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你长多大,走多远,那些关于家园的记忆,会像年轮一样刻在你心里,而后来的一切,都从彼处生发。
——《家住徐州那一片儿》
衣服湿嗒嗒地贴在皮肉上,五月初夏艳阳高照,小生仍是觉出了不少凉意。他看向跟他一个姿势躺着的表哥,担心地问:“哥,咋办?二姑会不会揍咱俩?”
表哥拿手挡着眼,乐呵呵地说:“太阳这么毒,晒干就啥都看不出来了,听哥的,别瞎操心。”
20分钟以前,小生和表哥为了去够垂到湖里的柳枝,不小心掉到了水里。幸好岸边儿水不深,两人折腾了几下,有惊无险地登了陆。
兄弟俩不常来云龙公园,离家远,坐公交下了3路换2路,好一顿等。这趟说长不长,说短不长,说走就走的小旅行,有点不来后悔,来了也后悔的意思。弄根柳枝子也能掉水里,这特么是什么身手啊!要是哪天被家里那帮小子知道了,还不得笑话死他俩。
下午4点钟,衣服差不多干透了,小生摸了摸热烘烘的脸,大太阳底下晒一个小时,眼都花了。
表哥拽他起身:走了,回家!
家在徐州东北郊,一个叫下淀的地方。
下淀乡古村秦梁洪,秦梁洪在秦洪桥附近,就是史书中记载的,秦始皇泗水捞周鼎,以图个名正言顺称霸的地方。
1985年,下淀还是徐州郊区的一个乡,乡里有四个有名的自然村,杨庄、下淀、秦梁洪、孟家沟,分布着很多大型国企,徐钢、煤机、徐州铁路枢纽、洗衣粉厂……关于“下淀”,《徐州市志》这样说:“早年该村是个积水的浅洼,逐年积淀增高,建房成村,取名下淀。以后常有行人路过此村投宿下店,也曾有下店之称。”
就这?就不能发挥点想象力?竟没有什么某个叫“下淀”的青年,爱上一个叫“上清”的村花之类的传说吗?真是半点不浪漫。
1958年,下淀乡孟家沟一带划为化学工业生产区,并开始筹建市电石厂等6家化工企业。
上世纪60年代末,孟家沟建起“徐州7.29化工厂”,后更名为“徐州洗衣粉厂”,著名的海鸥洗衣粉就出自这里。
1960年,徐州钢铁厂新址落户下淀
小生家住下淀乡的下淀村,一个院,六间房,三代同堂。院里有棵梧桐树,不用管不用问,就长得参天。小生祖上几辈都住在此处,时间久了,街坊邻里难免沾着亲带着故,实实在在是半条街亲戚,半条街朋友,从街上一路跑过,得打一路的招呼。下淀村里的孩子,从会走路起就不爱在家呆着,他们是喜阳不怕晒的七里香,恣意开放,风中招展。
下淀的路不宽,房也不高。自建房层层叠叠,街巷七扭八歪,地里的菜长了收,收了种,日子缓缓的,白云苍狗几十年,人非物仍是。
这片小生和表哥用脚丈量的土地,既百无聊赖又充满趣味。它缺少游戏厅电影院商场冷饮店,却不乏河柳池塘山坡林地满裤鱼虾。
那只是寻常生活里的一次寻常冒险,表哥带着小生去河里逮龙虾,那条河,因为临近徐州市第二十四中学,就被大家懒省事地称为“二十四中河”,这么个不伦不类的名字很快就传遍了大下淀南北,摸鱼逮虾专业甚熟的表哥,在二十四中河的浅滩里,没多久就收获满满,可是,没带包,怎么拿回去?表哥脱了自己和小生的裤子,扎紧裤脚,做了俩临时口袋,成功把一堆龙虾带回了家。是不是很急智?
