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虹:《世說新語》與《晉書》中謝安形象的比較

2023-09-19     古代小說網

原標題:蕭虹:《世說新語》與《晉書》中謝安形象的比較

歷史人物的真實形象,後世未必就能有定論,正史上一個樣,筆記小說中又是一個樣,到底哪個才是真實的呢?

白庚延繪曹操

曹操就是一個很典型的例子:《三國演義》把他描繪為奸詐殘酷的奸臣,是個負面人物無疑,然而從《三國志》看來,他卻是一個結束分裂,實行恢復國家元氣的政治領袖,至少說得上是個毀譽參半的人物吧?

《世說新語》既然是一本志人小說,應該可以從中觀察到魏晉時期的人物面貌。而從《世說新語》所得到的形象,與正史《晉書》比,又能給我們什麼啟示呢?兩者的形象會是如曹操一樣大大不同,還是沒有分別呢?這個問題引起我的興趣,準備探討一番。

在所有《世說新語》的人物中,涉及條目最多的當推謝安,共有104條,其次是王導,共有84條[1]。王導和謝安都是東晉的中興名臣,王導在位的時間比謝安長,掌權的時間也更長,為什麼謝安在《世說新語》中占這麼重要的地位,我們只可以揣測。我將在此做一番嘗試。

根據我在拙著《世說新語整體研究》對該書作者的探討,《世說新語》的作者雖然署名劉義慶,但由於他是當時一個重要的政治人物,公務繁忙,而且他名下的著述甚豐,這些著述極為可能是由他主持,但具體工作是由他的文學侍臣擔任的。

在劉義慶的《宋書》本傳所舉出的四位文學侍臣里,從他們的生平可以看出袁淑和謝安有十分密切的關係。袁淑的父親袁豹是謝安的外孫,他的伯父又娶了謝玄的女兒。[2]如果說謝安的許多事跡和言論從他家族承傳下來,恐怕不能全屬臆測吧?我推測袁淑雖然未必是《世說新語》的主要編者,但他提供了很多這些一手材料卻也很有可能。因此《世說新語》中謝安的條目,就顯得特別多了。

這裡我關注的是謝安在兩書中形象的比較。我通過最笨、也是最可靠的方法,來完成這項工作。我把《晉書》中的謝安本傳全部抄下來,然後把《世說新語》中提到謝安的條目也抄下來,然後互相排比。我所得到的結論,或說印象,如下。

首先我們必須接受兩書的體裁完全不同的事實,由於它們在性質上的差異,就各有不同的目的和風格,所以在敘述上會有一些基本的不同。

元刻遞修本《晉書》

《晉書》是歷史,故必須遵照歷史的寫法,把謝安的生平資料,如家世、生平各個階段的重要事件、官階等依次敘述,更重要的是他對國家和時代的貢獻,和他死後的留名,也要交代清楚,缺一不可。而《世說新語》是一本從品評人物的背景出來的志人小說。既然是小說,就會以趣味為選擇的標準,而且片言隻語也在所不棄,一切無趣的官樣文章反而不會采入。

下面我將二書的異同,分三部分表述:一、《本傳》與《世說新語》相同之處;二、《本傳》有而《世說新語》無者;三、《世說新語》有而《本傳》無者。

除了以上所說基本的不同以外,兩書的內容有相當多相同之處。《晉書·本傳》篇幅比較小,而且是大致按時間排序的,所以讓我以《本傳》為基礎來分析它們相同之處吧。我所說的相同並非一字不差,而是大意相同。如有稍異的地方,會加以說明。

謝安塑像

一、《本傳》與《世說新語》相同之處

在排比二書之後,得到14條相同處。為了不占太多篇幅,將其置於附錄之中。見【附錄1】。

總結二書相同的14條,可以看出二書對於謝安一生各個時期的情況都有涉及。從謝安年少時得到的讚譽,到他悠遊東山,與同志或遊山玩水,或清談論辯,直至過了四十歲,儘管受人譏刺,不得已放棄隱居的志願,接受桓溫的召請。

桓溫對他的器重和他與桓溫的矛盾在兩書中同樣報導了。謝安為政與主持淝水之戰的精彩片段當然也是兩書必備的細節。除去歷史事件外,從兩書並可了解謝安曠達的個性以及對人處事的態度。總之,二書並無很大不同之處。

