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上世纪九十年代,父亲的单位从陕南山区迁到西安未央,我们一家人也随之落户西安,成为一代都市移民。
老家人听职工家属炫耀,来西安随便找点零活,就能挣不少,一时眼红,纷纷扛着蛇皮袋跑西安淘宝。但一番扑腾下来,才晓得西安并非满地钞票,不过是新移民们迫不及待体现优越感的夸辞罢了。
我大侄,辈分比我低,年龄却长我十岁,老家时率领我漫山遍野的疯,初中毕业后进了乡镇酒厂洗瓶子,我们迁来西安时,他19岁。当年,他想都没想,扔掉手上的酒瓶和刷子,两手空空跳上火车,奔来了西安。
1983年的西安。图 | Kattebelletje
父亲给他在龙首村的旧货市场找了份小工,并在自强东路的棚户区里赁下一爿住处,自此,每逢周末我就过去找他。尽管营生肮脏劳累,住处逼仄杂乱,但我们从小到大的快乐并未离去。
我是在通往大侄租屋那条泥泞不堪的甬道上第一次碰见马师的。在父亲单位,职工们以“×师”互称,亲切又尊重,我就认为只在国营单位才有这样的称呼。棚户区巷子常常碰见穿列车员制服、机务段工服的铁道职工,擦肩而过时也都以“×师”打声招呼。
马师却没有正式单位,是个给菜场送货蹬三轮的。
马师一口河南腔,光着膀子趿着塑料拖鞋,扎势地站在一座特字工房残旧的门廊边,冲里面喊:“恁说,把他整死还是整残?”
里面远远回应:“挑了他右脚筋。”
“中!”马师仰着背提高声音:“俺马师出面,这事儿就不好办啦。”
一回头,见我转身想跑的样子,皱着脸问:“碎孩,找谁?”
我嗫嚅着回答:“找我侄子。”
马师不屑地打量我一番,留下一句“道北这地盘,甭乱跑”,终于走了。
等到他没了声音,我才一溜烟跑进了大侄屋子,趴到墙上看西安地图,寻遍每一个角落,都没找到“道北”二字。
后来厂子校上历史课,老师指了指窗外说:大明宫遗址就在道北那边。
我才惊掉下巴,大侄那阴暗破败的租屋脚下,一千多年前,曾是雄视天下的大唐帝国政治中心!
02
马师就住大侄隔壁院,蹬三轮时,喜欢套一件发旧的列车员衬衫。
晚上下工,马师在路口吃夜市,一瓶啤酒几串牛肚摆上,他能招来十几人围坐,都操着河南腔,光着膀子大声讨论,纱厂和药厂互砍啦、牛师的孩儿进去啦、朱师跑西兰线发财啦……
大侄下工路过,马师把他拽到身边:“一个外地人,在道北地界,不是俺唬恁,不跟人混,咋死都不知道。”
大侄望着一圈狠人,做惊恐状:“马师,你成天说道北道北,道北在哪?”
狠人们争先恐后叱咤风云:“道北,是俺兄弟们打下的地盘,看见那边铁路没?靠北这一片,东到十一厂,连着这边面粉厂,一直到西头无线电大院,哪一处哥儿们没摆过场子?”
大侄:“那马师,我这人生地不熟,以后你多照应。”
马师摆摆手:“成,你叫俺一声马师,俺就认下你这小兄弟儿。”
大侄钻进旁边的超市,一会儿拎出两包油茶,也学着河南腔:“马师,这是孝敬咱娘的,俺也不能白叫你马师。”
马师站起来,将嘴上叼的烟塞进大侄嘴里:“噫——看看,都看看,俺这弟兄讲究!”
