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年春天,爷爷得病瘫痪了。
一个雾气很重的清早,六岁的她从炕上爬起来,屋里屋外找奶奶。园里,奶奶正举着镐,弓着腰,淌着汗,栽春土豆。
她说:“奶奶,我饿,想吃饭。”
“丫头,奶奶得栽土豆,不栽土豆咱没菜吃,你六岁了,该学做饭了。米放锅里了,你往灶膛填柴火,烧开锅,饭就熟了。”
她摇晃着两只小手,啼哭着烧开了饭锅,还没感受完热气腾腾的米香温暖,刺鼻的糊焦味就溢满了屋。就这样,她在满屋的糊焦味儿里,吃上了自己做的第一顿饭。
打那后,奶奶每天在外面干活,她则学会了洗衣、做饭、喂猪、喂鸡,伺候瘫痪在床的爷爷。
有时,她问奶奶:“爸和妈咋不回来做饭干活?”
奶奶说:“你爸妈是国家的人,有重要任务呢。”
一天早上,妈回来了,妈眼里布满血丝,头发枯黄。她拿着小时候爸买的小熊娃娃说:“妈,我想爸,爸呢?”
妈摸了摸自己又红又黑、干巴得起了褶子的脸,说:“等你大了,妈再带你去看爸。”
又一天晚上,她正在外屋刷碗,一个满脸胡茬的男人进了院。他的脸比妈的脸还黑还红还干巴,脖子上满是白痂,后来她知道了那是皮肤病落的疤。奶奶说:“丫头,你爸回来了,快给你爸盛饭盛菜。”
这就是自己常想念的爸吗?凭记忆,她觉着是,又好像不是。爸伸手搂她,她的肩膀马上刀割一样疼痒。原来,爸手心全是老茧,手指裂成许多干硬小沟。那顿饭,爸吃得津津有味,还说很久吃过这么香的饭菜了,丫头做的饭菜好吃。奶奶问爸:“啥时能回家过日子,啥时能下岛?”爸答:“我得把岛守好,直到守不动为止。”
那晚,爸把她领到海边,指着大海深处一个树叶状的小岛,说:“那个岛就是山岛,爸是岛上的民兵连长,任务就是为国家守这个岛。爸这连长手下只有一个兵,那就是你妈。”懵懂的她望着岛上飘扬的五星红旗,忽然间明白了许多。
打那后,她常常跑到海边,隔着美丽大海眺望远方小岛。爸说:“守岛就是守国。”她觉着爸的任务很神圣。后来,爸妈又生了弟弟妹妹。因为奶奶身体不好,爸妈就带他们生活在岛上。
十三岁那年的一天,她放学后正在猪圈喂猪,爸背上背着弟弟,手里拉着妹妹回来了。她放下猪食盆子,进屋把手洗了又洗,擦了又擦,从书包拿出张奖状,欢喜着跟爸说:“爸,这是我得的奖状。”爸接过奖状,脸上现出一抹喜悦光彩,忽而又暗了下去,她不知道爸为啥不夸她。
晚上,爸粗糙大手拉住她的小手,说:“丫头,你大了,爸跟你说个事儿。弟弟妹妹该上学了,可奶奶年岁大身体不好,你……就别上学了,在家照看弟弟妹妹上学,帮奶奶干活,爸妈只能指望你了。”
“爸,你说啥?不让我上学了?”她惊呆了。
“丫头,你最懂事了……”爸垂下头,艰难地说。
那夜,她躲在外屋柴堆里,哭得夜风呜咽,海水汹涌。她觉着自己是这世上最伤心、最命苦的人。
就这样,她成了家里的“小大人”“顶梁柱”。不仅要洗衣做饭,干家务活,还要接送弟弟妹妹上下学,代替爸妈参加家长会。
一天,有个渔民捎来五十元钱,跟她说:“你爸让你给岛上送补给。”
“啥是补给?”她问。
“就是纸条上的东西。”渔民说。
她接过纸条看,许多字她都不认识,她拿着纸条到集市,穿梭往来在各个商铺前,边买边打听。买完补给后,她又搭船上了岛。第一次上岛时她还小,只觉得新鲜好玩。这回她仔细观察,原来这是座荒岛,到处是坚硬岩石、刮脸海风,连口水井都没有,喝水全依仗积蓄起来的雨水。水窖里养了许多泥鳅,妈说:“水里有虫子,靠泥鳅吃虫子净化水。”晚上,烈风猖狂,把仅有的几棵苦楝树吹得东倒西歪,爸用铁床堵住门,才把狂风隔在外面。微弱飘忽的煤油灯光,映得爸妈身形高大。她心中生起感动与责任。她说:“爸、妈,你们安心守岛吧,我会照顾好家的。”
2
那年秋天,天凉得特别早,病魔缠身的爷爷接连几天高烧不退,昏迷不醒。她给爸打电话,可电话打通后,“嘟嘟”响两声,爸就按断。她叫来辆出租车,把爷爷送进了医院,90多岁的奶奶颤微微跟着忙前忙后,医生说:“病人不行了,准备后事吧。”
