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騫出使:革新中原世界觀的偉大旅程(一)

2023-10-23     冷炮歷史

原標題:張騫出使:革新中原世界觀的偉大旅程(一)

張騫出使:革新中原世界觀的偉大旅程(一)

漢元朔元年(公元前128年),河西走廊的羌人營帳里,羌人酋長仔細打量著眼前的俘虜。這幾名男女明明長著匈奴人和漢人的面孔,卻穿著大夏或者大月氏的西域服飾。

「你們,到底是何方細作?」

「漢天子使」,為首的壯漢堅定地答道。

「漢不是在我們東邊麼?你們為何從西而來的?」

「我們受漢天子之命出使西域,出長安,入隴西,在單于庭(匈奴單于駐地,位於代郡、雲中郡以北的蒙古高原上)被大單于扣押數年,但始終沒忘記使命,現使命已成,我們準備返回長安,向天子復命!」

眼前的這兩男一女,分別是漢使張騫、張騫的嚮導(匈奴人堂邑父)和張騫的匈奴妻子。雖然他們的最初使命,僅是聯合西域的大月氏與漢朝夾擊匈奴,但這次出使永久改變了中原和西域的歷史。

張騫的曲折旅程 即將改變多個地區的歷史進程

張騫並不知道,他遊歷過的西域,在很久以前就有高度發達的古代文明存在。而且很早以前中原的先民們就與西域有了或直接或間接的聯繫。

世界從來都是一個整體。從地理角度來看,全球70%是水,只有另外30%才是陸地,也就是說,整個世界人類其實是生活在幾個巨大的島嶼上,歐亞非、澳洲、都是這樣的大島嶼。因為缺乏文明間的交流所以落後,世界的中心很長時間在歐亞非的交界之地,就是中東和地中海流域。按照戴蒙德的理論,縱向的大陸不會做植物動物等多方面的交流,橫向的大陸因為緯度相近所以物種這些首先就能交流,有交流所以才有發展。而位於北非、亞歐大陸的相對中間點的中亞,就成為了幾大文明區的邊緣地帶、世界文明的十字路口。

從地理結構來看

所有人類文明都生活在相互聯通的幾個大型島嶼上

在上古時代的亞歐大陸,放眼軸心時代的上古世界,和先秦中國並存於亞歐大陸上的印度、希臘、波斯等文明在所在之地率先崛起、傲視蠻荒,深刻地影響了之後的世界歷史。而且各個偉大文明都認為自己是世界中心:

比如在《貝希斯敦銘文》上,波斯大王的王號就是「偉大的國王、王中之王、波斯王、眾國之王」;在古印度,佛教徒稱佛誕生的地方迦毗羅衛城是「天地之中」,恆河中游的中印度叫「中國」(Madhya-desa),而遠方之地是「邊地」(Mleccha-desa);城邦時代的古希臘人則認為,位於希臘半島中部的德爾菲神諭所是大地的肚臍,是宙斯放出的兩隻老鷹繞大地飛行一周後正好相遇的地方;除希臘人外,其他所有的外族都是語言古怪難懂的「外邦人」(barbarians),後來這個詞逐漸有了「原始」、「不開化「的歧視性含義;在東亞大陸,華夏文明舉起了文明的火炬,形成了具有中國特色的世界中心觀——「天下」和「九州」:按照《尚書·堯典》和《禹貢》的觀點,宇宙由道而生,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華夏族居住天穹之下、位於遼闊大地的中央,各種蠻夷戎狄等少數民族居住在華夏族的周邊,華夏和蠻夷按照「五服」的順序從內到外依次鋪展開來;大地的四周西邊是浩瀚的流沙,東邊是大河所向的遼闊海洋。這明顯是發源於大陸內部地區的農耕民族的世界觀。

所有早期文明 都習慣於將自己當做世界的絕對中心

而且亞歐大陸上的古老文明之間,很早就開始了大規模的碰撞。青銅時代的兩河流域、北非還有愛琴海地區的大規模互動,被古埃及人記錄在方尖碑上,被古代西臺人記錄在泥板檔案里,也為古希臘人的神話史詩提供了不朽的歌題。

