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 | 選自上海科技出版社《科學》雜誌,2007 年第 6 期
編者註:王浩(1921—1995),20 世紀傑出的邏輯學家、數學家、哲學家。1943 年畢業於西南聯大數學系,後考入清華大學哲學研究所研究生,1945 年畢業。1948 年獲哈佛大學理學博士。他是華人學者的優秀代表,享有崇高的國際聲譽。1952 年當選美國科學與藝術學院院士,1983 年獲國際人工智慧聯合會與美國數學會共同授予的首屆「里程碑獎」(Milestone Award)。1987 年被清華大學聘為榮譽教授。以下是我國數學史研究專家張奠宙教授在 1991 年專程到紐約的洛克菲勒大學訪問王浩先生的記錄。
張:請談談早年的學習生活。
王:我父親是王祝晨,中學教員,教歷史、國文,當過濟南第一中學的校長,也是第一屆山東省的人民代表,在山東省有些名望。思想左傾,和魯迅是同時代人。當我是初中生時,就讓我啃唯物史觀、辯證法,可是我讀不懂。辯證法是高級的思維方法,孩子沒法理解。恰巧那時讀到金岳霖先生的《邏輯學》,覺得那個好懂,一步一個腳印。於是立下攻讀哲學的意願。
抗戰開始,我考進揚州中學,後來又轉到中央大學實驗中學。只讀了一年就撤退到長沙,最後在西南聯大附中畢業。我要考哲學系,父親不同意,所以進了數學系。可是我從大學一年級就選修金岳霖先生的邏輯課,三年級選哲學課,金岳霖、沈有鼎先生的課我都聽了。
張:數學課學得如何呢?
王:我的數學也讀得不錯。楊武之先生講代數,用的是狄克森(L.Dickson)的原版書,後來也講過范德瓦爾登(B.L.Van der Waerden)的《代數學》,程度相當高。楊先生勸我專心數學,但我沒有聽,還是喜歡哲學。不過這些代數知識對我後來的研究幫助很大。1943—1945 年間,我是聯大哲學研究所研究生,並獲得碩士學位。那時聯大的碩士水準和美國的博士水準差不多,要求很高。
張:您怎樣到美國去的呢?
王:1946 年美國國務院有幾個公費名額給中國,數學系和哲學系都推薦我,我就被錄取了。到哈佛大學隨奎因(W.V.Quine)教授學習哲學。那時哈佛的課程我在聯大差不多都學過,而且用的就是原版。維根斯坦(L.Wittgenstein)著的《邏輯哲學論》,是沈有鼎先生講的,所以到哈佛很適應。8 個月就通過了「博士資格考試」。當時我不想拿學位,認為做學問就行了。可是導師說,學位是不值錢,可是你如果沒有學位來說學位不值錢,人家就不相信了。於是用一年時間寫論文,在 1948 年 2 月完成,順利經過答辯。總共用了兩年時間獲得了博士學位。
張:畢業論文水平如何?
王:畢業論文沒有多大意思。那時我的導師喜歡搞集合論和公理化體系,周圍的人想搞,但是數學功底差,搞不動。我就把他們的實數公理拿來,用更少的公理推出更多的內容。導師很欣賞,稱之為「精簡的本體論」。也由於導師的幫助,畢業後還拿到 Junior Fellow(研究助理)的席位。這個席位只有權利沒有義務,不必教書,只管做自己喜歡的研究,所以大家都想拿它。每年哲學系幾個高年資的教授投票選 6 ~ 8 名年輕人可以享受這樣的待遇,現在仍然如此。我是拿這個席位的第一個中國人。
張:我注意到你在 1952 年就當選為美國科學與藝術學院的院士。
王:那是一個民間組織,大家推選。我的導師欣賞我,一推薦就當選了。那時人數很少,只幾百人,現在多得多了。
張:你後來怎麼會去英國?
王:我做完一年的「研究助理」,又得到 Society Fellowship(學會研究員) 的位子,接著還到蘇黎世工作一年,前後三年,潛心做研究。1951 年回到哈佛教書。1953 年,父親來信勸我回國,告訴我祖國大陸實行工業化,需要人才。北大馬寅初校長也來信聘我為教授。我想,光是懂得一些哲學怎麼對工業化作貢獻?於是就開始關注和邏輯相近的計算機科學。這需要準備兩三年。另外,中美關係緊張,韓戰還在打,到英國去比較容易脫身。所以就接受了牛津大學的聘請,1953—1955 年在那裡研究哲學和邏輯,實際上是用邏輯研究計算機科學,1955 年能夠發表計算機方面的論文。1956 年起,他們聘我做 Reader,待遇不錯。Reader 相當於准教授,薪水與教授很接近。一般是一個系設立三個教授,三個 Reader。我本打算 1957 年回國的,可是 1957 年國內反右運動,父親被劃成右派,回國事情也就擱下了。這樣在英國待到 1961 年。
張:聽說您身在劍橋教書,就公開發表演說表示對新中國的支持,以至後來台灣不選您做「中研院」的院士。但是您是英國科學院的院士。
王:在英國,皇家學會會員相當於自然科學院的院士。人文科學的學者則可以當選為科學院的成員。中國人當選的有陳寅恪、夏鼐、趙元任,我是第四個。
張:後來還是回到哈佛。
王:哈佛重視我在計算機方面的研究,給我戈爾登·馬基(Gorden Mackey)講座教授的名義,當時很轟動。我是第一個應聘為哈佛的講座教授的中國人。
張:從哲學轉到計算機,這個彎子很大啊!
