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各国版本的《人生七年》中,俄版无疑是最具戏剧性的。
前不久,英版刚更新了《63 Up》,佐证了英国阶层固化的现状。而在俄版里,阶层不是主要话题,国家与时代才是。
皆因俄版的主角们,都出生于一个已经消逝的帝国——苏联。
从1990年起,导演Sergei Miroshnichenko找来20名出生于1983年的苏联孩子,每隔7年回访一次,记录拍摄他们的生活状态,目前更新至《28 Up》。
《俄国人生七年》系列,目前出到2012年,豆瓣评分都在9.5左右
在英版里,孩子们28岁时的生活仍波澜不惊,大多数人按部就班地读书、工作,探索自己的生活与爱情。
而在俄版里,这群苏联“80后”,被命运选中,是要经历大时代的一代人——
1990年,离苏联解体还有一年的时间。
在纪录片开始的记录的其后28年里,他们经历了苏联解体、民族战争、地区冲突、政治暴动、经济危机,以及颠覆性的互联网浪潮。
《俄国人生七年Born in the USSR》,今年预计更新《35 up》,片中人陆续步入中年了
这一代苏联“80后”的生活,注定要比世界上所有同龄人都要跌宕起伏。
俄版《人生七年》似乎在无意之中,描绘了一幅由个人映射的时代图像。
1990年,俄版《人生七年》系列的第一部《Age 7 in the USSR》开拍,镜头对准了一个名叫安东的小男孩。
7岁到28岁的安东
他的外公是真理报的编辑,曾经给勃列日涅夫写过发言稿和传记,而妈妈则是一名电影和戏剧评论家。他们一家住在莫斯科河边一栋专门给党内高官住的公寓楼内。
7岁的安东对着镜头说道:
“有一些人觉得这样做更好,而其他的人觉得那样做更好,所以现在有矛盾,在僵持。”“那结果会是什么?”“不知道,可能会政变吧。”
无心的童言,却准确预测了这个红色帝国的末日。1991年,政变发生,苏联解体,各加盟共和国纷纷独立。
“苏联”这个国家不再存在,这20名孩子与他们这代人一起,成为了时代的孤儿。
也许是从小经历动荡与不安,孩子们都表现出惊人的成熟。
节目组在克里姆林宫附近的难民营里找到了帕沙。他来自阿塞拜疆的首都巴库,那里发生了武装暴乱,大批难民避往莫斯科。
你难以相信这些话会从一个7岁小男孩的口中说出:
“坦克都来了,我们家也被打烂了……我们一直躲在厕所里……我看见过死人,受伤的人……医院也被炸了。”
“你知道什么是死亡吗?”悲伤从帕沙的眼里溢出:“知道。”
早早就知晓死亡为何物,并真切地感受到死亡恐惧的孩子,还有生活在吉尔吉斯斯坦的娜斯佳和阿尔玛斯。
吉尔吉斯斯坦的民族分裂由来已久,吉尔吉斯族、俄罗斯族、乌兹别克族等民族之间经常爆发暴力冲突,因此当地实行宵禁。
俄罗斯族的娜斯佳,不与吉尔吉斯族小孩交朋友
7岁的娜斯佳和阿尔玛斯也许还未能完全理解宵禁是什么,但他们知道晚上一定不能出门,否则就会有生命危险。
“宵禁就是十点.....哦不,十二点就不能上街了。”“如果上街呢?”“就把你杀了。”
恐惧与动乱,已深植于他们的童年记忆里。
另一边厢,7岁的犹太双胞胎廖尼亚与让娜,正要乘坐火车离开苏联,前往以色列。(廖尼亚长大后才知道,当时父母在家中电话里发现了窃听器,才决定要离开。)
让娜和廖尼亚离开苏联前,去瞻仰列宁的陵墓
列宁是谁?7岁的让娜和廖尼亚回答道
在以色列的生活虽然舒适,但政治局势日益紧张,14岁时的廖尼亚听到大人们说会有战争,不得不对未来感到担忧和害怕。
战争终于爆发,21岁的廖尼亚与让娜都选择了参军。让娜进入了交通部,而廖尼亚则进入特种部队,奔赴巴勒斯坦与阿拉伯人的交战前线。
亲身参与战争,子弹从身边飞过,见识过人间炼狱一般的战场,廖尼亚深刻地体会到战争的残酷。
退役后,廖尼亚决定离开以色列,到世界各地游荡。本来想到新西兰过安静祥和的生活,后来却被阿根廷人的热情与快乐所感染,定居下来。
