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武帝出家:一場胎死腹中的南朝印度化社會改革

2023-04-26     冷炮歷史

原標題:梁武帝出家:一場胎死腹中的南朝印度化社會改革

梁武帝出家:一場胎死腹中的南朝印度化社會改革

公元6世紀前期,南梁帝國占據著遠東地區的半壁江山,是一個領地能從淮河流域綿延至北部灣的龐然大物。但作為其奠基人的武帝蕭衍,卻三翻四次搞家鬧劇,弄的麾下群臣皆膽戰心驚。以至於歷史評價不高,往往被批判成不務正業的典型代表。

然而,作為履歷豐富的老政治家,梁武帝的決策並非沒有道理。當我們將他的一生融入地緣形勢變遷,便不難發現那些出家鬧劇絕非腦熱孤例,而是針對全帝國所展開的印度化改革。只是沒能獲得成功,才在不理解、不贊同和不願承認的批評聲中格外刺耳。

南朝的矛盾基本盤

永嘉之亂的影響 可由黃河流域延伸至珠江三角洲

公元311-17年,短命的西晉王朝因永嘉之亂的破壞而分崩離析。隨即便是大批難民衣冠南渡,構建起以建康城為核心的東晉殘局。在這些流亡人口中,不乏出生低微的普通民眾和基層兵丁,但依然有相當部分屬於壟斷上層建築的精英貴胄。

於是,整個南朝內部都存有涇渭分明的等級差異制度。比如出產九五之尊的司馬氏皇族,聯合慣於玩轉九品中正制的漢魏士大夫,相互抱團為上層士族、享有無可爭議的優渥待遇。其次是普通軍政官員、組織鄉鄰南下的普通豪強與本地頭面人物,被自然歸類成下層庶族。接著才是流亡隊伍里的普通平民,以及身份最卑微的山越土著。雖然這類身份差異並不完全仰賴地域區分,但大體上呈現非常突出的「北貴南賤」格局。

以北府兵為代表的渡來人 就畸形分布於長江兩岸

從地緣分布來看,衣冠南渡的輻射範圍雖遍及長江與珠江流域,但絕大部分人口始終相當集中。除以都城建康為核心的江淮交界平原,另有圍繞著荊州拼湊漢江緩衝帶,形成近乎平行的兩個大區。其中的任何一個單列出來,都能在農田開墾面積、動員總量或單純政治地位方面,超過其他散布在浙江、湖南、江西、四川、福建與廣東的南渡人口孤島。但也受制於網絡密布的水域,以及縱橫交錯的山川丘陵,不可能無限制擴大下去。

為了能長期有效的整合上述區域,大部分南朝統治者都高舉漢魏繼承人旗幟,將光復故國作為最高訴求。從而把所有北朝政權視為天然敵人,順便繼續以宗主姿態與其他亞洲地區展開交流。這麼做的最大好處,無疑是有助於集中內部資源,壓制尖銳的土客或階層矛盾迸發。壞處則在於鎖死外交偓佺空間,經常需要用超量成本實現穩定壓倒一切的平衡。否則就容易陷入內憂外患,進而對臨時性質的安排造成顛覆性破壞。

五胡十六國無論持何種立場 必定被南朝視為敵人

當然,在上述主要矛盾之下,還存在有一些次要衝突。比如上層士族間的相互傾軋,就從最初的南北情緒對立,發展為東西兩個大區的資源爭奪。另有下層庶族對這些至少權勢占有人的挑戰,彼此間還會為升遷引起更頻繁鬥爭,以及不定時爆發的土著居民起義。這些因素相互促進,終究讓建康宮廷的權勢變得搖搖欲墜。

因此,當梁武帝蕭衍在公元502年靠兵變上台,就致力於用一切手段維護半壁江山的絕對穩定。以至於到生涯晚期,不惜冒險招攬有狼子野心的大判將侯景。至於其他軍事、經濟和行政手段更是數不勝數。倒是親自獻身的出家鬧劇,因自帶表演性質而不容易被人察覺。

依靠兵變上台的梁武帝 蕭衍

梁武帝的棘手現狀

南朝中的宋 就是由劉裕等寒門庶族建立

早在公元420年,出生彭城的庶族小將劉裕推翻司馬氏統治,建立聲勢遠邁東晉的劉宋王朝。在此之前,他不僅攻滅過北方胡人的後秦與南燕,還把大部分時間用於平息南方的各類叛亂。其中既有孫恩和盧循的吳越土著義軍,也不乏屬於北方士族的桓氏和劉氏,以及割據巴蜀的成漢政權。