王:其實所用的數學並不多,只不過那時懂點數學又能注意邏輯的人不多。因為剛剛開始,初創的東西容易受人注意,一時間聲名鵲起。IBM 公司、貝爾電話公司先後聘我去兼職。在那裡我做了一些具體工作, 有些已成為經典。例如「王磚(Wang Tile)」等,在物理學上也用得上。有一天,楊振寧先生打電話告訴我,在結晶學上用了我的結果。
我還因此得了人工智慧國際聯合會和美國數學會聯合頒發的首屆「里程碑獎」。
張:可你後來又回到了哲學。
王:本性難移。最終我還是回到年輕時嚮往的哲學研究。在哈佛很忙,博士生很多,要上課,指導很多論文。學生中有些很出名,如庫克(S.A. Cock),在 P=NP 問題上貢獻很大。
張:您有華裔的學生嗎?
王:沒有。許多留學生只做中國哲學研究,比較方便。但是我偏要研究西方哲學,而且還要影響西方哲學。如果我在 IBM 工作,也許會賺大錢,但是我的內心裡不想做這類麻煩事。我有我的夢想:研究哲學。1967 年起,我希望鑽進哲學的象牙塔里去。於是辭去哈佛的教職來到洛克菲勒大學,不必教書,只要寫作,很合我的胃口。至今已經 20 多年了。楊振寧希望從普林斯頓的象牙塔里出來,我卻希望能夠鑽進去,真是人各有志啊。
張:您怎樣和哥德爾開始合作的呢?
王:1960 年代我們通過信,從 1971 年,則開始密切接觸。我大約每兩周一次,用一個半小時從紐約到普林斯頓,和哥德爾會見,談一個下午,主要討論哲學。因為懂邏輯、喜歡哲學,也知道一點數學的人不多,所以我是能夠和他談話的合適人選。我每次去,他都很高興。哥德爾是想用數學改造哲學,把哲學弄成數學一樣。這我不能同意,但是他的談話使我受益匪淺。
我們開始時談得很隨便,我也沒有記錄,更沒有使用錄音機。後來漸漸地覺得應該記筆記,他也不反對,有時還把鉛筆削好遞給我。1987 年,我寫成《哥德爾的反思》(Reflection on Godel),在英國劍橋大學出版社出版。裡面有一章談哥德爾自己的哲學,現在把它抽出來,另寫一本書叫做《與哥德爾的談話》,目前正在寫作中。
張:你的哲學偶像是誰?
王:對我影響大的哲學家是康德、馬克思。從師承關係來說,則是金岳霖—沈有鼎—王憲鈞—王浩。他們三人都是我的老師。
張:您的哲學思想能夠簡單描述一下嗎?
王:我主張的哲學可以說是「事實主義」,或者說「抓大事主義」,英文是 Factual。我覺得現在美國的哲學太專業化,弄得不是專家就沒法懂得哲學。我的目標是搞超越專業化的哲學,不鑽牛角尖。讓年輕人對世界有一個大概的了解,這和馬克思的目標相近。不過哲學也不能空,既要用專業知識,又不能侵犯別人領域,這界限不容易劃。無論如何,我不搞經院哲學。
張:您怎樣看數學和哲學的關係?
王:我在 1950 年代到哈佛的時候,數理邏輯很熱,我也被卷進去了。那時搞數理邏輯,50%數學,50%邏輯。現在是 90%數學,10%邏輯。哲學系的邏輯不行了。現在的數理邏輯,只是搞集合論的少數人懂,大多數人不感興趣。我是把數學作為工具使用,我的哲學要能夠概括現代的知識,做到通俗易懂。
張:那麼如何看待馬克思主義哲學呢?
王:在 1970 年代我也很信馬克思主義。比如消滅三大差別等等的共產主義思考是對的。不過後來我發現馬克思主義需要一個「無產階級」,在社會主義的中國卻並沒有這樣一個階級,很多道理說不通。毛澤東的哲學許多是對的,如果他到 1956 年為止,那是很偉大的。
張:您對中國哲學研究有什麼建議?
王:現在兩部分人對哲學和邏輯有興趣,一部分是計算機科學教師,一部分是自然辯證法教師。我想幫助這兩部分人。
對於中國的數學教師,我推崇吳文俊的工作。他真正見了實效,比國際上的許多工作要深入。
張:最後請您談談訪問中國的感想。
王:我是 1972 年隨任之恭、林家翹等一起回去的,回去後內心非常激動。看到許多老師,如周培源,他教過我們力學。回來之後寫成《中國之行的幾點觀感》,在香港發表。中間對「文革」中的中國現狀有一些溢美之詞,招來不少批評。但我不後悔,反而繼續研究。1979 年在香港《廣角鏡》周刊發表了一篇長文,算是研究的結束,以後再也不寫了。
張:現在怎麼看這些文章?
王:當然有許多錯誤。我是搞邏輯的,只有前提正確,用邏輯方法推出來的結論才能正確。我當時看到的事實不全面,前提不對,文章自然要出錯了。
張:動機是好的。
王:那是。有人說我「拍馬」,那是沒有的事。我為何去「拍」?何必去「拍」?不過是愛之心切而已。我父親說過:「誰能把中國弄得強盛,我個人做灰孫子都行。」中國知識分子就是希望中國強大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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