身边的狠人们跟着喊:“老板,再来箱啤酒,马师请客。”
过后大侄教育我,来大城市做事,第一要懂眼色,马师家里就一个老娘,对她孝顺至极,每天早上给冲油茶喝,我五块钱两包油茶,买下马师一颗心。
我拉着大侄说,这帮人整天打打杀杀,你可别跟他们混在一起。
大侄说我蠢,没看出他们都是嘴上功夫呀,这道北是乱,真正要躲着的是三十八中那伙不知深浅的小年轻,马师这帮四十多的老腻子,面子上应付好就行了。
晴朗的周末,我爬上大侄的屋顶,终于一眼看尽了道北的模样,陈旧的房屋群落间,锅碗瓢盆叮当响、三轮车一路摇把子、叫嚣干架的河南腔……远处,一列机车带着长长的鸣笛,从古老的北城楼前穿过,恍恍惚惚地驶入了新的世纪。
03
道北的生长,带着江湖的味道。
龙首广告市场兴起后,大侄靠印刷小名片、刻章办证起步,逐渐有了稳定的客户,钱源源不断积累,但是考虑上不得台面,他并没有光明正大地盘个正式店铺。
图 | 网络
同时,住得久了,大侄知道,马师并非河南人,也是父辈从外省过来谋生活,随遇而安定居于此的。也许为了快速融入本地,也许为了给自己涂上一层保护色,河南话成了马师一家最先学会的本领。
正宗的河南腔出自铁路职工们的口中。我每次迈进自强东路,对来往的列车员和机务工们充满了畏惧和幻想,这些人讲天南海北出车遇到的轶事,就像谈论家中日常一样随意,在我眼里,他们代表着远方与险途,是一群动荡四海、阅尽千帆的江湖中人。
大侄的口音不久就被同化,开始讲一口标准的河南腔。他拿了一条“芙蓉王”送到马师屋里。
“马师,俺这出了点小麻烦。”
马师满脸不在乎,收下烟,歪着头说:“中,俺一出面,这事儿就不好办啦。”
大侄做小名片的业务,被纱厂那边的主儿抢了,大侄说,马师这关系终于能用上一回了。然而几天后,事情还没见什么风声,马师就进了派出所,大侄见势不妙,躲到我家住了一个礼拜。
风头过去,大侄没敢再重操旧业,这段在道北的“创业史”,让他认定了一条道理:要想长久发展,必须得懂知识,否则永远蹦不上台面。
大侄在龙首广告市场一边当安装小工,一边学网页设计,他的目标是做个设计师,以后就不用风里雨里安装广告牌架了。
欠下马师的情,马师自己一直没言语。一年后,大侄路上拦住他,请他入伙办公司。
“马师,俺在广告口跑了这么久,门路都熟悉,现在立马就能拉上客户。咱俩开始下个苦,你跑安装,俺跑业务,不出个半年,事儿就成啦。”
“恁说啥?叫俺给你打工?我当龟孙干苦力,恁跟别人吃香喝辣,还讲得好听,跑业务!”
