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城党家村的灵魂在夜晚

2019-09-06   贞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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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是想象出来的,因为我根本没有在村里留下。北方县城在八月已进入初秋,而傍晚加深了这种意味,我就在傍晚离村,党家村。

在真正进入夜色之后,我开始频繁想起夜里村庄的形态,假想古村会慷慨开放它的夜晚会是怎样的情景,但那时我与古村已经背道而驰——向西的西安走,火车一侧是仿佛无穷无尽的干硬沟壑,高架桥苍白的长腿,毫无悬念。

而古村此时充满悬念。上一个坡,6点以后,游人从村里懒散走出,在出口的大树下,挑上几个村民烙的椒叶白面饼或者其他特产带走,极少数的留在农家乐里吃饭,羊肉饸烙埋没在一碗红汤里,冒着浓郁的膻味,再有极少数,可能会选择住宿,在村里度过一夜。

哦,这真是难以描述一夜,像是走进一只时间的大茧,最外层在600多年前,风化得一片朦胧,往里依次递减,逐渐清晰而具象,慢慢过渡到2019年8月,就是现在,一个单调得深不可测的夜晚。夜晚将种种深不可测放大,相似的宅子有百来座,垂花门楼,挂匾,悬两个红灯笼,被太阳晒得发白,但现时什么字也看不清,本也不是给夜里看的,夜里的世界应该在门里。

但此时大门紧锁,只有极为稀少的几个农家乐影影绰绰的,游客在打发时间,靠手机或者电视,他们需要鼓起相当大的勇气,才能去村里夜巡一趟,但要记得带上向导,否则很难找到回来的路。

没有路灯,他们会在无数相似的路上迷失,宽的支路和窄的巷道,都铺着石头,不断地交汇和岔开,好多眼的古井早已废弃,但不分昼夜地吐纳生息,仿佛是古村的鼻孔,对于游客来说一模一样的哨楼、土垣、门楼,像是从地里生根长大又洇开的榕树林,上面好像站着什么人,尽职尽责地打望,有了异动就敲锣扯嗓叫醒全部的院子。

天上缺乏任何指示方向的星体,风也不会轻易降临党家村深奥的洼地,黄河就在不远处,但是很难感受到河水温厚的气息,这和南方截然不同,甚至让人感到遗憾,遗憾村里缺乏一条滋养生物的河流,哪怕浑浊一点,浅薄一点也没所谓,水可以晕染那些粗莽的槐树,奄奄一息的兰草,豢养蚊子,滋养幼童和少女,像熏一炉香,温一壶酒那样,让整个古村都活泛起来,但没有就是没有。

消失的还有年轻人,他们像水一样大量流入城市,带走村子的油脂和活力,建筑由于缺乏人的温润,更加枯朽遥远,白天村里大多数宅子都一把锁关门谢客,夜里更是如此,只有个别民宅对外营业,除了卖花椒酸奶花椒锅巴之外,老人摆一些简单的地摊,卖桃木物件,花椒叶子饼,另外给木柱上打钉子,挂满义乌生产的工艺品,卖良心价,也卖党家村家训,也是良心价。

卖东西的要在固定时间下班,这里不是乌镇,也不是丽江,没人在村里村外搞小吃街酒吧街,卖轰炸大鱿鱼和酸辣粉,也没人搞民宿,请人来哄场子,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此时,就该关灯了,伸展了,平静了。伴随太阳落山,北方的古村迅速变冷变硬,粗放的砖木民宅无法释放白天的温柔敦厚的气息,但显然更加自由。

夜里没有光,是光在此处被村子吸收了还是光根本就无法进入村子不得而知,傍晚时分,我尚能从不同的院落中判断方位主题,但大部分人恐怕没有兴趣在入夜后再走进主题院落,比如刚刚迎娶了新妇的婚房,凤冠霞帔摆着,玻璃框里有女人像,正房上挂鲜红的幔帐,比如村人的分银院,里面有蜡像,几个清朝的老头在划账分钱,指甲里还有泥,夜里看人会怕,看不见人会怕,但也没有理由怕,黄河边的古村,村口有砖塔,香火不断,保佑村里呢,十几代人都是这么过来的。

村子开始陷入沉静和虚无中,仿佛是几百年来前所未有地沉静,即使游客仍在党家村游荡,成人叽叽喳喳找厕所,小孩跳上跳下,讲解员一板一眼背诵砖雕的寓意,仍然无法消融这种沉静,反而在有些地方格外坚固,比如为纪念牛姓妇女的节孝碑,与古宅的破旧相比,碑石显得过分复杂讲究,足见村人的重视,其事迹甚至惊动当朝皇上,御赐碑石,表率流传,连她早夭的丈夫都被象征性追封了官,她的人生以一种可望不可及的方式记录下来,这是常人绝难想象的人生:十六岁女孩在懵懂中成亲,但年轻夫妻只认识了三天就从此分别,而女孩决定再不改嫁,“甘愿”在家操持,伺候公婆,六十八岁死去,这是一个在当时算是不错的寿命。然而,在最初的舆论盛赞过后,女人的生活开始陷入无可救药的琐碎和平静,漫长得可怕的时间,幽暗的院落,夜里点起油灯和蜡烛,只够一间房一个人的亮度,最多在村里小道上走走,远不过到县上去,日日吃面、纺织,每天都一样,她是不得已还是自觉自愿已经无从知晓,在这块碑上更是没有丝毫记录,没有人关注一个寡妇的心志,就像没有人关心古村封闭的夜晚一样。

事实上,它又有什么白天呢,作为一个旅游景点,古村在每个白天卖票接待,依时而动,定期修缮,而作为村庄本身,早已灵魂出窍。

作者:北帝

媒体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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