医生的话像炸雷,句句落在她心上,准备后事?年少的她除了悲痛,就是满头雾水。她哭着再给爸打电话,爸终于接了,爸说:“上级领导检查哨所,不能离岗。”她叫来大姑,大姑又召集家里能召集的亲人,大家全力抢救爷爷,可风烛残年的爷爷像秋天的枯黄落叶,还是在医院里过世了。晚上,医院太平间门外,飘飘落叶洒了一地,她和奶奶等到了风风火火赶回来的爸。
她哭着问:“爸,你咋才回来?”“爸今天有任务,离不开……”爸焦急地说。“爷爷,走了……”望着路灯下的黄叶,她木然低头。原来,爸是在领导检查完哨所后,才请假赶回来的。
夜里,爸噙着泪跟奶奶说:“我想在燕尾港附近给你找个房子住,这样我有空时能过去看你。”奶奶摸着爸发红起皱的脸,说:“自古忠孝不能两全,你为国家守岛,妈不怨你。”爸听后感动得热泪滚滚。
爷爷去世后的第三个春天,强台风袭击了岛,岛上年久失修的码头大面积坍塌。爸给她打电话,说要抢修,让她帮助买石子、运水泥。虽说那会儿她正上三班倒的班,可她还是答应了。于是爸和妈每天扛黄沙、搬石头、抹砂浆,一干就是十几个小时。
奶奶忽然晕倒了,她听到信儿跑回去时,好心邻居已把奶奶送到了医院。急诊室里,奶奶醒来后说:“丫头,你爸妈做的是大事,让他们安心守岛吧。”可望着满头白发的奶奶,她还是躲到医院角落给爸打了电话。电话是妈接的,她这边还没张口,妈就在那边说:“丫头,岛上又来台风,你爸怕国旗被风卷走,护旗时被沙石绊倒,从台阶滚下,肋骨摔断了两根……”屋漏偏逢连夜雨!那一刻,她坐在医院冰冷水泥台上,想哭,又不知道跟谁哭。
爸在岛上躺了一个多月,身体渐渐好些了。可奶奶自从住进医院,病就一直没好。爸听说奶奶住院了,担心得满嘴起泡。奶奶知道后,拖着虚弱身子,给爸打电话说:“儿呀,妈还是那句话,忠孝不能两全,你不在身边,妈不怨你。”“妈,今年春节,我一定回家陪你过年。”电话里,爸歉疚地说。
然而,那个冬天特别冷,一个北风呼啸的夜,奶奶被再次推进急诊室。她给爸打电话,爸在那头哭着说:“现在情况特殊,战备执勤,回不去。”急诊室里,奄奄一息的奶奶只跟她说了句“照顾好家……”就撒手人寰。
一个多星期后,爸回来了,他把爸带到山坳的一棵青松下,在那里,爸看到了一座新坟。
3
时光匆匆,多少艰苦岁月过去了,爸妈守岛初心不改,她也逐渐长成亭亭玉立少女。
一个苦楝树开花的春天,她恋爱了。一个小伙子愿意和她共同担起家的担子。结婚前,她特意上岛跟爸说:“爸,你要参加我的婚礼啊。”爸点头说:“我努力争取。”婚礼当天,她站在家门前望向村口方向,对新郎官说:“爸妈一会儿肯定到,咱等等。”然而,一个多小时过去了,还不见爸妈的身影。
婚礼现场,妈来了,她问:“我爸呢?”
“他守岛呢,我们俩只能来一个。”妈说。她听后失望得泪如雨下。
晚上,她给爸打电话:“爸,我多想你能参加我的婚礼。”
“闺女,守岛就是守国,不守住国门,哪有你今天的幸福婚礼,哪有咱们的家。我这辈子,上亏欠了父母,下亏欠妻儿,但我对国家是不能亏欠的。”
“爸,我懂,可……”
“懂就好,爸今天……有点不舒服,不说了……”爸说话磕磕绊绊。
接着,电话那头传来沉重喘息声。她把这事告诉了妈,妈听后匆匆登上回岛的船。这之后,铁打的爸经常心口疼,她知道后总劝爸去检查身体,可爸总说脱不开身。
一个海浪涛涛的夜里,北风呼啸,阴云压城,一阵尖利电话铃声把昏睡的她和丈夫惊醒。
“闺女,你爸、你爸不行了!”电话里传来妈悲痛欲绝的哭声。
“爸,你要坚持住,等等我。”车向着医院方向极速行驶,她心如刀绞,悲切呼唤。
然而,一切都晚了。医院里,雪白病床上,爸身着军装,安静地躺在那儿。爸的脸还是那么黑那么红,像刀刻的雕塑一样。妈说,你爸27岁就被派去岛上守岛,如今,你爸59岁,守岛32年,他把年华和生命都奉献给了岛。
“爸——” 山涛海啸,大雨倾盆,她扑在爸身上失声恸哭。
“守岛就是守国,没有国哪有家。”那一刻,爸的话再次在她的耳畔响起。
来源:《博爱》
编辑:李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