二、《本傳》有而《世說新語》無者

《晉書》中在《世說新語》沒有對應的文字,首先可以理解的當然是與政治有關的資料,如何時被朝廷徵召,何時出任何官職,這些資料自然不會出現在一本以趣味為主的小說如《世說新語》中。但是除此之外,還有一些是值得我們關注的。排比之後所得14條,置於【附錄2】。

看了《晉書》中有而《世說新語》沒有的內容,我們也可以得出一些印象。

首先,《本傳》中一些謝安的負面事跡不見於《世說新語》,例如他要修建太極宮,所費甚多而當時國有外患,王彪之以此為諫,又如守喪期間不廢音樂不顧王坦之的勸諫,[3]透露他一意孤行的一面。加之營造別墅,生活奢侈,對他的形象也有不良影響。

從《本傳》的角度看,當然是負面的,但是換一個角度,從我所了解的《世說新語》的基本思想看,也可以理解為:

謝安《六月帖》

謝安一直是個特立獨行的人,不願受別人的意見所左右,我行我素的行為,很符合他受道家思想影響的個性。太極殿結果並沒有削弱國力,證明他胸有成竹,可以完成工程而不影響大局。至於守喪期間不廢樂,正與阮籍所說「禮豈為我輩設耶!」[4] 是相同的心態。

《本傳》也有些正面的事跡是《世說新語》沒有的,例如桓溫病篤,要求朝廷加九錫,實際上就是要篡位的前奏,大臣們不敢直接拒絕,謝安採取拖延政策,桓溫不久病死,終於沒能如願。[5]桓溫死後朝廷大事都落到謝安肩頭,他巧妙地安排桓氏三個厲害角色在三個恰如其分的位置上,平衡各派勢力,使得局勢穩定和平。[6]

桓溫北征,謝安的弟弟謝萬病卒,謝安藉此機會離開桓溫。事件有助於了解謝安當時的處境,一方面也許他已看出桓溫的野心,有意離開他,另一方面,謝萬的死意味著謝家從此沒有人在朝中,家族地位將下降,所以他不得不在四十餘歲時出仕。從《世說新語》我們就看不到這些因果關係。

謝安晚年為了避開司馬道子,自動交出父子兵權,移鎮廣陵,[7]這是因為謝安考慮到功高震主,及早抽身,可見他有先見之明,古今有大功的臣子下場往往很悲慘,謝安能適時引退,不愧有大智慧。

《世說新語整體研究》

這些情況未能從《世說新語》看到,《世說新語》甚至未言及人們把他築的埭叫做「召伯埭」,[8]意味著後人視他如周朝輔佐王室又受人愛戴的召伯。這些正面事跡全屬政壇表現,可能是因為這些與他為政有關的事跡不是《世說新語》所關注的主題。

然而,我覺得二書有一項不可忽略的不同,就是《本傳》包含了一些超現實或者可以說近乎迷信的內容,例如謝安成讖的夢境和他為自己說錯話而預感自己將死等,[9]這些似乎本應屬於小說的範疇,卻沒有出現在《世說新語》而出現在歷史文本的《晉書》中。

這真是我們始料所未及的。若果我們瀏覽一下《晉書》其他的傳記,就會發現這不是一個僅有的例子。所以唐劉知幾就指出《晉書》多采《語林》﹑《世說新語》﹑《幽明錄》﹑《搜神記》之類的「神鬼怪物」的內容。[10]

三、《世說新語》有而《本傳》無者

經過排比,發現《世說新語》中條目《晉書》沒有對應內容的,最多集中在「識鑒」﹅「賞譽」和「品藻」三章中,由於這三章所錄多是對眾多人物的簡短的評語,《晉書》和《世說新語》性質不同,沒有對應內容的情況是可以理解的,所以不必在此一一舉出。除此之外,還有很多,由於其意義不大,我們也略過。選擇了比較重要的不同,提出15條,置於【附錄3】。

綜觀這15條,我們可以看出以下一些情況。

《本傳》說謝安從小就得到別人稱讚他的才識,《世說新語》提供了一則例子,說明他八歲的時候就有是非分明的觀念,勸諫他的伯父不要虐待一個年老的犯人。(見德行: 33)。

《世說新語資料彙編》,劉強編著,鳳凰出版社2020年版。

從《世說新語》很多條目中,我們可以觀察到他對家族裡的女人與孩子特別關懷。比如他和妻子劉夫人的關係,雖然《本傳》和《世說新語》中有相似的兩則涉及他與劉夫人的故事,但是《世說新語》在這方面提供了更多細節,如劉夫人批評他不教兒子(見德行: 36);劉夫人在諸婢表演歌舞時用幃帳圍起,不讓謝安觀看(見賢媛: 23);劉夫人看不起丈夫的客人孫綽兄弟(見輕詆: 17),這三則透露出劉夫人是一個很有主見而且頗為高傲的女性,她毫不猶豫地批評丈夫、違背他的意願。然而謝安卻對她甚能容忍,未擺出大男人的威勢對待她。