顯然,如此跌宕起伏的一生歷練,完全是基於庶族背景的宏大構建。故而在大體掌握絕對權威後,皇帝力主奉行扶持寒門地主政策,藉此打擊尾大不掉的士族群體。但後者遠非只有幾個聲色犬馬的紈絝子弟,而是擁有根深蒂固的利益紐帶,能夠動員非常可觀社會資源。一旦劉裕的後人不像自己那樣機敏狡詐,就立刻引起東部士族集團的反攻倒算。祖籍山東而客居淮陰、常州兩地蕭道成,正是在這樣的大背景下建立南齊王朝。

南朝中的齊 就是由蕭道成等士族建立

不過,南齊在涉外領域繼續步東晉與劉宋後塵,需要花極多資源擴軍備戰。於是搞財政改革,希望將稅基由早年的長江兩岸軍屯人口,進一步擴充為其餘地方的貴族或地主。結果必然是一地雞毛,還引來荊州的西部士族集團仇視。於是,早已積累起聲望的蕭衍在公元502年宣布起兵,順著長江直抵建康城下。雖沒有廢除首都的特殊地位,卻在實際上將新建南梁變為荊楚士人的天下。

此時,恰逢問鼎中原的北魏帝國步入盛世,對苟延殘喘的南方半壁形成壓迫性威脅。因而在梁武帝繼位後不久,雙方就在淮河流域爆發激烈的長期衝突,幾乎每隔數年就有大規模交鋒。除常規募兵作戰外,還使用過築水庫倒灌城池等破壞力巨大的特殊策略,弄的江北前沿殘破不堪。乃至毗鄰邊境的連雲港地區,發生了殺死太守後主動投靠北朝的激烈民變。雖然強敵終因內部問題而分為東西兩支,卻可以對資源匱乏的防線造成更多衝擊。可能在部分頭腦清醒的決策者看來,光復故土河山的理想更加遙遙無期。

梁武帝執政初期 忍受著北魏方面的巨大軍事壓力

即便如此,蕭衍依舊要為供養龐大的軍政機器而開源節流。他在登基之初就公開痛斥南齊貴族的過度奢侈之風,還下令遣散那些為皇宮提供娛樂享受的服務人員。乃至強迫自己穿布衣、吃素菜,以便傾全力供應前線的一切軍需。等到權勢稍微穩固,又提倡各地軍民繼續擴大種植面積,恨不得將自己所能節制的每塊土地都化作良田。甚至扭轉自劉宋時期以來的削弱地方政策,分封皇族子弟到遠方組建藩鎮領地,希望他們能將中央的直屬經濟區翻倍擴大。南梁能在短時間內呈現出富態,必然與上述措施有著密不可分關係。

儘管如此,真正讓南梁徹底富裕起來的關鍵要素,可能是來自海上的貿易額增漲。畢竟,當遠東深陷南北朝亂世之際,整個南亞和東南亞地區正沐浴在印度教文化的繁盛階段。僅僅是立足北部的笈多帝國,就能通過印度河與恆河流域聯通東西方世界。餘下的一眾小兄弟也深知貿易重要性,能夠以較為開放的心態迎接各路海商抵達。因而有不少貴族引領殖民潮流,到蘇門答臘、馬來半島或湄公河流域,復刻出與母邦類似的印度式政體。更有超脫出地域和家國限制的佛教僧團,沿商路修建一系列寺廟,發展出自己的專屬貿易網絡。其前鋒早已越過杭州灣,由長江深入到安徽九華山,是南朝最為依仗的商業合作對象。

梁武帝執政時期 也是印度文化由次大陸東傳的高峰階段

此外,梁武帝早年的從政經歷,決定了他比許多同僚更能清晰理解跨國經貿。由於家族所在的荊州,恰好扼守著長江中游與漢水航道,所以被南朝各政權視為西北端的外交門戶。需要頻繁接待來自河西走廊、塔里木盆地乃至中亞的訪客,處理包括外交、貿易在內的複雜事物。只不過在北方一家獨大的情況下,這些必不可少的交流容易為戰爭所阻斷。加之中亞本身還承受著波斯帝國、粟特城邦、白匈奴強權和突厥新貴們的三方角力,貿易份額遠不如早年的漢魏時期那麼穩固。最好的平替手段,就是擁抱自海上來的西亞、次大陸與南洋的競爭者,避開危險係數更高的陸上通道。

值得一提的是,曾遠赴北印度取經的南北朝僧人法顯,就是選擇走海路返回東土。他在孟加拉灣登上1艘能載數百人的大船,輾轉過錫蘭和蘇門答臘等地。期間還因風暴而錯失靠岸良機,被自然之力吹拂到山東膠州灣登陸。說明當時的航海技術,已足夠支撐次大陸到中國水域的旅行。約定俗成的行船線路本身,更是附帶有非常明顯的商業重任。