走出地中海青銅時代末期的黑暗時代後,亞述人和波斯人先後接過兩河文明的火炬,創造了幅員遼闊的大帝國,在大流士一世統治下,為了連接帝國的廣袤疆土,波斯人在前人的基礎上修建了西起愛琴海之濱、東到伊朗高原西南部的波斯御道,空前龐大的領土如同巨人的四肢一般有力地揮舞;伊奧尼亞希臘人的科學革命催生了原始的自然科學和地理學,爆發於公元前6世紀末到公元前5世紀初的希波戰爭中,交戰雙方廣泛地尋找盟友、徵調四方資源,亞歐大陸中西部的所有主要文明都牽涉其中,遠在中亞和印度的部族都在波斯大王的號令之下遠征愛琴海之濱;而亞歷山大大帝縱橫三洲的東征則又一次衝破了地理的阻隔,開創了幅員遼闊、文化燦爛的希臘化世界。這些互動組成了古典時代的「全球化」。

亞歷山大大帝的帝國 也是多次全球化後的必然結果

雖然中國文明有獨立起源,沒有深度參與亞歐大陸古典時代的大規模碰撞,但從未徹底自絕於世界,更沒有自我孤立。海納百川才是中國文明的底色。早在張騫之前,先秦時期華夏族和中亞的聯繫很早就以零星的狀態展開。越來越豐富的考古發掘,逐漸勾勒出上古先民們對外交流的完整圖景:

在距今約一萬年的哈密七角井遺址中,考古人員發現了一件淺紅色的珊瑚珠,這樣的文物透露出一絲絲海洋的氣息; 1934 年中瑞考察團在孔雀河下游的一處距今已有近 4000 年的小河墓地發掘到一種由海菊貝殼製成的白色小珠 500餘枚,類似的由海菊貝製成的隨葬飾珠在新疆多地都曾發現。新中國成立後,考古人員在哈密五堡、吐魯番盆地西緣阿拉溝兩處墓地,見到了不少海貝,而這些海貝大都產自中國的東南沿海;對應的,西域的物產也早早地進入了中原,商朝婦好墓中出土的來自新疆地區的和田玉;戰國時代荊楚地區的墓葬里發現的的地中海式蜻蜓眼玻璃珠;20世紀50年代和90年代考古人員曾先後兩次在河南省三門峽西周時期的虢國墓、1992年在陝西扶風縣黃堆25號西周墓中出土了大量的玉器,這些墓葬中均有相當一部分玉器來自中亞的新疆。

虢國墓地中的一部分玉器就來自西域

在先秦時代,還有產自中國的手工藝品流向異域:比如中亞的巴澤雷克文化遺址里發現了來自戰國時代中國楚國的「山」字紋青銅鏡、用楚國鳳鳥紋絲綢製作的馬鞍韉以及楚式漆器;湖北江陵望山2號墓出土了一件戰國時代的楚國雙峰駝銅燈。

雙峰駝最早起源於中亞的巴克特里亞。這一物種一路東傳,新疆羅布泊西岸出土的戰國時代青銅駱駝、秦始皇陵陪葬墓出土的金駱駝文物都是物種傳播的直觀文物證據。而雙峰駝出現在荊楚很明顯就是貿易交流的結果。在遙遠的古代,不僅有外來的物產進入東方,更有少數人大膽地走向了廣袤的中亞天地。周穆王西遊會見西王母的傳說,暗示了早在兩周時期,神秘的西土就引發過中原人的瑰麗幻想;在秦代乃至更早的戰國時代,就有華夏人前往蒙古高原和西域生活,這些人被西域人稱之為「秦人」,日後李廣利遠征大宛的時候,他們還曾站在大宛國那一方對抗漢軍。

秦始皇陵陪葬墓出土的金駱駝文物

華夏先民的對外交流,不僅留下了豐富的文物證據,而且在先秦時期豐富多元的世界觀中留下了線索:

