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煮紅樓:尤三姐——林黛玉在另一個世界的影子

2023-04-23     古代小說網

原標題:小煮紅樓:尤三姐——林黛玉在另一個世界的影子

尤三姐只在《紅樓夢》的舞台上活躍了不出四個章回,便像一個過客般匆匆謝幕了。然而這個小小的配角身上,卻似乎承載了作者的萬千寵愛:作者不僅讓她和女主角林黛玉容貌相似、身材相類,還三番五次讓旁人點評她和男主角賈寶玉「是一對好的」。

《來自情天 去由情地——細說尤三姐》,小煮紅樓著,齊魯書社2023年1月版。

他甚至安排她在太虛幻境中大筆修注警幻仙子案下的所有一干「情鬼」——其中自然包含了寶黛釵!一個我們從未見她生前拿過紙筆的市井女子,作者何以對她偏愛到如此!

在全書剛開篇,主角們都還沒正式登場的時候,作者就曾借賈雨村、冷子興之口拋出了一個很重要的理論叫「正邪兩賦「說:

……使男女偶秉此氣而生者,在上則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為大凶大惡。置之於萬萬人中,其聰俊靈秀之氣,則在萬萬人之上,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又在萬萬人之下。若生於公侯富貴之家,則為情痴情種,若生於詩書清貧之族,則為逸士高人,縱再偶生於薄祚寒門,斷不能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驅制駕馭,必為奇優名倡。如前代之許由、陶潛、阮籍、嵇康、劉伶、王謝二族、顧虎頭、陳後主、唐明皇、宋徽宗、劉庭芝、溫飛卿、米南宮、石曼卿、柳耆卿、秦少游,近日之倪雲林、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龜年、黃幡綽、敬新磨、卓文君、紅拂、薛濤、崔鶯、朝雲之流。此皆易地則同之人也。

這段話對「仁人君子」「大凶大惡」的劃分嚴格遵守著儒家標準,賦氣說也完全符合宋明理學即「新儒家」從宇宙論中推演人生論的學術傳統。

孫溫繪冷子興演說榮國府

但在「正邪兩賦」說中規中矩的外表下,卻掩蓋著一個驚世駭俗的反傳統的立場:氣雖有正邪,人則無高低。從帝王將相到藝伎倡優,千差萬別的生存狀態可能只是環境造就的,而他們作為人的本質並沒有什麼不同:「此皆易地則同之人!」

這大概是作者,也是小說主角賈寶玉每每體現出的那種與他們的時代格格不入的平等博愛思想的一個理論根源。而將「易地則同之人」置於不同環境中所將觸發的不同命運走向,也正是《紅樓夢》著重討論的主題之一。

「正邪兩賦」說將人按門第分為「公侯富貴之家」「詩書清貧之族」「薄祚寒門」三等,而《金陵十二釵冊籍》則將金陵所有女子按出身錄入「正冊」「副冊」「又副冊」三等冊之內。用警幻仙子的話說,「(正冊)下邊二廚則又次之。余者庸常之輩,則無冊可錄矣……」

任率英繪《寶玉神遊太虛境》

一些重要的正釵,作者常在「副冊」「又副冊」之內安排其他角色與之對照——也就是前輩紅學家討論的諸如「晴有林風,襲為釵副」的「影身」現象——這可以算是作者的「易地則同」理論在小說情節上的具體實踐吧。

黛玉是《金陵十二釵正冊》內的頭號人物,是「生於公侯富貴之家」的「情痴情種」。朱門繡戶保護著她免受世俗的浸染,世代書香薰陶了她高雅的品位。她超逸、她敏感、她矜貴,她是名副其實的「閬苑仙葩」——在一個「碾冰為土玉為盆」的小世界中追求著精神自我的圓滿與純粹。

然而,如果失去了高門大戶的庇佑,沒有了筆墨書香的怡情,淪入凡塵的仙子又將直面怎樣的現實?「正邪兩賦」理論給了我們答案:即使在最卑賤、最無奈的處境中,她也「斷不能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驅制駕馭,必為奇優名倡」。很顯然,作者認為足以定義這一類人的,能將他們與世俗庸人區分開的,並不是他們身份之貴賤、從業之雅俗,而是其人格的獨立性。