從南北朝起 印度式海船足以直航到長江以北水域

鬧劇背後的社會改革

梁武帝時代 佛教在南方的興盛堪稱前所未見

正因如此,蕭衍執政中後期的南梁帝國,呈現出前所未有的崇佛盛況。根據留存史料記載,這類佛寺數量一度超過500座,坐擁大片可耕作土地,依附其中的僧尼人口也有10多萬人。由於朝廷賜予的免稅優惠,這些寺院人口雖在政治身份上被貶為賤籍,卻享有普通佃農所不具備的安逸生活狀態。

從表面上看,這番不負責任的操作似乎問題很大,與梁武帝早年推行的全面屯田制度背道而馳。實際上卻是中央大力發展經濟的相輔相成手段,在很長時間內並沒有產生直接衝突。畢竟,無論是畸形分布在長江南北的軍田,還是歸屬宗室的分封地產,並非建立佛寺的選址所在。相反,這些生活在6世紀的僧侶更注重經濟收益,總是樂於將分部開設在交通險要位置。比如江北渡來人所不曾企及的偏僻山頭,遠離建康等大型城市的海島,以及沿內河自然成長起來的村鎮。所以,非但不會干擾到君主的直接收入,還是在為以後的發展先行拓荒。

寺廟不僅帶來僧人 也包括香客與財富

另一方面,近乎獨立體系的寺廟雖會吸納人口依附,但同樣不以江北渡來人為主要吸引對象。因為這些廟宇在最基本的宗教功能外,還承擔著慈善救濟、交易中心、客棧倉儲與金融借貸等多重職能。故而會成為各路商賈落腳選擇,也更容易感召那些原本游離於中央財政的山越土著。前者無疑能為南朝帶來商業稅收,促進市場繁榮,拉動一些與之相關的周邊產業。後者則索性從某種不安定因素,被轉化為第二、第三產業勞動力,呈現出基於財富價值的束縛效應。何況寺廟領域再大,始終被周遭郡縣、士族莊園與庶族田產包裹,沒可能也沒動力在犬牙加錯的局面中貿然造次。

此外,大力崇尚佛教的做法,還存有兩個能幫助南梁穩定統治的重要因素:

首先就是由發展貿易經濟而產生的金融功能,有利於君主增加社會面財富總量,增加對抗不確定因素的資本。因為農業社會始終要看天吃飯,還容易被戰爭等人為因素干擾,經濟領域的風險相當可觀。這時候,就需要有一套配合自己的平行體系,充當應急用的備份系統。除本就必須扛起的救濟大旗外,寺廟網絡還能把海內外財富儲存起來,通過更多經營實現增漲。他們也樂於接受各類投資募款,從而實現某種程度的雙營模式。亦如同時代的北朝貴族,會把私人收入交由粟特商人打理,其基本遠離近乎如出一轍。

中世紀前期的佛寺 恰恰是國際貿易網絡的一部分

其次,土生的道教信仰自東漢時代起就蓬勃發展。由於各地流派起源不同,又夾雜著太多巫術殘餘,所以很難入正統士大夫們的法眼。但很容易在民間收穫大批受眾,周期性演變為朝廷所不容的危險因素。漢末的張角黃巾軍、東晉末的孫恩&盧循起義,不過是其中規模最不可控的極端案例。考慮到南朝本身的外來角色,完全有理由擔心本地土族與道教分支高度合流。所以鼓勵有聯合統治者傳統的佛教發展,樂見寺廟到這類角落生根發芽。

結合這些顯而易見的元素,我們就不難理解蕭衍的瘋狂崇佛緣由。公元529年,他第一次對群臣不辭而別,躲到離宮殿不遠的同泰寺中。隨後聲稱要放棄皇位,準備出家去當和尚。最終還是靠眾人湊出的1億錢贊助費,才勉為其難的重返至尊寶座。到了公元547年,梁武帝又如法炮製,從王宮貴胄手中索要出2億錢修繕寺院。不料僅過數月時間,第三次高調宣布出家。雙方整整僵持30個晝夜,最終才得以靠1億錢贊助收場。

梁武帝三次強行出家 為寺廟帶去4億錢贊助費

事實上,只要翻看南梁帝國的主要大事記,就不難察覺其中奧妙。比如第一次出家風波爆發的529年,建康方面正利用北朝在河陰之變後的短暫混亂,派名將陳慶之進攻洛陽。至於後兩次出家風波所在的527-28年,正巧處於侯景之亂的爆發前夜,有大筆開銷被送往江北安撫人心。考慮到南朝經常要為供養軍隊而濫伐貨幣,那么半強制儲存進寺廟資金池就情有可原。既是遵循舊例參與國際金融投資,也能起到預防通脹和平抑物價效果。