“很难理解当地人,他们除了美丽的大海,一无所有。他们天天喝菠萝汁,却比欧洲所有的百万富翁还幸福。”
有能力逃离的人是幸运的,更多的人不得不困在他们长大的小城。
阿霞出身于莫斯科的单亲家庭,仅仅7岁的她就已讨厌革命与政治,迫切地希望长大后可以移民。
感受一下这个白眼
然而,长大后的她也不得不承认,“在如今的这个时代,脸皮必须厚一些。谁都逃不了,你能做的,只有适应。”
她依然滞留在这个被14岁时的她称为“傻子国”的国家,但她选择接受自己的命运。
“逃不了”的,还有出生于格鲁吉亚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的阿廖娜。苏联解体后,格鲁吉亚独立,阿廖娜成了格鲁吉亚公民。
7岁和28岁的阿廖娜
可是,离开苏联老大哥后,格鲁吉亚发展举步维艰,不仅经济衰退,社会设施也落后,经常没电没煤。
阿廖娜曾生了一个女儿,因患先天缺陷,仅10个月大就夭折了。
俄罗斯的医生告诉阿廖娜,她女儿的病如果一出生就接受恰当的治疗,是完全可以痊愈的。而格鲁吉亚的医生却告诉阿廖娜,“这样的孩子活不了的”。
伴随着伤痛,阿廖娜决定随丈夫移民俄罗斯,但是入籍时遭拒——2008年南奥塞梯战争爆发,俄格两国断交。
阿廖娜的护照上写着,“出生地-俄罗斯,申请俄罗斯入籍-被拒”。
就像是命运跟她开的玩笑。
相比起诞生于1964年的英版,俄版直到90年代才开拍。总的来说,这部纪录片来晚了,却晚得恰到好处。
被称为“第二世界”的红色帝国,它通过这些“红旗下的蛋”给予了解体前夜的惊鸿一瞥。而随着片中人的成长,他们也被放入“后苏联”的语境之中。
在苏联时期,对于上世纪70年代出生的孩子们,有着一个特殊的专有名词:“百事一代”。
他们没有政治与文化层面上的选择,在饮品上,只能选择百事可乐。但是,在苏联解体之后,他们同样并无选择地面临生活、三观上的重建。
上帝存在吗?对于这个东正教氛围浓厚的国家而言,大多数人给出的答案是肯定的。
东正教堂在这个国家的民众之间发挥着重要作用,对于出生于伏尔加河畔乡村的玛琳娜而言,它掌控了生活中的一切。
7岁到28岁的玛琳娜
虽然此时已是二十世纪末,但摄像机发现了一个依然保持着古老生活方式的旧俄空间。
玛琳娜的生活跟十月革命前差不多,连打水都要去井里打。她有10个兄弟姐妹,平时除了做家务,就是照顾年纪较小的弟妹们。
被问到“你的愿望是什么”时,别的孩子都说当医生当老师,只有7岁的玛琳娜说:“想玩”。
后来,玛琳娜顺利考上了大学,专业是父母选的宗教史,她也曾到城里闯荡,但不到一年就回到那个落后的小村庄——家里离不开她的操持。
玛琳娜的父亲是神父,她的一个姐姐住在修道院里,每天负责敲钟——这项任务后来传承给了玛琳娜,她也住进了修道院,钟声每天风雨不改地响彻村庄的上空。
28岁时,玛琳娜还没有结婚。节目组问她为什么还不找,她说:“找什么啊,都是父母给定的,我们这里都是这样。”
相比起来,住在列宁格勒(后称圣彼得堡)的塔尼亚就要幸福得多。
她从小热爱跳舞,练习舞蹈之余翻翻时尚杂志,渴望拥有里面那些fancy的服装与美食。
她对大人的世界不屑一顾:“大人们已经不玩玩具了,他们有炒菜锅就够了。”
殊不知,学会“与炒菜锅建立感情”是所有孩子成长的必经之路。
塔尼亚没有成为专业的舞蹈家,而是循规蹈矩地上了大学,毕业后当了HR主管。28岁拍摄时,她刚生下一个女儿,正在休产假。
此时的塔尼亚,已经与炒菜锅“感情深厚”了。
人的成长过程,总是伴随着世界观的摧毁重建。但有时这种重建不一定完全来自成长,也来源于意识形态的灌输与改变。
7岁时扬言要“杀德国人”的萨沙,长大后却娶了一个有德国血统的老婆;不愿意打架,却愿意“打法西斯”的季玛,后来曾在德国结婚定居。
相似的矛盾,还出现在吉尔吉斯的娜斯佳身上。她7岁时的愿望是“世界和平,万物生长都美丽。”
而21岁时,娜斯佳谈起“911”恐怖袭击,却脱口而出:
“我觉得他们(指美国人)活该。因为他们总是多管闲事。”
21岁的娜斯佳
28岁时,娜斯佳为自己的言论道歉
这种前后的鲜明对比,令人感到惊异且可怕。
我们不得不重新审视孩子们7岁时的言论。原来,他们表现出来的惊人的成熟,以及对革命、政治、世界的看法,都不过是一种“复读”,一种“传声”。
在苏联,似乎毫无童年可言。孩子们只是一面镜子,映照出成人世界平静而光滑的表象下潜藏着的隐形裂痕。
20名“苏联孤儿”中,没有人比安德烈的身世与时代结合得更为紧密。
安德烈是唯一一名来自孤儿院的孩子。他父母双亡,奶奶和哥哥无力抚养他,只好将他寄养在孤儿院。
这所孤儿院位于西伯利亚,专门为军乐团培养后备人才。安德烈从小就学习竖笛,如无意外,他长大后会被送进音乐学院,毕业后被派往苏联各个角落的军乐团。
然而,意外发生了。安德烈被选中拍摄《人生七年》,第一部播出后,安德烈的生活牵动了无数人的心。
很快,各种包裹与物资向孤儿院涌来,也有美国家庭提出想领养安德烈。
由于繁复的手续与政策的阻碍,整整7年后,安德烈终于在14岁被成功领养,登上了去美国的飞机。
14岁的安德烈在美国
拍摄14岁篇时,节目组找到了在美国的安德烈,可是,他看起来并不开心。
美国的新爸爸对他很好,可是新妈妈并不喜欢他,总是让他回去,“所有该做的我都做了,但还是没有用,所有的规矩和小细节我都做到了,我觉得永远都是我的错。”
安德烈把头侧到一边,躲开镜头流下了眼泪。
幸好,在节目组的帮助下,安德烈搬到了新家庭,重新开始在美国的生活。
21岁时,安德烈已搬出来自己住,还养了一只狗。他从大学退学,通过运营计算机项目来养活自己。
可是,安德烈从来没有把美国当作“家”。
他在家看俄罗斯电视台,家里依然摆放着自己在俄罗斯的照片,“我永远会把自己看作是俄罗斯人,死后也要埋在俄罗斯”。
他似乎对自己的身份认知很坚定。
28岁时,安德烈拒绝参与拍摄。
这部纪录片已经改变过一次安德烈的人生。也许,他对拍摄的拒斥,在于抗拒纪录片对他的命运的操控性。
安德烈不仅“逃”出了苏联,还“逃”出了俄罗斯,入了美国籍。在很多人看来,出身最悲惨的他,反而成为最幸运的那一个。
安德烈的美国家人也认为,领养安德烈,是帮助他摆脱笼子,飞向自由。
但对安德烈来说,他并没有更自由,美国的生活与俄罗斯的生活,只是“不同”而已。
相似地,安德烈不少祖国的同胞们,都在怀念苏联的美好旧时光。
一次,萨沙在路边看到一座被丢弃的列宁雕像,于是把它搬回家,当成家里的“守护神”。
萨沙毫不掩饰自己对苏联时期的怀念:“我记得我们的集体农庄,当年很兴盛,我最美好的记忆就是,在那里工作的人,他们也陪我们玩。”
抱有相同想法的,还有生活在吉尔吉斯斯坦的阿尔玛斯。他已经厌倦了当地频繁的战乱暴动,以及严重的经济危机,艰难的生活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在他的回忆中,生活在苏联铁幕下的童年是美好且富足的:
“我觉得还是苏联时期更好,工厂都运转,人人平等,没有贫富差距,相比之下我更想要我7岁以前的苏联政府。”
28岁的阿尔玛斯
自由不在美国,也不在俄罗斯,哪里都不在,苏联的“孤儿”们,终将在夹缝中活着。
下一个7年又发生了什么呢?
28岁篇的开场,节目组给出了一个答案,我们再一次听到了似曾相识的国歌,以及相似的红场阅兵式。
这个国家再一次“安定”下来,联邦国旗取代了红色的苏联国旗,一切将会以崭新的形态回归。
今年有望会迎来俄版《人生七年》的最新版本:35岁(《35 up》)。
让我们拭目以待。
作者 没十斤公爵
编辑 Grey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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