連環畫《尤三姐》

而尤三姐,正是作者沿著「奇優名倡」的另類美學去塑造的。

正如性別史學家曼素恩先生所說,盛清社會的性別制度是圍繞著幽閉婦女建立的。上到太太小姐,下到雜使丫頭,被封閉「在裡頭」使她們獲得了倫理上的正當性和優越感。

與此相比,尤家不能完美地幽閉兩個閨中少女,即尤二姐、尤三姐姊妹的曾經「在外頭」,使得她們沿著倫理金字塔上的一條奇特的裂縫,徑直跌落到了社會的最底層。

這兩個國公府名義上的「小姨」,早已淪為了賈氏父子叔侄事實上的玩物,在倫理戰場上永無翻身之日。尤三姐將這層關係的本質看得很清楚:「這會子花了幾個臭錢,你們哥兒倆拿著我們姐兒兩個權當粉頭來取樂兒……」

從環境的複雜、地位的尷尬來說,尤三姐的處境甚至不如賈府裡面第三等的丫頭。然而這處境竟也賦予了她一種得天獨厚的自由:她既然不享受世俗倫理的任何保護,自然也可以不接受世俗倫理的任何綁縛。

京劇《紅樓二尤》劇照

無論是高張艷幟引得男人們醜態畢露,於深閨之中與人推杯換盞高談闊論,還是拿著王孫貴胄作踐取樂……凡此種種,皆是一個閨中弱女對「閨範」標準的公然宣戰。

對男尊女卑、貴賤有別的傳統道德,尤三姐從不買帳:世人眼中的世家公子、貴胄命官,在她眼中不過是「兩個現世寶」;而尤家兩個無依無靠的失德姐妹,她卻自信是「金玉一般的人」!

對於錢權交易的世俗婚姻,尤三姐絕不妥協:「終身大事,一生至一死,非同兒戲……只要我揀一個素日可心如意的人方跟他去。若憑你們揀擇,雖是富比石崇,才過子建,貌比潘安的,我心裡進不去,也白過了一世。」

這段愛情至上的婚姻宣言,放諸包辦婚姻的時代是多麼勇敢,多麼超前,也是多麼不合時宜!在那個只允許女孩子採取被動姿態的社會中,三姐卻始終在爭取著命運的主動權——包括生活方式,包括婚配對象,甚至包括生死。

胡也佛繪尤三姐

戚序本六十六回有這樣一條批語:「尤三姐……能辨寶玉能識湘蓮,活是紅拂文君一流人物。」紅拂女,是「正邪兩賦」說明白在列的奇女子。就連黛玉也曾寫詩盛讚紅拂道:「尸居餘氣楊公幕,豈得羈縻女丈夫?」

然而假若一個真實的「紅拂」投生在當時的社會,會有怎樣的遭遇和收場,這才是作者關心的事。在他的設計中,當我們的這位「紅拂文君一流人物」試圖回歸家庭的時候,她便被世俗道德的銅牆鐵壁撞得粉身碎骨。顯然,柳湘蓮不是願意接納夜奔女的李靖,盛清也不是能夠讓「風塵雙俠」一展宏圖的唐朝。

儘管以慘敗收場,尤三姐的人生依然是一場彌足珍貴的探索。她擁有可以和黛玉比肩的美貌與智慧的稟賦,卻甩掉了黛玉作為貴族小姐的道德乃至文化的包袱。她向著社會施予她的重重桎梏,單槍匹馬,奮力一搏。她那快意恩仇的人生,不正是一出黛玉在書房中曾手托香腮幻想和感嘆過的傳奇嗎?

年畫《尤三姐》

這個與黛玉「異地則同」的女子在另一個世界發出的和聲,向我們展現出一個精巧的社群結構。正如開篇為脂硯齋指出「總應十二釵、照應副十二釵」的「高經十二丈、方經二十四丈」的「頑石」一樣,紅樓夢中的金釵群像是相當立體的。

黛玉的生存狀態很特殊,但她的悲劇並不特殊。以黛玉為首的,是一類忠於本真、追求自我實現、不肯屈從於社會的人。她們的覆滅也就成了必然,構成了一部格外動人的社會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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