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近代日本文學史上,川端康成、太宰治與三島由紀夫似乎是三個怎麼也繞不過去的名字,他們共同支撐起了戰後的日本文學,而讓人意外的是,三島由紀夫對與他齊名甚至是作為其前輩的太宰治非但沒有尊重,反而多次在公眾場所表達了自己對太宰治的不屑與鄙夷,接下來我們就來分析一下,為何三島由紀夫獨獨對太宰治存了這份文人相輕的心?
三島由紀夫
落魄貴族對鄉下土包子的優越感
我開始讀太宰治的東西,對我來說也許是最壞的選擇,這些自我戲劇化是我生來最討厭的東西,作品裡所散布的文壇意識和類似負笈上京的少年的鄉巴佬的野心,對我來說是最受不了的。
關於三島由紀夫對太宰治的不認同,由表及里,最外層的應該是三島身為落魄貴族對太宰治這種新晉階級的天然敵視。
三島由紀夫出生於大正末年東京一個顯赫的家庭,他的祖母身上流著高貴的貴族血統,但是家族不可避免的衰落讓她把三島由紀夫當做了是家族崛起的希望,從小讓他上皇族學校進修,用霸道且跋扈的愛管教著三島,而也因此養成了他孤僻嬌弱的性格。
青年的三島由紀夫
雖然祖母窒息般的家庭教育對三島來說是一份難堪的回憶,但仍舊不可避免的讓他沉浸在了傳統的大和式貴族的優雅之中,並且為貴族地位的沒落而哀嘆。
而與三島由紀夫相比,太宰治的出身其實一點都不差,太宰家是津輕地區的大富豪,太宰治的父親不但經營著鐵路與銀行的生意,而且還是當時眾議院的議員,可以說是社會上的新貴,但越是這樣,其在三島眼中就越是礙眼,仿佛正是因為他們這些人日本的貴族體制才開始一點點沒落的,因此從階級上來說三島很難對太宰治產生好感。
太宰治故居
迷惘大時代下價值觀念的根本矛盾
當然,如果單純只是階級與身份上的差異並不能讓三島如此直白的展現出對太宰治的鄙薄,更重要的原因是因為他們對文學的創作理念甚至由此引申出來的價值觀有著根本的矛盾。
眾所周知,文學從來都不是漂浮在天上,單獨存在的東西,它是與社會息息相關甚至是與國家命運聯繫在一起的東西。
二戰後日本戰敗,整個社會都在崩潰,美國文化開始滲透,人民對舊有的社會價值觀念產生了懷疑,大家不知道什麼是對什麼是錯,所有人都處在一個大時代的迷惘狀態。
而面對這樣的局面,太宰治和他所代表的無賴派們開始用「墮落、陰鬱、消極與病態」的文學作品來對舊有的天皇制與武士道進行反抗與嘲弄,試圖通過「墮落」這種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方式來對舊秩序進行抗爭,試圖在廢墟上建立新的價值觀念,找尋生命的意義。
戰敗後的日本東京
而這一切對自幼在皇族學校接受教育,並曾受到過天皇表彰授予銀手錶的三島由紀夫來說當然是不可忍受的,同樣是面對著大時代的浪潮,與太宰治的無賴派不同的是,三島由紀夫可以說是極端的古典主義與民族主義的擁躉,就像是他最後發動政變,向著自衛隊士兵們演講呼籲要「推翻否定日本擁有軍隊的憲法,使自衛隊成為真的軍隊保衛天皇和日本的傳統」一般,他這一時期在文學上的傾向也是希望公眾能夠
「放棄無知文明的墮落,找回古人淳樸堅忍的大和精神,成為真正的勇士。」
一個左翼,一個右翼,理念上的不同註定了他們的矛盾。
三島由紀夫兵變演講
在太宰治身上看到了自己懦弱的影子
雖然三島與太宰治在政治傾向、生活習慣乃至寫作意圖上都有著明顯的差異,但是不得不說,他們兩個的寫作風格有著驚人的相似。
大江健三郎也曾說過:
「雖然三島由紀夫很討厭太宰治,可我覺得三島的文章本身就很像太宰治的文章,我覺得兩個人的作品裡都有很多警句,有的地方就是用警句代替描寫,儘管我覺得相當滑稽,但不得不說三島是在用太宰治的文體在寫作。」
大江健三郎
隨便舉一個例子,太宰治的那句「膽小鬼連幸福都害怕,棉花一碰就會受傷」在三島的作品裡也會找到類似的句子:
也許是天生懦弱的關係,我對所有的喜悅都摻雜著不詳的預感。
而這種相像某種程度上導致了三島由紀夫的恐慌,他曾經這樣解釋過:
「我承認他那罕見的才能,不過說也奇怪,他是我從未有過的、從一開始就如此產生生理上牴觸的作家。也許是由於愛憎的法則,也許他是一個故意把我最想隱蔽的部分暴露出來的作家的緣故。因此,在他的文學裡,許多文學青年發現自己的肖像畫而感到喜悅,但是在這同一地點上,我卻慌忙把臉背過去。」
三島由紀夫
說點不太尊重的話,三島由紀夫頗有些「怯夫慕義」的意思。同樣不圓滿的童年導致了他與太宰治同樣性格上的孤僻懦弱,但是就像是膽小的孩子一樣,太宰治怕就怕了,我就是哭出來給你看,而三島則是那種雖然心裡害怕,但是還是要舉起棍子來掩飾脆弱的人,而太宰治就難免成為「膽大」孩子所鄙夷的對象。
他對太宰治的不屑更像是一種刻意強調的劃清界限,因為他從太宰治的文字里能夠看到名為「三島由紀夫」的懦弱的影子,因此他就要通過對自己不願面對的這部分的否認來凸顯自我的「強勢」。
這是很日本的心理,因為內心不可饒恕的怯弱與自卑,所以在外在上就想偽裝成一個巨人,因此瘋狂的迷戀著家國大義,迷戀著鋼鐵熱血即便是化身瓦礫炮灰也在所不惜,但這樣就是勇敢了嗎?
許多人慨嘆與三島由紀夫兵變後的刨腹自盡,但其實這對三島來說更像是一場帶有表演性質的儀式,在他之前所寫的這一切在小說與電影中已經排練過多次了,而這次不過是一個膽小鬼用一場日本式的表演來向世人展示自己的勇敢,刻意的成分很足,而與其相比,太宰治的自殺則顯得隨意許多,既然我生在這世上,那就去隨便死一死好了。
曾經有一場關於他們兩個見面的記載很有意思。據說是因為當時的朋友們為了好玩,所以便把三島帶到了太宰治的家,而在賓主盡歡將要離開時,三島漲紅了臉,當眾向著當時風靡於世的大作家宣告道:
「我討厭太宰先生您的文學。」
而當時的太宰治眼睛也不知道在看誰,像是自言自語的回答道:「你儘管說討厭,可你還是來了,所以還是喜歡的呀。對不對,還是喜歡的呀。」
「可你來了,所以還是喜歡的」,一句話就把三島的偽裝擊得粉碎。
太宰治
最後,與其說三島對太宰治的各種否定是討厭,倒不如說是某種程度的喜歡,因為相像,因為不想被別人看到自己脆弱的內心,所以便刻意的去劃清界限,仿佛厭惡「軟弱的人」自己就變得勇敢起來了,但其實兩人都有著同樣的「怯弱」的靈魂,都是連幸福都害怕的膽小鬼。
參考文獻:
《美與暴烈》
《我經歷的時代》
《川端康成與三島由紀夫往來書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