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牙叔。這次疫情,90後成了給家人科普,說服老人們戴上口罩的主力軍。甚至,他們有時還要承擔家人眼中大不孝的罪名……
01
自入冬以來,我所在的張氏家族群里便開始熱烈地謀划著一場聚會。是的,和全國大部分人一樣,他們正積極地做著新年籌劃,絲毫未知即將到來的病毒風暴。
這場聚會由家族八姊妹中的長孫峰叔帶頭,發出倡議。大意是希望在2020年大年初二至初三,進行張氏八姊妹及其家族全體成員約80人的團聚活動。
地點定在剛剛新居落成的二姐美枝家。而我,就是我奶奶美枝的長房大孫女。
「希望各位晚輩一定珍惜這次難得的機會,把這兩天其他的活動推掉,積極參加,完成長輩們晚年的團圓之約。」
峰叔就職於縣城機關單位,作為活動負責人,發放群通知、一家家敲定反饋,全程乾脆、周全、妥帖,一看就訓練有素。
(群通知)
群消息發出後,也有人跳出來表示:「新年可能要值班。」有人也為難道:「我們打工的是在老闆碗里撿飯吃,老闆自己都初二上班,我不能不去啊!」
旋即,就有長輩跳出來,言辭嚴肅:「父母年紀都大了,今年老人們幾過鬼門關,八姊妹之間多走動走動是他們的心愿,下面的晚輩難道不能克服一下嗎?!」
這裡的長輩是爺爺奶奶輩,平均年齡65,最大的已75歲。晚輩是我的父母輩,平均年齡45歲,我自然屬於孫子輩。很快,潛在的退堂鼓分子被長輩的威嚴噤聲,而20多歲的我,因為輩份太小,只有跟票權。
家族群里,所有的晚輩、孫輩們分布很廣,以省會長沙為中心星羅棋布,再加上不少在廣東、深圳、北京、新疆、寧夏等地的,80多口人繪成了典型的湖南外出務工流通圖譜。
大家服務的工作崗位也很多元。醫療、政府、深圳外企、廣東私企、省內民營、邊疆援助、個體經營以及散落在全國各地的大學生,要集體收攏這麼龐大的群體並不容易。
無論如何,最終的決議是全體執行,所有人將在初二上午趕到我們家,一人不落。接下來是為期一個多月的浩大工程,為80人張羅下兩天的伙食和休閒供給。
讓人意外的是,這次忙碌中,從來不事庖廚內務的爺爺,顯得格外上心。
兩天三餐、十幾桌飯菜的食材需要採買;為方便棋牌娛樂,大小房間都要安置空調;樓上樓下、庭院暗溝要細細掃灑清潔。爺爺事事上心,這裡看看那邊轉轉,忙得像鉚足了勁兒的陀螺,事必躬親,以確定處處完美。
爺爺指著家裡新修的宅子,對我說:「我家的院子好難得,建在這樣一個窩窩兒寶地里。三面環山,門前敞亮。太陽不分四季只要有就能照到。要是能在太陽底下燒烤,你們年輕人應該會喜歡喏!」
見他難得的好興致,我急忙答:「這是自帶追光!喜氣洋洋。」他「嗯」了一聲,轉身離開,背影充滿喜悅。
受爺爺影響,原本不太上心的我從省會長沙返鄉後,為了籌備,臘月二十六那天,我帶著爸媽去採購燒烤的用具和食材,考慮到大家口味不一,品種花樣一一備全,大大小小的購物袋塞滿了後備箱。
那時候,湖南省內的疫情通報尚未緊張,回家的煙火氣息掩蓋了因為聽聞某種「新型肺炎」而產生的隱隱不安。
但接下來的兩天,很魔幻,武漢病毒爆發的消息海嘯般呼來……確診、收治、求援、死亡、病毒宿主不明、一系列關鍵詞轟然堆砌在眼前。
很快,湖南湘雅醫院也宣布確診了一例、官方首次曝出疫情地圖和確診人數,病毒攜帶者從湖北流向了全國、鍾南山院士趕往武漢、武漢封城了!