謝安對嫂子王夫人的同情和敬重一則,也反映出他對女性的理解與尊重。(見文學: 39)。他對侄女謝道韞詠絮才的欣賞更傳誦至今,而對謝道韞抱怨她的丈夫,他也未加責備,只是好言相勸。東晉一般而言雖然不是完全奉行男尊女卑的時代,但他對女性的同情和理解,甚至包容,還是比較值得我們注意的。

由於他有很長一段時間閒居在家裡,而他的兄弟多數出仕在外,這個時期他與謝家的下一代侄兒女常常在一起談論文學和哲學的議題,對他們的教育有很深遠的影響。很多這樣的對話出現在《世說新語》中。

任伯年繪謝安東山絲竹圖

然而,他的侄兒侄女並不一定完全接受他的意見。最為人熟知的是謝道韞婚後回娘家大大抱怨謝安給她找的夫婿。(見賢媛: 26)。謝玄也曾因為謝安過於讚美謝萬而提出異議。(見輕詆: 23)。然而謝安並沒有拿出大家長的威嚴來責怪他們。

最令我們感到意外的是他為了不讓侄兒知道上屋熏鼠的是他的父親而感到難堪,傷了他的自尊心,竟然自己認下這個不光彩的舉動。(見紕漏: 5)。雖然從現代人的眼光看,這並不是什麼值得羞恥的,但從本文的語氣看來,似乎是一件不足為外人道的醜事。反映出他對於小輩,有一種比較民主的態度。在他幫助謝玄戒絕佩戴紫羅香囊一事(見假譎: 14),也體現了同樣的態度。

在眾兄弟中,謝安與謝萬關係最為親密。從《世說新語》中一些條目看,我們甚至可以說他對謝萬的溺愛程度到了影響他看不見後者的弱點,而謝萬也不聽兄長的規勸。謝萬要去見王恬,當時謝氏還未躋身一流家族,王導的兒子王恬看不起他們,謝安勸謝萬不要去自討沒趣,但是謝萬不聽,結果碰一鼻子灰。(見簡傲: 12)。

謝萬在謝安還沒有出仕的時候就已經官場得意。他任西中郎將主持北伐時,恃才傲物,看不起屬下的將士,將士們都甚感憤恨。謝安在軍中,為他儘量拉攏那些人,到謝萬兵敗的時候,軍中的人本來要殺掉他,後來還是看謝安的面子,才放過了他。(見簡傲: 14)。

即使到了兵敗逃亡的當下,他還要找他的玉帖鐙,謝安對他竟然沒有一點批評,只是說:「當今豈須煩此。」 (見規箴:2 1)。無怪乎當謝安對子侄說謝萬「獨有千載」時,謝玄說謝萬並不虛心,當不起這個好評。(見輕詆: 23)。這不可不說是謝安人格上的一個缺憾,而這一面卻不能從《本傳》中反映出來。

《Shih-shuo Hsin-yü A New Account of Tales of the World》

在《世說新語》里,謝安發表了不少有關文學、哲學、音樂和繪畫的見解。《本傳》說他年輕時就「神識沈敏,風宇條暢」,但根據《世說新語》,阮光祿說白馬論, 他就沒能理解(見文學: 24),可見他對哲學的理解也有不如人意的時候。

在文學方面,《本傳》和《世說新語》都說到桓溫讚美謝安寫的簡文諡議為「碎金」,意味著謝安在文學創作方面很出色。在文學批評方面,謝安不曲從前輩庾亮的意見,批評了庾仲初(闡)的<揚都賦>疊床架屋(見文學: 79)。和子侄討論毛詩中哪篇最好時,他否定了謝玄的意見而提出自己最欣賞「『訏謨定命,遠猷辰告』。謂此句偏有雅人深致。」(見文學: 52)。

從這裡我們可以大致了解謝安的文學觀點是敢於提出與權威不同的意見,不喜太複雜的文字,也不一定只欣賞美麗的詞藻,而寄情於沉穩的意韻。不過他有輕視別人作品的傾向,比如他說袁彥伯(宏)的《名士傳》是根據他與友人談論的資料而作的。至於他詆毀《裴子語林》一事,更使得該書「遂廢」,作為領袖,說話不可不慎重。[11] 更令我們為他的所作所為感到遺憾。