《詩經·商頌》中記載「昔有成湯,自彼氐羌,莫敢不來享,莫敢不來王」,說明商湯建立商朝後,作為天下之長,商湯年年接受來自西北少數民族的朝貢。

在屈原創作的楚辭《招魂》中,荊楚遊魂遊歷過的西極世界「流沙千里」,「其土爛人「,可能正是對中國西北部乃至中亞乾旱地區的自然環境的描述。

在瑰麗奇幻的《山海經》中,「敦薨之水……西流注於泑澤,出於崑崙山東北隅,實唯河流。

《山海經·大荒西經》曰「西海之南,流沙之濱……有大山名曰崑崙之丘……其外有燃火之山,投物輒燃。」雖然「敦薨之水」、「泑澤」、「燃火之山」的具體位置有爭議,但學者認為這些地點大致位於中國西北乃至更遙遠的中亞。

《史記·趙世家》記載,齊臣蘇厲由齊國派人送信遊說趙王指出:「秦以三郡攻王之上黨,羊腸之西,句注之南,非王有已。逾句注,斬常山而守之,三百里而通於燕,代馬胡犬不東下,崑山之玉不出,此三寶者亦非王有已。」代馬、胡犬、崑山玉均來自趙國的北方草原,被視為趙國之寶,其中的崑山玉指的就是來自西域的美玉,這說明至少在戰國時代,今天的內蒙古、寧夏、甘肅等地就有聯接西域的通道,崑山玉可由此輸入中原。

許多中亞文明成果都是通過趙國的北方草原進入中土

還有遠在東海之濱、手工商業相對發達的齊國,先民們很早開始了對東海、渤海的探索。生於齊國的陰陽家鄒衍,就提出過有海洋文明色彩的「大九州」理論:

除華夏族居住的赤縣神州之外,海外還有八個和九州一樣的大陸,所有的大陸都漂浮在茫茫大海上。九州之間的人民、物產、動物被大海阻隔,很難互相交通;基於這樣的世界觀,秦漢方士們衍生出了海島上有長生仙人的傳說,吸引著帝王們不斷遣使出海、尋找神奇的蓬萊等仙山。東海之濱的齊燕術士從陸海相間的地理環境 ,推演出了大海環繞大洲的世界地理格局,這一天才假設其實是齊燕先民探索實踐的成果,事實上也非常接近真實世界的地理格局。

源自先秦齊國的九州世界觀

可由於秦滅六國、對各國文獻的系統性管制,以及秦漢王朝更青睞的法家和儒家,陰陽家在大多數時間裡都不受秦漢王朝的重視,「大九洲」始終沒有成為古代中原先民的主流認知。先秦時代各地自發的物產交流,無法對先秦人的世界觀構成顛覆性革新,更無法讓漢朝在前人的基礎上繼續對外開拓索。在張騫之前,除了先秦時代流傳下來的美麗傳說,比如周穆王駕車西巡、《山海經》里的奇譚之外,漢朝人對於中原以北和以西區域的了解,並沒有超過那些戰國時期秦、燕、趙等北方諸侯。

從世界歷史的角度看,公元前的三個世紀裡,歐亞大陸上的主要強國們,比如羅馬、帕提亞、巴克特里亞、孔雀王朝掀起了積極開拓的浪潮,這大大增多了不同人群相遇和了解的機會。

公元前3-2世紀的世界 同時存在力主對外開拓的

羅馬 塞琉古 帕提亞 巴克特里特 孔雀和漢朝

具體到秦漢時代,新興起的草原霸主匈奴就比同時期的中原王朝眼光更加開闊。匈奴不僅吸納了韓王信、燕王盧綸等逃亡到塞北的漢地諸侯,支援陳豨這樣的叛將造反,還從和親公主的隨員中吸納了解漢朝官僚體系的宦官中行說。

此外,他們也更早地探明並征服了西域地區。在漢文帝四年(公元前176年),給漢文帝的國書里,冒頓單于不無得意地對漢朝炫耀道,匈奴已經「定樓蘭、烏孫、呼揭及其旁二十六國」,讓所有射獵遊牧傳統的西域族群都處於匈奴的統治之下;冒頓單于又在西域設置了負責徵收賦稅的僮僕都尉,統治西域列國。雖然是一封具有炫耀性質的國書,但這份書信依舊向漢朝人揭示了龐大世界的冰山一角,讓漢朝人瞥見了廣袤西部世界中存在的一部分國家。