马师一肚子气,一脚蹬起三轮就走了,始终不提被抓那事。
04
那两年生意出奇的好做,大侄刚开始只能雇几个劳力,承接安装吊牌等利润薄的业务,但他脑子活泛,同时将自己做不来的展板制作等业务转包给熟人,自己从中抽成,看到其中利润惊人后,果断将重心发展到广告承接上来,不到半年,他就雇上了技术人员,自己能单独吃下一些业务。
手上有了钱,大侄在方新村邮局后面找了个两室一厅的单元楼住下,搬走的前一天,跟马师打了招呼,晚上喝酒。
路边大排档,永远是道北人的场子,菜都没上,马师先喝大。
一同围座的,是棚户区多年的老兄弟们,马师举着酒瓶指着大侄说:“俺的小兄弟里,就恁混出来啦,好好弄。”
“马师。”大侄当着马师的老兄弟们,端起酒杯喊:“没有你,就没俺的今天。”
马师点点头。
大侄继续说:“你要愿意,来俺这儿,我类就是你类。”
马师摆摆手。
当晚只尽兴喝酒,大侄清楚,在老兄弟们的场子上,可以谈江湖恩怨,可以谈发财出路,但是摆谱算账的小家子气,永远上不了台面。
不过第二天临走前,马师还是私下找到大侄,半开玩笑地问,要是俺真过去了,是个啥职位。
大侄脑子一转,说现在正开发南郊市场,马师要过来,直接南郊总经理,就是得辛苦点跑业务。
马师笑了两声,说老娘在这,哪都去不了。
大侄新的住处仍然紧邻道北,但从高楼的窗户望去,那片破落的棚户区已然是另一个世界了。
大侄的广告生意范围,还留在龙首一带,每天过去,能听到越来越多的风言风语,大意是说他做生意只认钱,不讲义气,马师为他进去过,现在仍然蹬三轮都不管。
那时市政中心即将北移,接踵而来的规划、拆迁、改造,给大侄带来巨大的生意机遇,大侄一跃成立了注册资本百万的专业广告公司。并在拔地而起的新楼盘买了房子,正式落户西安。
图 | 网络
自强东路改造前,大侄给马师买了一辆五菱宏光,让他以后跑货运,不用再登三轮了。送车前晚,依然是路口大排档,请来左邻右舍的老兄弟,啤酒烤肉。大侄喝酒前把话讲得明白又不失情味:“马师是俺在西安的第一个恩人,替俺进去过,我咋都不会忘。给他总经理当,他看不上,这个车钥匙,要是再不拿,就是看不上我嘞,让我背上忘恩负义的名声。”
马师最后接下了车钥匙,但这一顿酒,谁都没喝好。
05
大侄的广告公司并没有滚雪球一样扩大下去,2008年以后,由于竞争加剧,以及成本和资金问题,使他又忙于转型.之后几年,大侄办过烟酒专卖店、汽车装潢店,但由于是外行经营,没有预料中那么盈利,最后也相继转手了。
马师老娘在2010年过世,拆迁后,他也得了一套安置房,老兄弟们仍喜欢在路口大排档撸串,他们喜欢称呼大侄为“大老板”,跟别人讲起来,说是“过命的交情”。但实际上,大侄和他们很久都没见过面了。
下面这些话,是别人带给大侄的。
马师在喝高的时候说,其实当年大侄给他老娘送油茶时,他就看出来,他俩不是一路人。马师就喜欢陷在棚户区的泥泞街道上,摇着三轮车摆叮铃哐啷而过,如今面对改造一新的街巷,马师抹着眼泪,自称是最后一代道北人。而大侄是生意人,他对社会更有用,也更能适应这个社会,说挣钱比情谊重要,也不能骂人家错吧?
而如今大侄年过不惑,在西安打拼了二十年,经历过大大小小无数人事,马师在他的记忆之海,早就成为一页远去的扁舟。他在方新的一座高楼顶层装修有一间茶室,半开放,主要用做生意谈洽,以及自己遣兴。
茶室窗明几净,茶香袅袅,坐在阳台朝南望去,现代化的楼宇栉比鳞次,中间一片气象恢弘的仿古园林,是西安最大的城市中央公园——大明宫遗址公园,颇有重现大唐雄风的气势。我静静看着,一切建筑如同沙画般恍惚湮灭,取而代之,重新布满大地的,是绵延铁道的低矮棚户区,它们养育了道北人大半个世纪,成为一处城市烙印。最终,一列火车鸣着汽笛倏然而去唤醒了我,我才意识到,道北,已经看不出一丝痕迹了。
图 | 网络
“人要具备社会发展的眼光,我当年一看,就晓得道北肯定得改造,二环以内,那么破落怎么行呢。”大侄在旁边,一副成功人士的样子指点江山。
“爸爸,道北在哪里呢?”大侄上小学的女儿望着眼前的城市问。
大侄说了句报纸里曾经出现过的话:
“道北,在历史的烟尘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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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七焱
西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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