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樹
作家、詩人
上海的初夏時分,吃過午飯,我與編輯坐在一家商場一層的咖啡館的戶外區,聊起最近流行的一些韓國女作家的作品,尤其是這幾年韓國和中國的女性意識集體覺醒。從殘酷青春的少女成長為單身母親,生活和寫作都發生了變化,我也想看看這些書是如何書寫這種主題的。
之前我買過幾本金愛爛的小說。第一次看的時候真的看哭了,後來再看發現了問題,於是重新評價她的《你的夏天還好嗎》這本短篇集。和目前我看過的所有韓國作家的書一樣,看完很壓抑很鬱悶,我認為這種鬱悶也是韓式的,沒有高潮,也沒有拯救,既不反抗社會,也不自得其樂。依然有種社會夾縫生存的無奈,很儒家。
我更喜歡看那種讀完以後不再感受到哀怨的作品。或者說,在痛苦裡,依然能夠發現一些光亮的作品。這似乎也不確切,畢竟我想到魯迅的《祝福》和《在酒樓上》,這裡面的光亮並不多,然而似乎也不是一氣地憋悶到底,而是有些情緒涌動,似乎在痛苦和絕望中,在期盼著些什麼。近日重讀蕭紅,《小城三月》和《生死場》,那當然是慘痛的小說,但其中也有些放飛的東西,蕭紅就像一個魔術師,她把聲色味及大自然四時變幻以及時代風雲全部打通了,因此這樣的作品才能不朽。與她比起來,我們許多人寫的更像習作,是可以解構掉的,也可以分析出為何要這樣寫,高手是分析不出來的,看著像,能複製,其實不能,無法被拆解。
其實依然是寫人性。時代的面貌當然重要,小說總有個時代的大背景,不然故事在哪裡發生和發展?只是如何寫人,才是重中之重。人性,或者說是動物性,有些是不根據時代變化而變化的,《生死場》寫婦女們圍在一起聊起「性」時的詫異,她們聊得居然跟當下也差不多⋯⋯寫得極其生動詼諧,那是一小片亮色,儘管這亮色很快就被陰影所籠罩,所打敗了。這陰影就是重男輕女的社會背景,也是那時代(20世紀30年代)東北農村沒有避孕措施的大背景。真的是「忙著生,忙著死」。看得人心裡發緊,寒毛都要直豎起來。不禁感慨是避孕措施將婦女們從無邊無際的懷孕和生子中拯救了出來。
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也包括現在,女性作家的數量比起男性作家來說微乎其微。我在給大家講「中國當代詩歌鑑賞和寫作」課的時候,也意識到,為什麼我選出來的女詩人這麼少?實際上是寫詩的女詩人數量比男詩人少,當然能選的就少。而在這些寫作的女作家和女詩人中,又有不少是用著男性的思維模式和男性的世界觀來寫作的,我很怕在這些女性作者中看到全盤接收而無質疑和反叛的男權思想,那太刺眼。所以我要強調,我是一個女性作家,我要寫我眼中的世界、我的思想,更多地考慮我的性別議題。我也是成年之後,才意識到許多方面的不平等,那我為什麼不把它寫下來呢?包括但不限於我們的出生、受教育、婚戀、生育,也包括我們的工作,我們的友情,我們的愛好,等等。
其實這樣的男詩人真的挺多的,第三代里有些男詩人是很有才華的,也寫出了許多好詩,但他們的男性思維,尤其是反映在對待女性的態度上,還是讓我看了很不舒服。我們可以說,那是時代局限。那麼到了今天,如果一個中國的男詩人還固守著父權思維,我可以判定他不是一個一流詩人。詩歌的基礎精神,是要同情弱者的,是要反對不公的,是要反抗強權的,是要有反思,是要有所悟,甚至剖析自己,而不是毫無思考,以某種性別優勢占據話語權。
回到那天下午,我與編輯看著眼前的街道,行色匆忙的人們,我們聊到了韓國文學和當下的中國文學。我們渴望看到更多「當下」的文學,正在發生中的市民或小鎮青年或農村人的文學,想在文學裡讀到一個個「人」,活生生的人,尤其是女人。出現在文學作品和藝術作品裡的男性已經太多了,我想看到更多的女性人物,她們不該被湮滅在我們正在進行的生活和歷史中。
內容監製:孫哲
策劃:ELLE專題組
編輯:Sher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