一切來得都那麼迅猛,殺得我們一個措手不及。
02
最先警覺起來的是年輕人,也就是長輩們口中「外面回來的」「讀過大學的」「大驚小怪」的90後防疫勸阻大軍,我就是此行列中的一員。
網際網路同步的信息讓我們迅速明白,這將是一場巨大的災難。但此次聚會的發願者——張氏八姊妹,不上網,不看新聞,沒太懂家裡的小孩在著急上火什麼,仍然沉浸在即將團聚的期待里。
爺爺依舊專橫,對我試圖勸阻他出門和在飯桌上多次強調疫情嚴重性的行為大為惱火,說:「街上那麼多老師老闆都不戴口罩,他們會比你差?大驚小怪!」
我一口飯噎住,面對爺爺習慣的訓斥,只能閉嘴。
隨著時間線的拉近,各家的兒孫都已經提前安排好時間,早早從四面八方趕回來了。
2020年1月23日,大年二十九。疫情的發展始料未及。全國越來越多的人進入了一種,前一天還深感荒謬,第二天就人人自危的防疫狀態之中。
我陡然想到,我們家初二還有一個80人的大集會,頓時頭皮發麻!我得阻止這次聚會!!
但張氏群里沒有聲音,只有一些父輩陸續轉發著各種防治病毒的奇怪招數。顯然,我們孫輩的在家裡勸阻無果,沒人敢在大群里出聲;而我們的長輩也沒人敢輕易官宣此次團圓之約的終結。
當天午飯時,我遲疑了很久,還是試探著問爺爺,說:「疫情這麼嚴重了,初二的聚會還要搞嗎?」沒人搭話。我繼續:「來那麼多人很危險!要不算了?」
爺爺僵持幾秒,大喝一聲:「你別在這造謠!過年家裡不來人的只有五保戶!這些話你怎麼說得出口?」
我怎麼說得出口??我……我真是抓狂啊!「專家都說了,最容易感染的就是老人,要不是擔心你,我才懶得說呢!」當場我飯沒吃完,就委屈地離席了。
下午在書房,我一個人生悶氣,奶奶敲門進來,說:「你不要怪爺爺。他是怕自己活不久了,你大姨奶奶又出車禍,險些回不來。家裡的老人們都怕了,就想著聚一次,少一次。」
我有點不忍了,紅了眼睛。奶奶繼續說:「好不容易今年大家一鼓作氣要聚聚,他們已經很多年沒有聚了……」
其實,關於此次聚會的前情多少我還是知道些的——
03
我奶奶所在的八姊妹中,老五和老么都是男丁,兩家又都有一個潑辣的老婆管著家。老五家裡的敦實、大臉盤、大嗓門,眼神和說話都硬梆梆的;老么家的不會主動撒潑,但吵起架來頭頭是道。
這兩家屋場緊鄰數十年,牙齒碰舌頭,各種摩擦。後來,因為一家說另外一家占了自己家的地,撕破面子,逐漸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雖然兩家不悅,但以前有我太姥姥坐鎮,這過年歡聚的傳統還得守。還記得小時候,八家人井然有序地輪流宴請,人聲鼎沸,要下掉門板,里三層外三層才站得下。
這讓我的童年關於過年的記憶常常是,門裡歡聲門外雪,熱鬧而歡騰。
但龐大的團圓也是需要信念的。太姥姥去世後,軸心散了,老五和老么家拒絕同時出現,大家也樂意享受小家庭的溫馨,更主要是更省力和方便。這聚會也就攢不動了。
於是,充斥童年的家庭集會傳統,徹底銷聲匿跡了。儘管,年年都有不同的人嘗試提議,但得來的回應多是沉默,難成大局。
我想,這次八姊妹走動的強烈心愿,是在他們的母親、我的太姥姥去世後幾年開始萌芽的,催化劑來自近幾年家族中的幾大變故……
2015年,八姊妹中的二姐美枝的丈夫,即我的爺爺,檢查出食管癌,癌細胞已經擴散,醫生說,爺爺年事已高,可能只有3-5年的時間了!