當然,梁武帝對寺廟體系的醉心,還不至於單純的經濟因素。因為4-6世紀的佛教,本身尚未脫離次大陸這個原產地影響,不可避免的攜帶有種姓制度基因。雖然該制度隨歷史演進,曾有過多次改頭換面式變革,容易讓後世學者感到摸不著頭腦。但與蕭衍屬於相同時代的經典《摩訶婆羅多》,卻有著相對清晰的定義標準:譬如以白色為象徵的婆羅門,以紅色為象徵的剎帝利,以黃色為象徵的吠舍和以黑色為象徵的首陀羅。

佛教在亞洲地區的傳播路線圖

只不過與古典時代的分類方法不同,種姓制度在一路東傳的過程中也發生了定義變化。例如南印度的泰米爾人與對岸的斯里蘭卡人,通常會把統治者的家族支系或高級貴族也算入婆羅門。留下低階祭祀與普通土地貴族,被重新分配為剎帝利。位於第三等級的吠舍,也不僅僅是來自征服者社會的平民和商人,與更低下的首陀羅間差異性很小。特別是在依靠佛教維繫的南洋等地,這樣的變體十分普遍,而蕭衍所能接觸到的範本大致就是如此。

最後,我們參考南朝各政權所面臨的等級矛盾,也能十分自然的理解何為印度化社會改革。簡而言之,就是套用起源於自次大陸的舶來概念,重新規範本國的各個階層。那些源於漢魏的世家大族,必然承擔起類似婆羅門的絕對統治義務,心安理得的擔任大部分正職。為他們服務的寒門庶族,則被徹底限定在剎帝利範疇,作為各軍政部門的實務副手。另有北府兵系統+土生郡縣人口組成的類吠舍階層,以及以山越為代表的類首陀羅蠻夷。雖然此結構早已涇渭分明,但只有在精神意識領域獲得確定,方能穩定住搖搖欲墜的統治體系。

南朝時期的建康城遺址與復原圖

必然失敗

侯景之亂 宣告了梁武帝社會改革的徹底失敗

公元548年,隨著判將侯景兵臨建康,梁武帝的這套印度式社會改革直接宣告破產。因為除君主自己與部分寺廟僧侶外,南朝上下的大部分人都對此等安排非常不滿。

首當其衝的反對者,就是理應自動轉換為江南婆羅門的士族。雖然該群體的文弱傾向愈發明顯,大部分人都在生活中遠離實務經營,卻始終對觸摸至高皇權有天然野心。例如在建康之戰中為侯軍叛軍打開大門的蕭正德,就是不滿自己的儲君地位被取代,一心要靠外力謀得上位。那些到其他區域就藩的宗室也不急於出兵勤王,而是為將來的安排自相殘殺,從而錯過了迅速評定亂局的最佳時機。歸根結底,就是不願意放棄九五之尊的尖端誘惑。

今天的石頭城遺址 曾是南朝建康的防禦核心

第二個站出的反對者,是身份地位向來處於末尾的山越土著。從三國時代起,他們就經常被來自江北的軍頭視為廉價人力,不斷徵調到外鄉從事農業生產。同時也依靠祖傳的龍舟藝能,為水師充當划槳奴和各類幫工。因而大量加入侯景叛軍,讓一支以北人為核心的軍隊瞬間提升了船戰能力。

最後,還有地位比較尷尬寒門庶族和普通郡縣人口,他們無疑是對梁武帝變革最為不滿的群體。因為從東晉立國算起,幾乎大部分軍政要任都需由他們肩負,所能獲取的利益卻有天然上限。無論長期和平時代降臨,還是殘酷戰爭延續,都只能是屈居人下的二流幫襯。所以在關鍵選擇時呈多樣化分布,散布於任何一支勢力當中,也承擔著來自各方壓力所有的傷害。最後才推舉出陳霸先為代表,徹底終結南梁帝國的統治。

南朝起始於庶族崛起 也終結於庶族崛起

此外,固有的地緣結構,同樣阻礙了梁武帝的社會改革。總是呈咄咄逼人姿態的北朝,總是能依靠黃河中下游平原的面積優勢,積累起數倍於南方山間曠野的所有產出。在漫長而又保守的農業時代,這層優勢很難被輕易逆轉。所以,根本沒充足時間和緩衝空間,供蕭衍穩部就班的創造理想世界。否則,往後的歷史發展可能截然不同,超出大部分今人的有限想像。

作為轉型失敗的副產品,以上四個曾被梁武帝精心算計的階層,很快就在後來的隋唐鼎力階段遭遇更大苦難。士族們不再享有至高地位,庶族們被迫向新一批渡來人低頭彎腰。唯有土客民眾們能日復一日的循環照舊,隨時恭候著更多歷練機會突然落到自己頭上......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hk/d668bcb72787b215315bf1f7a25b2d38.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