鼎盛時期的匈奴勢力範圍地圖

考古發掘能夠和文獻記載互相補充。從發掘的情況來看,漢文帝、漢景帝時匈奴人的政治中心此時還位於蒙古高原之上。所以匈奴人早期對西域的經略重點,是塔里木盆地的吐魯番哈密地區。目前,新疆地區發現的最早兩處具有典型的匈奴文化特徵的墓葬和居址都位於東天山哈密 地區,分別是哈密巴里坤的黑溝梁墓地和東黑溝遺址。這兩處遺存經鑑定處於西漢前期,符合匈奴右 賢王西擊月氏的時間,而這一地區在西漢前期正是月氏的遊牧地。

東天山地區由於扼守東西交通,成為漢朝和匈奴的爭奪焦點。匈奴打敗月氏後一直在此經營,以此為基地來控制西域。關於匈奴在東天山地區的經營,考古資料彌補了文獻記載的不足。

草原古代絲織物上的月氏人形象

在月氏、匈奴來此之前,哈密地區已經有了西域原住民創造的燦爛青銅文化--焉不拉克文化。其中時代接近於漢代的主要是黑溝梁墓地、東黑溝遺址。黑溝梁墓地和東黑溝遺址已發掘的考古文化因素中,占據主導地位的是兩種文化--一種是當地土著文化因素,還有一種是匈奴文化因素。從墓主人的喪葬習俗和隨葬品來看墓主人應是匈奴人,比如隨葬金屬和青銅器,墓主人的隨葬品多為動物紋金銀牌飾、青銅刀等物件。考古學家推測黑溝梁墓地是一處匈奴墓地,東黑溝遺址則是 當時匈奴人的生活中心。

值得注意的是,黑溝梁墓地發現了人牲。而且人牲的隨葬品和墓主人的隨葬品差別很大,有明顯的身份等級差異。這暗示人牲可能是匈奴征服的西域人。結合文獻記載看,月氏本來在此地遊牧,被匈奴打敗西遷,那麼墓葬中的人牲就是戰敗後留在當地,沒有西遷的月氏殘部。從東黑溝遺址和黑溝梁墓地考古文化因素來看,文獻記載中匈奴在西漢前期進入西域、並擊敗月氏是準確可靠的。匈奴在擊敗月氏後月氏並沒有全部西遷,還有一部分人留在原地,受匈奴殘酷壓迫。史記中所提到的「三十六國皆以為匈奴」,正確的理解應是匈奴人用武力震懾西域諸多小國,迫使這些國家服從它的治理,然後匈奴人還會定期從這些西域小國那裡收取賦稅、作為自身遊牧經濟的補充。

諾顏烏拉山20號匈奴墓葬中 發現有希臘化銀牌

除遙控塔里木盆地里的小國,匈奴人還和更廣袤的西部世界建立了有跡可循的實際聯繫:2006年,俄羅斯考古學家在蒙古國諾顏烏拉山20號匈奴墓葬中,出土了一塊精美的希臘化風格鎏金銀牌,上面有雕工精美的希臘仙女寧芙和森林妖怪薩提爾嬉戲的場面。無獨有偶,這個銀牌雕像和雅典國家考古博物館收藏的寧芙和薩提爾嬉戲的大理石雕像造型非常相似,幾乎如出一轍。同樣是在諾顏烏拉匈奴墓中,還出土了寫有端莊的漢隸的漢朝漆器,以及和中亞草原文化風格極為相似的獅鷲藝術形象。諾顏烏拉巨冢里出土的豐富文物,都是匈奴人左右逢源、參與亞歐大陸文明互動的直接力證。

種種蛛絲馬跡,如同遠在天邊的星辰、大海上的冰山一角,招引著有緣人前去探索。而龐大的華夏族也一定會有勇士循著周穆王模糊的車轍西涉流沙,探索更遼遠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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