許是爺爺是他家唯一的男丁之故,他一向與我奶奶這邊的兄弟姊妹更親近。且在張家八姊妹之間有一個驕傲的說法,即像他們這樣八對夫妻都是原配,並且都還存世的例子,地方上少有。
鼎盛的生命力和集體性的和睦,讓老輩人引以為傲,說這話時,老人們臉上泛著的紅光,似乎映射著他們曾經的年輕歲月。
但爺爺手術後,意味著八對中必將有人離開。老輩們有種說法:同屬一撥的開始有人走,接下來便一個接一個。家族「神話」的破滅,一點點摧毀著他們的心理。
老人們一方面心疼自家二姐(我奶奶),一方面沉溺在一種原始地對生命遠逝的恐慌中。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爺爺自己。他是一位厲害的修築工匠,並鑽研育苗,培植怪樹。在我眼裡,他是一個勤勞、嚴厲、剛烈、迷信父權專制的鋼鐵老直男。
爸媽作為長房,即便在20多年前早已分家單住,叔叔一家也不住在老宅里,但生病後,爺爺倔強地非要用2-3年時間,對原有的老宅進行大刀闊斧的推翻重建。
此外,他還鄰著牆院修葺了魚塘三口;魚塘盡頭是苗木,裝點包圓了這個山窩正中的巨大院落。
我明白,這是爺爺在提前踐行他的遺言。我突然恍然大悟,為何爺爺如此重視這次聚會,並對一心想搗壞它的人(也就是我)如此心焦、氣惱。
他不想有缺憾。他希望生前還能有機會再展示一次他的後人如何繁衍爭氣、長幼有序、和睦美滿,並借這樣一個盛大的、被好友親朋艷羨的儀式,照亮他微弱又倔強的一生。
而攢動這樣盛大儀式的導火索,則是八姊妹中大姐(我的大姨奶奶)發生的一起車禍。
2019年3月上旬的一天,八姊妹中的大姐美珍在市區家附近散步時發生了車禍,多處骨折、傷勢嚴重。美珍的丈夫廣仁在家族群里沉著、清晰地發出這一通知後,張氏家族群里沸騰了。
這是一對在家族中很受晚輩愛戴的知識分子。大姐美珍是八姊妹中學歷最高的一位。她曾在廠區子弟學校做教導主任,後夫妻倆開起書店,並在老百姓最初只遠遠知道電腦是個電器的時候,就購進了近十台電腦,在家裡辦起了計算機培訓班。
整個張氏家族上下都迷信他們的知識,也迷信他們的教育。小時候,我們都會被送去他們那兒學習計算機,獲得很多書籍的滋養。
而作為八姊妹龐大家族的老大,他們有收入後,便兼顧著弟妹的生活和教養,再後來,也理所應當地承擔著家族後人的訓育。受到恩澤的晚輩們,對他們自然也都十分愛戴。
看到這個車禍的消息,所有人都心痛萬分。這麼多年,八姊妹第一次齊齊現身追問情況,我想家族出現和好的跡象是從這天開始的。
終於,在進入重症監護室三天之後,美珍姨奶奶的生命危機解除了。經過兩次手術,2019年10月,她終於康復。
這期間,以前沉寂的家族群開始活絡了,大家開始分享與小家有關的要事趣事。
有或真或假的養生連結、家族成員的生日祝福、懷舊的老照片相冊,老么家也主動分享了小孫女的舞蹈演出視頻。
就這樣,多年前因為個人恩怨崩裂了十多年的八姊妹們,關係回暖。老人們全都集體發願,所以聚會的想法執行下來才這麼順利。
04
2019年12月,爺爺73歲生日我回家探親時,他就對我一再叮囑,今年年初二要舉辦張氏八姊妹80人的聚會,地點就定在我們家!
此時我已經辭職,家中大人很不理解,訓斥我在年關前辭職是極不理智的行為。僵持之中,爺爺率先開口,說:「如果你還想念書,就辭職考研,讀在職也可以。過年早點回家,幫家裡做準備工作吧。」
這是他生病之後,我第一次感覺,他的精神再一次被填充,眼裡也重新有了光。而當時,每天都面對大量質疑的我,同樣也是第一次,因為爺爺的篤定支持而感覺到踏實。
(爺爺的生日)
可是,我呢?現在卻不願意支持爺爺最後的心愿?!是啊!我怎麼能說得出口的?
疫情白熱化的新聞不斷在轟炸,情勢還在不斷升級。張氏家族群里卻依舊太平……
這時候,我不斷對自己強調著應該理智,卻又為阻止後可以想像到的情景忐忑不已。我害怕直面老人們失望的眼神,也害怕爺爺再一次陷入長久的沉默和哀傷。
美珍姨奶奶在張氏群里開腔:「初二的聚會暫時沒有變動,初一我會先去弟弟們家,初二趕到老二家。」
看到這個消息時,我手機上正好跳出微博熱搜的推送:某省某地又因聚集性感染新添6例確診。
確實是好不容易的和解、好珍貴的契機、好費心神的等待……但在這樣的時刻,我的天,80多個流動人口的集會,該有多可怕!不是我天生怕死,是那麼多老人,還有我那患過癌的爺爺……
我跟媽媽、奶奶、嬸嬸不停闡明聚會的危險性,但她們的意見一致,說,聚會是夙願!
但再怎麼夙願難償,也應該停了,誰家都不想再一次陷入病危的恐慌吧!於是,我決定再一次不恭不順了。
堅定想法之後,我採取了迂迴政策。傳統家族裡小輩已然沒有說服力了,不得不緊急求援。
我按疫情的發生順序,收集好最新的權威文章報告;找來央媒、官媒公開申明的疫情警示;用上鍾南山院士的抗疫發言視頻,和身在湖北的好友親歷疫區危機現狀的真實聊天截圖。
打包好後,我私信發給了家族群里,最明事理也最說得上話的幾位男性長輩。落尾都是:「疫情已經這麼嚴重了,聚會很危險!請您勸阻。」
但天了嚕,我陸續收到的大多是樂天派的安慰!