傅抱石繪謝安撫琴

《世說新語》中可以看到謝安與音樂的關係。《本傳》說他性好音樂,《世說新語》卻提供了一些他關於音樂的言論。他和王羲之關於中年傷於哀樂一則,說需要音樂調節,但不願兒輩發覺,「損欣樂之趣」。他所說的絲竹陶冶,可能不是純音樂,否則為什麼怕兒輩發覺呢?桓子野(伊)聽到清歌,輒喚「奈何!」謝安評論說:「子野可謂一往有深情。」(見任誕: 42)。顯示他理解桓對音樂的敏感。

對於繪畫,謝安也有很內行的表現,他給顧愷之的評語:」有蒼生以來所無。」(見巧藝: 7)。直到現在也還是顛簸不破的真理;顧愷之公認是中國繪畫的第一人。

他的交遊《本傳》交代了是王羲之﹅王濛﹅許詢和支遁。從《世說新語》裡面我還注意到劉惔和孫氏兄弟。但他與王羲之王獻之父子的關係似乎比較特殊。羲之是他的同輩,和上面諸人同游或聚談在《世說新語》里多見。但也記錄了二人比較深入的單獨談話,如上文所說關於音樂的對話。

比之更重要的是二人評價虛談廢務的談話。王羲之認為虛談廢務對王朝有害,但謝安卻否定其說。從此事看,後世「清談誤國」的爭論在那時已見端倪。這則談話《本傳》和《世說新語》都載,可見其重要性。謝安對清談較為支持與包容的態度,在這裡最能體現。

王獻之是晚輩,但是謝安特別欣賞他,一直任用他為副手。[12] 相處的時間必定特別多,所以我們在《世說新語》里看到很多謝安和王獻之的互動以及他們對彼此的評語。

王獻之曾說謝安:「公故瀟洒」。而謝安從王獻之少年時和兄弟去拜會他時,就表示三兄弟中最看好獻之。當他們倆共事之時,兩人有不少對話,但他對獻之過分矯情的性格曾希望矯正一二,例如他讓獻之和習鑿齒共坐,可能就是希望他能放下他的高門身段,和光同塵一點。對於獻之不肯放下的做派,謝安雖然沒有當面批評他,但對侄兒說出了他的感想:「殊足損其自然。」(見忿狷: 6)。

謝安《中郎帖》

兩人起初互相欣賞,後來因為兩個家族婚姻不和而釀至彼此不來往,即使是這個時候,謝安還對妻子表示仍對獻之有好感,對於兩人的失和感到遺憾。(見賞譽: 147)。從這裡可以看出謝安是一個厚道的君子。謝安死後,獻之去哭靈,不按俗禮執孝子的手而別(見傷逝: 15),反映他無意和謝家講和,但出於對謝安的感情,要到他的靈前一哭。

《晉書·王獻之傳》並且說謝安死後,朝廷對他有不同的議論,王獻之上書極言謝安的功績,終於使孝武帝給予謝安應得的榮譽。[13]這兩個人惺惺相惜,卻在下半生反目成仇,何其可悲!千載之後,也令我們為此感到遺憾。

在謝安的政治生涯中,桓溫是一個至關緊要的人物。《本傳》和《世說新語》都記錄了桓溫非常欣賞他的事實,但謝安對桓溫和他的集團有兩種態度。一方面他對桓溫的威脅表現得很淡定,然而,另一方面他卻不願輕易惹惱他們。

王導謝安紀念館

《世說新語》里有兩則他勸同僚忍耐的情節,謝安與王文度一起去見桓溫的左右手郗超,等了很久,王文度就要走。謝安說:「不能為性命忍俄頃?」(見雅量: 30)。另一次,桓溫和郗超夜晚討論除掉一些朝臣,當晚就睡在一起,第二天謝安和王坦之上前去請示,謝安看了名單卻不說話,王坦之覺得太多,扔回給桓溫。這樣看來,謝安對桓溫集團還是比較隱忍的。也可以說是消極抵抗。(見雅量: 27)。也顯示他對待他們的態度不是一成不變,而是看情形而定。軟硬兼施,靈活應用:可忍則忍,到了忍無可忍的關頭才對抗。