所以,你并没有看错,“满裤”鱼虾。
1971年,徐州煤机厂门前
在下淀那片儿,“煤机”是一个地标式的存在,这里四分之一的人口,或多或少跟煤机有着不得不说的故事。下淀老街高高低低的自建房围绕之下,煤机厂齐整的宿舍异军突起,他们有别于下淀村的日常,他们干的是三班倒的工作,是吃公家饭的产业工人。
80年代,徐州煤机厂车间
煤机的全名叫煤炭工业部徐州煤矿机械厂,在上世纪80年代以前,徐州以煤炭、火电、建材为经济支柱的时期,煤机厂是徐州地区10多家矿山机械制造企业中不可小觑的一个,从1956年建立初期,这就是个千人大厂,即使是在60年代,煤机厂一分为二,720名职工带着家当远走贵州六枝创业之后,剩下的那部分煤机仍然很快再次发展为2000人的大企业,并在80年代大放异彩,一举摘得了1985年的国家金质奖。
1965年,煤炭工业部徐州煤机厂一半职工奉命迁调贵州六枝,组建六盘水煤矿机械厂。
720名携家带口的煤机职工在贵州创业之初,就住在这样的家属宿舍里。
他们走的时候,锅碗瓢盆都得带上,内里艰辛,可想而知。
表哥是煤机子弟,一路从煤机幼儿园、子弟学校,到煤机的技校,在煤机西村的大院里,从熊孩子长成小伙子,夏天听老爸和煤机厂同事攒的乐队拉小曲,元宵节的夜里,跟着兄弟去看煤机厂的花灯展,星期六下了课自己跑厂里跟爸爸去澡堂,16岁领回家的对象是隔了两条街的同学,如果不是后来煤机改制,他这辈子都会是个煤机人。
朝吟暮醉两相宜,花落花开总不知。
表哥和二姑在煤机西村的老房子里
姑父和同事的小乐队
毕业了!煤机技校九二级电工班,跟普通学校的毕业照不同的是,这张合影里,除了校长、老师,还有总经理、厂长和科长……
90年代,兄弟三个去闹煤机传统节目——正月十五的花灯节。刚过了年,钱包还相当地富余,送自己礼物的时候,毫不手软。如今,在徐州,还会花心思办灯会的社区,只有管道了。
在煤机厂宿舍,能触摸到四十年光阴
那个让人称羡的煤机厂没有了,但是它们还在……
后来,随着煤电重工业慢慢地退出徐州的历史舞台,煤机厂在城市建设的地图上成了一个“地块”,而下淀则是城北的一个“片区”。住在下淀的人们,心情复杂,一边盼着拆迁,一边难离家园。
煤机厂的厂区被一座座住宅取代。
2014年4月30日通车的三环东路高架拉近了下淀与城区的距离
想来,下淀那一片儿,也没什么好玩的。山还是那个样儿,懒得爬,只在清明才去那里上坟然后挖挖荠菜。早上10点钟就开始摆的象棋摊,多少年都不挪地方,两个人下,一群人看,指指点点,完全不理会“观棋不语”这个高尚情操。
其实,路边那家连名字都懒得取的猪头肉挺好吃的,可惜后来不干了。菜市场的某记牛肉也不错,最好早点儿去买。羊肉馆熬羊油的香味在每个午后飘起,让人又厌又想念。二十四中河的龙虾,请放心,当年那个逮了你们一家老小的人,已经不再是那个敢下五洋捉鳖的少年,你们安全了。
这些硬得不能再硬的硬菜,是岁月里最真实的味道。那些人嫌狗憎的年少欢脱,属于1985那片无法重返的乐土。
小生已离开下淀很多年,换了好几个学校,从城市的这一头,搬到了另一头,幼时下淀的那几间房,成了他常用词里的“老家”。表哥的肚子日渐丰盈,现在要是再掉进云龙公园的湖里,估计都难爬上来。两人只有年节的时候能见见面,约场酒都不太方便,离得远,时间还总是对不上。
年前给仍住在煤机西村的二姑送节礼,小生对副驾上的媳妇说:“我哥以前总带我玩儿,我们……”
“掉河里了,还自己把自己晒干。”媳妇说:“换一段,这段听了101遍了。”
那时,小生正驶下三环东路高架桥,他一路向西,穿行于不能轻易调头的四车道。路旁的高层楼房里,住着原拆原建的老邻居,远眺处有山丘起落,飞鸿迎送。于是,那些时光深处的悲欢喜乐,在下淀的炊烟里,被一一想起。
文章来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hans/zU78a3IBd4Bm1__YgY22.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