆內探出,枝葉遮住了半邊天空。附近居民坐在弄內喝茶聊天,如果書隱樓來了訪客,他們便會朝這邊望上幾眼。老城廂市井生活氣息充斥在空氣里。
現在書隱樓還有37間房,正廳那些斗拱木樑暫時被木條固定著,從它們的疏鬆脆裂和岌岌可危的程度來說,固定僅僅是暫時的,大天井的入口處有一扇鐵門,據說是防野貓的。
打開鐵門,踏入大天井。這裡有一棵羅漢松,是2002年去世的郭俊綸老先生按照西側廳外牆上的一扇精美絕倫的磚雕栽種的。
門樓上「古訓是式」題額和周圍姿態生動的磚雕還是能看到從前的影子。正樓前東西兩側廳與廂房之間,各有一塊一人余高的鏤空磚雕屏風——東側雕有「三星祝壽」,西側為「八仙游山」,「福壽無比」的邊框,頂部中間是「二龍戲珠」,底部中間是「鸞鳳和鳴」,背面為「雲中飛舞」的蝙蝠,花廳旁的花牆門洞上,刻有「鳳穿牡丹」圖案,門框邊刻有松鼠葡萄……
殘破的花廳
每當有人來參觀攝影時,守護在這裡的郭阿姨就會忙不迭提醒:「當心後面那塊磚雕!」隨著時間的推移、颱風等自然因素和城市開發的影響,西廂房已在十幾年前倒塌,木結構為主的書隱樓房屋狀況每況愈下。雖然1987年被列為市級文物保護單位,但嚴重的房屋損毀問題一直沒有得到徹底改善。如要大修則面臨著牽動全身的歸屬權、資金和責任問題。
倒塌的西廂房
通過東面的側門進到書隱樓的背面,穿過灰塵遍布的房間,桌上放著一些年代久遠的玩具、羽毛球拍和收音機。到達書隱樓後院時,看到的是比正廳更為殘破不堪的房屋狀況:用於加固的木支架橫七豎八,樓梯和主體結構已基本散架,現在無人能攀上二樓,遠遠地,只能透過空洞的木牆,望見二樓石灰般的書桌。
這裡已經沒什麼書了,書「隱」樓,書從最初詩意的蘊藏狀態變為物質意義上的灰飛煙滅。在最後一進的後院,爬滿藤蔓的斑駁封火牆上,還是那個「福」字。
曾經的主人郭俊綸
郭俊綸是上海本地人,殷實的家境為他的學業創造了良好的條件,他從小學到大學成績優良。
郭俊綸
郭家的歷史
郭家祖上是福建漳州人,在台灣創立「郭萬豐」船號,經營航海貿易,主要是販運棉布、絲綢、茶、瓷器等,還遠航日本和南洋等地,採購當地的蔗糖、沉香、紅木、珍珠、珊瑚、魚翅、燕窩等。
乾隆年間遷居上海,在黃浦江畔購置了碼頭,取名「金利源碼頭」,還開設了瑞泰絲茶號、豐泰木行、長豐銀號、萬益錢莊。郭氏家族的財力在上海稱雄一時。
金利源碼頭
但因為鴉片戰爭,上海開埠後受到西方商貿的衝擊。1882年,郭家一百多年的航運生意被迫停止運營,並將金利源碼頭出讓給了「輪船招商局」,這就是後來的「十六鋪碼頭」。整個十六鋪碼頭都是郭家的產業,只此一項就可見郭家當年的產業有多龐大。
郭家是在1930年代購置的書隱樓,並在此定居。郭俊倫就出生在這裡。
1936年,郭俊綸從上海交通大學土木繫結構專業畢業後,分配在京贛鐵路工程局、滇緬鐵路工程局當測量施工。鐵路測量技術要求很高,幾年的磨練為他的專業技術打下基礎。時值抗戰,剛修好的京徽鐵路(後為京贛鐵路)因避免給日軍打開方便之門,旋建旋拆。無奈中郭俊綸前往後方。
郭俊綸編著的《清代園林圖錄》(部分)
行至武漢,不想看到黃鶴樓頓時入迷了,竟涉險過江,最終在武昌碼頭被敵偽扣留了證件,人被送至敵警備司令部,經友人一番搭救後方回到上海。書隱老宅中,郭俊綸遁入古建天地。
解放後,他參加華東建築工程公司,一機部華東土建設計公司(後為一機部第六設計分局)、化工局基建處工作,直至1960年進了上海市民用建築設計院才夢想成真。
郭俊綸手稿《松江縣古建築文物調查報告》
他第一個古建築修復設計項目是松江唐經幢,這是上海地區唯一的唐代遺留下來的珍貴文物。在復原前,郭俊綸看到唐經幢大部分幢身已埋沒入土,只看見地面上露出的三小節幢身,感到十分痛心。工地現場經過發掘,將破損的碎塊測量,碎塊體重大,圖案複雜,郭俊綸只好在泥地上作業。根據測量數據,他設計了唐經幢的底座和勾欄,使破損的唐經幢重新矗立起來。
豫園得月樓是1958、1959年修復的六個景區後,又一個景區。郭俊綸是得月樓復原工程設計人。他幾十年來的追求終於有了發揮的機會。他查閱大量的古書,收集大量古建築資料,使這座兩面臨水的樓房重新復原,為豫園增色不少。