最後,我們看到《世說新語》中有兩則謝安死後桓玄對他的態度。桓玄是桓溫的兒子,在謝氏退出政壇後,晉室衰微,桓玄的勢力越來越大,終於實現了他父親沒有實現的願望:篡奪了司馬氏的皇位,成立了他短命的楚朝。然而他始終沒有安全感,特別對謝安的政治才能和身後的令名,既羨且妒,老想超過他。

所以常常希望從別人口中聽到貶抑謝安的言論,但儘管別人懾於他的威勢,卻仍然不能昧良心,說出他想聽的話,而是委婉地拒絕貶低謝安。正如劉瑾不敢正面違拗桓玄的意思,只得用模稜兩可的話矇混過去。(品藻: 87)。

又如說桓玄想把謝安的故宅改為軍營,但為謝混勸阻。(規箴: 27)。謝混是謝安的孫兒,尚晉陵公主,又有盛名,在晉末地位很高,桓玄也不得不給他面子。

結 論

經過以上的比較和分析,我們大致可以說《晉書·本傳》和《世說新語》中的謝安形象沒有太大的差異。他各個階段的經歷,這些方方面面從兩書都可讀到。至於他的崇尚自然,處變不驚的性格也可從兩書體察得到。

《晉書》

所不同的是《本傳》是簡潔而有系統地呈現這個形象,雖然熟悉《世說新語》內容的人,也可以從中得到謝安的一個大體的印象,而要從《世說新語》得到一個完整的形象卻必須經過一番繁瑣的查找。如此說來,我們有沒有必要去比較二者的異同呢?

不過,二書畢竟有不少不同的地方,從這些不同我們可以總結出一些值得比較的理由。

雖然整體來說,《本傳》構成一個較為完整而有系統的形象,有助於對謝安有一個基本認識。但是《世說新語》的內容,可以填補《本傳》的不足:它不但可以為《本傳》的簡要陳述提供更多實例,而且增加了不少寶貴的細節,還為我們描繪了一些《本傳》看不到的面貌,使得謝安的形象更為豐滿,更為生動,正如清毛際可所說:「殷、劉、王、謝之風韻情致,皆於《世說》中呼之欲出。」[14]

歸納兩書的不同,比較重要的分述如下:

《探索世說新語:史證與文跡》

負面元素

我的本意是希望看到正史是否會為尊者諱,而在《世說新語》里能找到正史中諱言的負面元素。但是結果發現並不如我所想。兩書都反映了謝安的負面,但各有不同。

《本傳》中有一些謝安性格上的缺陷,比如不顧別人的勸諫,執意要修太極殿,又如守喪期間不廢樂,經營別墅,生活奢侈等,這些都不見於《世說新語》。不過《世說新語》中也不是沒有謝安負面的事例,例如諷刺謝安未能全隱遁之志的兩條。但負面程度不算嚴重,可能是從《世說新語》關注的個人出處問題出發,而《本傳》所說的卻是從史家以他作為一個執政者的角度出發,其原因大概在此。

另一《世說新語》所反映出謝安的負面形象,也許在當時不算是負面,但以現代眼光來看就不能不說是負面了。那就是謝安像一般古代男人一樣,離不了女色。《本傳》和《世說新語》都提到他在東山挾伎的事實,此外,楊勇的校箋引《妒記》說謝安想娶妾,怕劉夫人不答應,他的小輩為他說項,也是他喜愛女色的旁證(賢媛: 23)。[15]

人際關係

《世說新語》比《本傳》更著重謝安的人際關係。作為一個家庭成員,他與家族中的女性,比如他的妻子,嫂嫂,侄女的關係,從《世說新語》中更能了解。我們也可以看到他作為家中長輩,怎樣通過聚談,教育他的子侄,對他們有相當的影響。從這些條目中我們認識到一個思想開明,態度民主的謝安。

謝安墓

然而謝安對家人還有另外一面,就是他與弟弟謝萬的關係。《世說新語》中的條目反映出他對謝萬無原則的包容,甚至無視他的錯誤,近乎溺愛的程度。這個不能不說是謝安性格上的弱點。說到人際關係,《世說新語》反映了他廣泛的社會交接,還為我們講述了一個特殊的關係 — 他與王獻之之間的恩怨。兩個家族雖然交惡,但兩個惺惺相惜的個人卻生死不渝。

學術與其他

作為一個政治人物,從《世說新語》中所見他參與清談時的發言以及他對別人的評估和他人對他的評估,都可以看到他還是引領當時學術思想的人物之一。從《世說新語》,我們也可以窺見謝安多方面的興趣與修養:包括文學、哲學、音樂和美術。如此說來,謝安可以說是一個博學多才的名士。