終於,在我掀起第二輪群發攻勢之後,一位叔叔回復了我。
他表示,願意和他的三舅,也就是我的三舅爹商量一下,或許可以由他來做一下老人們的工作。
三舅爹就是組織此次活動的峰叔的父親,在八姊妹男丁中排行老大,開明、豁達、做事果決。我這才將懸著的心放下一半。
當天晚上,峰叔的消息發布在了群里,說在政府機關工作的幾位親屬接連收到了緊急通知,所有家庭不得大規模聚會,希望老人們理解,來年再會。
我這才終於長吁一口氣。出乎我意料地是,多數人表示理解。峰叔也在群里安撫了一些在外地被薅回來的小輩們。
當晚吃飯時,一直憋著一口怒氣的爺爺得知是我慫恿的後,拍著桌怒斥:「好好的聚會,活活搞散了。明年你們大家也不用回來了!」然後憤然離席。
我很難過,但已經歷過一番思想鬥爭,此時,反而只有安定。
05
第二天,爺爺吃不下飯了。奶奶寬慰我說,是因為他手術時切除了胃裡的賁門,蓋不住胃酸就會反胃嘔吐。
這時候七大姑八大姨的,一大堆長輩電話不斷,說要來上門探望。我十分焦急,繼續「執迷不悔」,大著膽子阻止著新年後,爺爺的各種外甥、侄子,我的叔叔伯伯們上門來。
反正,已經是「惡人」了,那就乾脆「壞」到底吧。
最終,大姨奶奶美珍也沒能在初一去她的弟弟家和大家見面。從全國各地趕回老家團聚的兒女們,要麼因為擔心封城、封路,趕回了工作地;要麼在家開始了多年不曾如此朝夕相處的居家隔離。
而爺爺和奶奶在烤火爐前開始了一天又一天長久的對坐……我見爺爺不與我講話,便開始使些小孩子的花樣。
「來打麻將吶!來打骨牌吧!」
奶奶在被封閉的新年持續了十多天後,被我輪番的娛樂引誘分開了心,但爺爺仍然拒絕參與。他再次陷入了沉默,開始拾掇起花草。他也許不能理解,他最能理解的孫女,為什麼就不能在這一次理解他……
2020年2月13日,正月二十。湖南大部地方終於放晴,我家院子裡鋪滿了陽光,天湛藍得似乎從未經歷陰霾。此時,距離回家已經24天。
村裡的防疫廣播一日三次,各種信息中確診、出院的官方記錄逐步明朗,家裡的學生上起了網課,我在家也換著花樣研究蛋糕、發糕、油條、奶茶,做起了美食博主,逗著長輩們開心……
終於,隨著宣傳的不斷落實,前幾天,我竟然偶然聽到爺爺和他的老兄弟在討論,說平常都見不著幾面,現在讓孩子都在家待著挺好,不要出去,這樣安全!
我暗喜,機會來了!於是,我在陽光地里支起烤架,安排起了和爺爺約定好了的第一次燒烤。只是,參與人只有我們家。與之前想的一樣,確實喜氣洋洋。
(我們烤的燒烤)
回想這近一個月發生的點滴,作為年輕一輩,我在這樣的情況下,保持理智奮力勸阻,是對的。但也許,老人們的固執背後,還隱藏著歲月帶來的、更多我們所不了解、他們又不願言說的情由和哀傷。
所以,不要忘了,要奮力去修復那些需要一些耐心才能了解的遺憾,但也不要小看,親人之間互相理解、原諒的能力。
因為就在剛剛,我擱筆之前,爺爺提著一個保溫飯桶衝進了我的書房,急切地說:「這是可以防肺炎的艾葉雞蛋,你叔爺爺家剛煮好提過來放門口的,家裡每人一個,趕緊吃掉!過了十二點就不靈了。不要跟別人講!」
看著爺爺認真迷信的樣子,我忍不住大笑。我乖乖地吃掉了雞蛋。你看,我們達成了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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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李芷頌
編輯 | 妖兒姐
編後語:
年味,是一個家族的記憶、也是每個人過往歲月的痕跡。雖然主人公搞散了他們家今年的家族聚會,可是,未來可期,日後的歡聚一定更加熱鬧、暢懷!如果你也有更多精彩的故事,歡迎投稿61692124@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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