上世紀六十年代,基建項目停工,設計人員閒置,郭俊綸利用休整的機會研究古建築。他收集古代文獻中關於豫園的資料,結合百年來豫園的變遷,經過仔細推敲後,精心繪製了《豫園復原全景圖》,並撰寫了近萬字的文章,於1964年在《建築學報》第六期上發表。
文革結束後,他揮筆作文,向市區有關部門反映,努力搶救書隱樓,先後在1981年和1991年發表了《上海書隱樓建築及其雕刻藝術》《上海書隱樓》長篇文章。
郭俊綸與林之滿的通信
20世紀80年代,作家俞天白去書隱樓拜訪,見到了郭俊綸,「他滔滔不絕啊,還領著我們參觀,此後多次談起書隱樓都是這般」。郭俊綸在古建上知無不言,而斥起業內不公來,亦有不平之慨。「他正派、有骨氣,性格和我父親很像」,俞天白回憶。
作為父親的郭俊綸性情收斂嚴厲,偶爾管教子女,但更樂於獨處和閱讀。女兒郭譽文說,「他不和我們兒女多聊,總是在看書」。郭俊綸對古建有癮,但古建並非他的專業出身。
老城廂一角
俞天白在時年71歲的郭俊綸書房裡驚見堆積的古建資料、黑白照片,以及各種設計、手繪圖。俞天白對此印象深刻:郭俊綸善擺弄攝影儀器,他們幾個朋友一起去浙江東陽時走走拍拍,但郭老隨身攜帶的相機非常老式,老到沒有閃光燈,而古建築內部光線陰暗,「這個很難,他很有技巧」。
認識他的人說,上世紀九十年代,郭老當時雖已耄耋之年,但聲音洪亮,精神充沛,「腳勁」特別好。近九十歲的他還能踏著他那輛「老坦克」從中華路復興東路「書隱樓」出發,踏到龍華鎮看朋友,再踏回南市,幾乎是橫穿了上海。
守護人「郭阿姨」
知道書隱樓的人,不少也都知道它如今的守護人「郭阿姨」,全名可能是叫不出的。關於郭阿姨有許多神叨叨的描述:比如說有鄰居把死貓從十二米高的牆外扔進院子,以抵制這棟大宅導致的不可動遷問題;比如古宅有近似九十九間房那麼大,平日裡大部分房間都被郭阿姨鎖起來,原因是陰氣太重會影響身體;比如她的兒子和弟弟都是精神障礙患者;又比如她其實已經六十多歲但看起來只有三四十歲,皮膚粉白一頭烏黑亮麗的黑髮,等等,句句都像是都市傳奇。
郭阿姨的全名叫郭譽文,父親就是郭俊綸。儘管她僅享有書隱樓產權的二十四分之一,卻的確是書隱樓目前唯一的居住者和看護人。如今親人們,包括九十多歲的母親,大都定居國外,很少回來。
1953年出生的她有福建、上海本地和少量德國血統。她從小赤腳在書隱樓長大,所以腳現在有四十碼那麼大。1971年開始參加工作,最早在三林塘蔬菜公司做聯絡員。但她受父親影響喜愛藝術,到了上世紀80年代,得知文廟開設美術班,就去學了一陣子花鳥畫。除了繪畫,她也喜歡音樂,沒事在客堂間裡吹吹笛子。
已離婚獨居二十年的她其實很盼望多一些喜歡古建築的人來自己家裡看看,一方面是出於生計考慮,一方面也是一種情感上的需求。她記得那些來參觀的人,會和大家合影。她用的是一隻非智慧型手機,內存有限,那些來了一兩次之後很久不聯繫的,她會刪掉他們的電話號碼。
郭阿姨那間配有管道的盥洗室是在前院臨時搭出來的,她晚上還是會在房間裡用痰盂,不然就得穿過兩個院子一個大廳。她所說的大廳,在上世紀六十年代一度被改為針織廠和玩具零件廠,牆面和地面的結構遭到一部分破壞,但拆下的門窗部件還都堆放一邊,用她的說法是「以後修復都要用的呀,不能賣掉的」。
郭阿姨的會客室
客堂間如今就是郭阿姨的起居室,她堆積如山的衣物被塑料袋包裹堆放在房間中央,一張方桌,一台電視機,幾把椅子,邊側是一張老式的雕花床,她晚上就睡在上面,一側的牆中央放著父親的黑白遺像。
她的兒子其實是自閉症。「1984年生的,洗澡到現在都不會,我要僱人給他洗的,他不肯學。」她要負擔兒子的生活和醫療開銷,除了退休工資和少量的專項補貼,平日裡也就靠收取每人幾十元參觀費來貼補家用。她自己不做飯,每天都去家門口的快餐店吃便宜的簡餐。
對於每一批參觀者,郭阿姨的保留節目就是在老宅最後一進的山牆前,和正中那個有水、田、日月、元寶的「福」字,拉著人們合影留念。
(綜合:ELLEMEN睿士《書隱樓的末世餘生:一座上海宅子的荒涼史》,《追憶古建築專家喬舒祺、郭俊綸》作者@婁先生-建築,建文帝《書隱樓》,城市中國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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