我比較《世說新語》和《本傳》的結果是兩書有互補作用。單獨來看,它們都有不足的地方。所以如果要對謝安作一個儘可能最全面的了解,最好是融合兩書的內容。這樣,就可以得到一個更全面,更豐滿的多面體。他是一個思想者,一個政治領袖,一個對家人和朋友都秉持真誠和關心的人。以時下的語言說,就是智商,情商雙高。以下我試圖綜合兩書的內容,刻畫出一個我所認識的謝安。

《世說新語校箋》

從思想境界來考察,《本傳》和《世說新語》都顯示了他傾向道家的一面,造成他處變不驚,不察小節的性格,《世說新語》也涉及他對文學哲學的評論準則。處於東晉末期的謝安,活在玄學與清談的極盛時期,當時的清談名士,包括王羲之﹅王濛﹅劉惔﹅許詢﹅支遁等人,謝安是圈內中堅份子。與王羲之信奉五斗米教和支遁服膺佛學不同,謝安的思想是純粹道家的。

儘管兄弟貴盛,妻子擠兌,他還是不改他不慕榮利的初心。在政治鬥爭的驚濤駭浪里他也能堅持原則,無論與桓溫的鬥爭還是最後在孝武帝和司馬道子的混亂政局下的退避,都合乎道家「一生死,等榮辱」的基本信念。

他自始至終都沒有放棄隱逸的志願,雖然中間有一段時間出仕,一般都認為他是為了家族的地位而為,其實也不能排除憂國憂民的動機。桓溫廢皇帝為海西公,又把文弱的司馬昱(簡文帝)抬出來做傀儡。他篡位的心也是「路人皆知」了。

在簡文帝的強力要求下,謝安才答應出山。然而正當他的地位在淝水之戰後達到最高峰的時候,根據《本傳》,他卻在做退隱的準備。這正足以證明他的出山是不得已,而他一直沒有放棄他的初心:隱逸的生活。

他的政治理念是開放的,平和的。在內憂外患的情勢下,他擔起了重任。他和王導一樣,清楚在各種勢力蠢動的亂世,最好的方針就是以平和的手段融合各方。同時,亂世會產生很多流民,對付這些流民如果一味壓制,勢必引起暴亂,唯有聽任他們在某個角落生存,或可使問題慢慢緩解。也許也出於對他們的同情,謝安不贊成對隱匿在南塘的罪犯使出強硬的手段,顯示他的悲憫和政治智慧。

《謝安傳》

他的教育理念是人性化的,他的方法也不是填鴨式的。中國古代的教育都是單向的,老師或者家長教,學生或者子女只有接受的份兒。謝安相信以身作則,當妻子問他為何不教兒,他的回答,據劉峻注是:我以我的榜樣教他。

從謝安和他的侄兒女的對話,可以體會到他採用了提出問題來引起年輕人的興趣,從而達到教育的效果,例如他問大雪何所似,引出謝道韞的名句「恰似柳絮迎風起」。又如他問芝蘭之樹,為什麼要種在庭前和毛詩哪首最佳,都是為了啟發他們自己去思考。

《王謝兩後中朗二帖》

對於他們的過錯,他不願意直接指出,打擊他們的自尊心,而是用迂迴的方法,讓他們自己領悟。例如自己承認做過上房熏鼠的傻事,避免謝據稱自己的父親為「痴人「。又如為了斷絕謝玄戴紫羅香囊的嗜好,他通過賭博贏了他所有的香囊。這樣看來,謝安似乎不但懂得現代的教育方法,還懂得心理學呢。

總而言之,我想說他具有現代人的民主思想和教育理念,雖然對一個東晉人來說,與時代不合,但也不妨借用來表達一下我極欲表達的意思。本文的重點不是在考察《晉書》或《世說新語》哪個更真實,實際上,我認為兩書都有其不真實或不足的地方,而是要通過兩書來構建謝安的形象,了解歷史與小說由於其不同的性質,各有其價值,如果我們能兼容並蓄,得到的歷史人物的形象便會更豐滿﹑更細緻。

