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雨珈
自由譯者、作家
已出版《魚翅與花椒》等譯作五十餘部
停泊群島短短三日,風暴總在每天暮光時分迅疾到訪。她從不是安靜的客人,在海平面上一出現,就先派雷和風給大小島嶼報幕。總愛在岸邊露臉的白額葉猴配合演出,三兩隻從房梁躥出,尖聲沒入度假村背後的雨林,比身體還長的尾巴微微震顫,與風雨同頻。
同為靈長類,沙灘上的各色人等卻鮮少提前避雨。逐漸逼近的風暴實在叫人挪不開眼睛,巨型弧狀雲幾乎占據了目之所及的整個海面,行進半途,像是被某座島的尖峰刺破,豐沛的水汽瞬間傾瀉成雨幕,終於還是迫不及待上演了最精彩的戲碼。
眼前的這一小片南中國海,此時呈現夜晚來臨前的暗藍色,反而異常寧靜。只是,與白日裡陽光下的閒坐舒徐不同,空氣像是被某種期待脹滿,流動著破繭前最後的蟄伏。
終於到來的雨,是挑破繭殼的針;從殼裡飛出的,是駐足岸邊的我們。涌動的天與海是地球正澎湃而活的證據,大雨包裹身體,也洗去結界,在被淋濕的一瞬間,我們也躍入蒼海。
雨中野泳,連接了天與海的通路,帶來最純粹原始的快樂。等待一場疾風驟雨,為海泳伴奏,這是羅傑· 迪金(RogerDeakin)會做的事。1996年仲夏,一場滂沱大雨正盛,這位已知天命的作家、影人、「自然之子」,跳進英國薩福克郡自家住宅的護宅河,名為「躲」雨,其實是變作一隻蛙,一邊以蹬腿劃手的姿勢徐徐水行,一邊把眼睛「堪堪露在水面上」,以蛙眼視角賞雨。
他凝視著雨將天與水連接,暢想著追隨雨腳,以野泳的方式暢行不列顛,穿游江河湖海,去水中無限延展「一切可能性」,擺脫「重力的暴政和空氣的重壓」,實現在水中飛翔的夢境。
他不日動身,沿途且泳且記。三年後,這場為期一年的「游」歷記錄,以《野泳去》(Waterlog :A Swimmer’s JourneyThrough Britain)之名付梓,在世界各地讀者的心中開闢出廣闊的自然水域,帶動了露天泳池文化與戶外游泳的復興。無數人被書中的澄澈與細膩觸動,想隨著羅傑浸入水中,濕透身體,從心海深處長出眼睛,細看長期被忽略的自然與自我,獲得新知。
二十多年後,這本漾滿水波的「泳」者之書,也全然浸沒了我。
守著大海看這本書有天然的好處,得以時刻縱容從字裡行間撲面而來、難以抑制的親水渴望。如同真心愛吃的人寫起美食來,絕對會讓人垂涎三尺。羅傑所記,除開盛放野泳的浪潮深潭、大海細流,還有往自然與心靈最深處的窺探,有在水中融為半人半魚,與鰻魚、水蛭同游的自己,雖然只記錄了不列顛的水域,這一方小小書本,卻好似地球這顆「水球」的微縮版,將萬物匯聚,一字一句都在撩撥:現在、馬上、立刻入水。
渴欲已經滲透毛孔,順應才是符合人性的選擇。奔入海中的那一刻,腎上腺素占據全身,等再度平靜,雙眼已然跨越邊界,從天海綠島的廣闊,進入海面之下的另一種豐饒。
浸沒我的這片海水不過三四米深,從沙灘上看是青藍海水下的一大塊祖母綠寶石。沁在其中,才得見寶石中自是一片宇宙:珊瑚礁形成千溝萬壑,硨磲貝嵌在其中,裙邊伸縮之間,酒紅、深紫、玉綠的色彩變幻,是萬花筒般的生命。硨磲死後會被海底岩石中的矽元素侵蝕,形成通透的「玉化」效果。人類打撈上來,做成種種裝飾珠寶。美自然也是美的,但離了海水,絢爛不再,總是悲涼勝過華麗。
海水裡的靜,是脹鼓鼓的,充滿隨時噴薄欲出的生機。瞬息之間便有成群的黃背梅鯛穿過遠處霧靄般的水幕湧來,銀白的身子、鮮黃的鰭尾,無聲悠遊,讓人瞬間自覺打擾,「闖入者」的羞赧之心漫上來。
於是,我也儘量安靜。羅傑在書中形容入水時會進入「游魚一般的禪定狀態」,而我則不再撥水蹬水,停止了遊動。漂浮的身體會更為鮮明地感受到海浪的輕推與托舉,一如好些珊瑚礁都像是長成巨大手掌的模樣,像是捧著某種珍貴之物,叫人莫名感動,也輕輕用手掌去捧拾泳鏡前的海水。
仿佛回應我入定的感動,竟然有一條細長的小鸚嘴魚游入我巢穴狀的掌心,魚身墨綠打底,其上條紋流虹溢彩,一時數不清顏色。千百億年的演化中,魚眼被海水染成翡冷翠色,與我短暫對視,將時空的深潭注入另一雙眼。它的剪尾輕擺,好似雨燕,果然大海也是天空,游魚是海中的飛鳥。所以,我也是在盤旋了。
水下視力會自動放大,我張開五指,指根之間的蹼狀連接似乎也更為明顯。關於人類遠祖曾半棲於水的「水猿假說」早已被科學界普遍否認,此刻全然潤澤我的海水卻也訴說著久遠的接納與安撫。一切恰如羅傑所寫:「一旦你也泡進水中,那些水生動物就不會太在意你的存在了。畢竟,你也成了它們中的一員。」
在《野泳去》的結尾,「大海的躁動漸息,海灘在四合的暮色中泛著光。」羅傑轉過身,「繼續朝靜靜的海浪遊去。」
這大約是我能想像出的最理想的人生圖景。自然之水懷擁萬物,而我,所願不過成為一葉漂游其間的浮萍,隨波逐流再煙消雲散,湮滅一切蹤跡。
內容監製:孫哲
策劃:ELLE專題組
編輯:Sher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