【附錄1】《晉書·本傳》與《世說新語》相同之處

1. 謝安弱冠時得到王濛的讚譽,見《世說新語》,賞譽: 76。

2. 與友人泛海的事件,見《世說新語》,雅量: 28。

3.《 晉書·本傳》說到他隱居會稽,並特別提出與他同游的人名和他們的活動。《世說新語》雖然沒有對應的條目,但類似的資料散見《世說新語》眾多條目中。

4. 攜妓同游被簡文預言必出仕,見識鑒: 21。

5. 安妻對他出仕的期望和謝安恐不可免的預言,見排調:27。

6. 高崧對謝安不能全隱居之志的諷刺,見排調: 26。稍有不同的是:《晉書》末尾說:「安甚有愧色」,而《世說新語》則說:「 謝笑而不答」。看起來《晉書》有貶意而《世說》是中性,甚或有一點褒意。大意相同的條目還有排調: 32, 用遠志和小草兩味中藥來譏諷謝安。

《魏晉風流與中原文化暨第五屆「世說學」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

7. 謝安初到桓溫處報道,桓溫即非常賞識,見《世說新語》,賞譽: 101。

8. 在桓溫的鴻門宴上,王坦之甚懼, 謝安神色不變,因以分二人優劣,見《世說新語》,雅量: 29。

9. 桓溫說謝安的簡文帝諡議是碎金,見《世說新語》,文學: 87。

10. 與王羲之登冶城論清談,見《世說新語》,言語: 70。

11. 謝玄捷報至,謝安正與客下棋,不動聲色,見《世說新語》,雅量: 35。不過《晉書》接著說謝安客去以後,「 還內,過戶限,心喜甚,不覺屐齒之折。」並說他「 矯情鎮物如此」,這樣的說法更接近人之常情,而且減低了神化謝安的企圖。

12. 《本傳》描寫孝武帝朝內憂外患,全靠謝安以和靖的政策團結內部,外抗強敵,「不存小察,弘以大綱」。《世說新語》,政事: 23可以視為它的註腳。

13. 性好音樂這一點《世說》雖然沒有相應的事例,但在不同的條目中點出他對音樂的興趣和鑑賞能力,例如言語: 62,說人到中年,容易感傷,只能以音樂消解,唯恐兒輩知道,打擾興致。又:桓伊聞哀歌一條

14. 謝安的「洛生詠」在《世說新語》,雅量: 29中也提到。

《魏晉風流與中原文化暨第五屆「世說學」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

【附錄2】《晉書·本傳》有而《世說新語》無者

1.《晉書·本傳》提到他早年已為人賞識的事實。四歲時桓彝對他讚譽有加,總角之年便「 神識沈敏,風宇條暢,善行書」。這樣的早年情況其實是非常有價值的,但《世說新語》沒有收錄。

2. 說謝安因屢召不至而被禁錮終身。這項重要資訊對了解他隱居東山二十年之久有一定的幫助,這是否意味著謝安和當時掌握朝政的人有某種矛盾?而《世說新語》竟然闕如。

3. 臨安山之行,慨嘆「此去伯夷何遠」,不見於《世說新語》。

4. 桓溫去見謝安,正值後者在理髮,桓溫讓他不必戴幘,著帽進見,以示桓溫對他的重視。此事不見於《世說新語》。

5. 桓溫北征,謝安的弟弟謝萬病卒,謝安藉此機會離開桓溫。

6.桓溫病篤,要挾朝廷給他加九錫。謝安採取拖延策略,使桓溫終究沒有等到九錫,含恨而終。事件不見於《世說新語》。

7.謝安修繕宮室,花費甚多,不聽王彪之的勸諫,獨斷獨行。又因在守喪期間不廢樂,王坦之勸諫也不聽。這是對謝安負面的批評,但不見於《世說新語》。

8. 苻堅率大軍來攻,京師震恐,謝安還好整以暇地與侄子謝玄下棋,以別墅為賭注。這是淝水之戰前的事,《世說新語》無記載。

9. 桓溫和桓沖死後,桓氏的勢力仍頗可觀,處理得不當會引起叛亂。謝安巧妙地把三桓放在合適的位置,贏得了他們的支持。又,舉出實例證明謝安有知人之譽。《世說新語》無記載。

10. 《本傳》批評謝安修建別墅,生活流於奢侈。《世說新語》無此記錄。

11. 孝武帝的弟弟司馬道子專權,謝安不願與他發生矛盾,自請出鎮廣陵,築新城以避之,並且準備退休,命兒子謝琰也解甲。《世說新語》沒有提及。

12. 病篤還朝時《本傳》那些成讖的夢以及「金鼓忽破「和說錯話諸事象徵的意義,《世說新語》不載。

13. 由於謝安的影響力,使得一個同鄉的扇子熱賣的故事不載於《世說新語》,然而《世說新語》有同樣效果的一則故事,敘說謝安的一句話可以使《裴子語林》一書沉淪千年。

14. 為了紀念謝安,他所築的埭後人名之為「召伯埭」,這不見於《世說新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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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錄3】《世說新語》有而《晉書·本傳》無者

1.《世說新語》(以下省略書名)德行:33說謝安八歲時,不滿其兄謝奕對待某罪犯的態度,加以勸諫。

2. 德行: 36說謝安妻怪他不教兒。

3. 很多謝安與侄兒侄女關於文學的交流,這些品評人物的對話,散見各條,包括言語: 71,75,92;文學: 52;品藻: 46;賢媛: 26,特別是紕漏: 5中謝虎子嘗上屋熏鼠;假譎: 14中謝遏年少時好佩戴紫羅香囊條。彰顯謝安人性化的教育理念。

4. 文學: 24稱謝安沒有立刻了解阮光祿(裕)講解白馬論。

5. 文學: 39說謝安在眾人面前對其嫂(兄謝據妻,謝朗母)王夫人讚譽有加。

6. 文學: 79提到謝安對庾仲初(闡)<揚都賦>的評價。

7. 文學: 94 說袁伯彥(宏)的《名士傳》取材於他(謝安)和朋友談論江北事,有輕蔑之意。

8. 方正: 62提到謝安想要王獻之為太極殿題字的事件。

9. 雅量: 27說桓溫和郗超夜同宿,商量裁撤朝臣事宜,王坦之態度強硬而謝安隱忍,並調侃郗超為「入幕之賓」。雅量: 30的大意略同。

10. 雅量: 34說謝安起初看不起隱士戴逵,相談之後才發現他的度量。

11. 賞譽、品藻二章載有謝安很多對別人的評估,這裡不煩一一提出,但從中可以看出他對某些人特別關注,如王獻之。賞譽: 148說王獻之稱讚謝安瀟洒;品藻: 74說

王獻之三兄弟見謝安,謝安最欣賞獻之;品藻: 75說謝安要王獻之比較他和父親王羲之的書法;品藻: 77也是關於王獻之的;忿狷: 6則是批評王獻之為人太過矜持,以至於損其自然;賞譽: 147說兩人交惡之後,偶然同車,謝安仍然對王未能釋懷。

12. 桓玄對謝安的態度。品藻: 87說桓玄要劉瑾拿他(桓玄)和謝安比較;規箴: 27說謝安死後,桓玄又企圖抹去人們對謝安的追憶,要把他的故宅改為軍營。此事為謝混勸止。

13. 排調: 38說桓溫廢帝為海西公,謝安見桓溫而拜。

14. 輕詆: 17說劉夫人譏笑謝安的客人孫盛﹑孫綽品味低下。

15. 在眾兄弟中,謝安和謝萬的關係特別親昵,《世說新語》有三則顯示謝安對謝萬過分包容,包括簡傲:9,12和14,還有規箴:21與輕詆:23都反映出他與謝萬的關係。

注釋:

[1] 這些數字是根據Richard Mather, Shih-shuo Hsin-yü: A New Account of Tales of the World書中的「傳略」( 頁499-611)統計出來的。在「傳略」中每個人物下面都列出涉及該人物的條目。

[2] 蕭虹,《世說新語整體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頁51。

[3] 《晉書》,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冊4,卷79,頁2074-2075。

[4] 《世說新語》,任誕:7.

[5] 同上,頁2074。

[6] 同上,頁2075。

[7] 同上,頁2075。

[8] 同上,頁2077。

[9] 同上,頁2076。

[10] 唐劉知幾:「晉世雜書,諒非一族,若《語林》﹅《世說新語》﹅《幽明錄》﹅《搜神記》之徒,其所載或詼諧小辯,或神鬼怪物。其事非聖,揚雄所不觀;其言亂神,宣尼所不語。皇朝新撰晉史,多采以為書。」

[11] 見輕詆: 24,劉峻注引《晉陽秋》。

[12] 《晉書》,卷80,頁2105。

[13] 《晉書》,卷80,頁2105。

[14]毛際可,《今世說·序》,揚州:廣陵古籍刻印社,1984年影印《筆記小說大觀》本,冊17,頁243。

[15] 楊勇,《世說新語校箋》,此書第一版由香港大眾書局於1969年出版。本文所引為香港樂天出版社1973年的再版本,頁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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