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摩天大楼上种树,就离自然更近了吗?

2022-04-02     松果生活

原标题:在摩天大楼上种树,就离自然更近了吗?

将植物和建筑结合,营造“空中花园”的尝试一直未曾停歇。早在《楚辞》中就有“悬圃 的记载,而新近的一例实践,是上海的“天安千树综合体”。屋顶种树所引发的各种麻烦,包括承重、渗水、维护等等,似乎永远不及“有机生活”的梦想来得诱人。

现代城市的发展有可能兼顾人们对自然的渴望吗?对于城市居民来说,树到底意味着什么?

文|唐克扬

要效率,

也要自然

与上海十分有缘的艺术家赫斯维克(Thomas Heatherwick),在2010年设计了世博会的英国馆“种子圣殿”之后,又以一座吸睛的“悬浮森林”杀回了这座城市。大名叫做“天安千树综合体”的,其实是在摩天楼上种了树,为此增加了额外的混凝土结构设计。 有论者提出,每根柱子使用重达14吨的混凝土,制造过程中所释放的二氧化碳,远远超过了每一棵树平均每年所能吸收的。

商业项目所谓的“城市绿洲”大多只是营销噱头。有关不可抗拒的“有机生活”的梦想才是永恒的。尤其是在一些本身不缺绿色资源、四季常青的地方,让人们的生活远离这些绿荫怎么也说不过去。比如马来西亚的建筑大师杨经文,他主推的“生态建筑”就是把树种进了大楼。除了在比较常见的在建筑中段设置的绿化层,像上个世纪就曾获得阿卡汗建筑奖的梅兰纳大楼(Menara Mesiniaga Tower)那样的,是让建筑体量和有树的空间形成了一种正负形的关系,彼此纠缠着往上发展,然后整栋建筑还是维持着一个统一的摩天楼的外表。

梅兰纳大楼

AKTC

我在没有摩天楼的城市中长大。在没有学习景观建筑(landscape architecture)之前,我从未认真想过一棵树可以长到多高。后来,我经常需要把真实的树的剪影放进建筑效果图中去,就了解到一般大树也就是20-30米了,比我小时候感知到的要高不少,因为我们那儿三四十年前最高也就5层楼。但是如今,哪怕和随便一个县级城市的天际线相比,这个高度又太矮了。你可以找到很多比63米(207 英尺)的梅兰纳大楼高得多的建筑,就连住宅也高出了一般大树的领空。

对赫斯维克持批评态度的建筑理论家其实没有说出,他们更不满的是现代城市本身。开发商会异曲同工地告诉你,规划条件是迫使他们在城市的鸽子笼中种树的外在原因——他们似乎也觉得现代城市太过荒芜了。表面上看来他们批评得有道理:现代城市的发展中不是没有考虑过大片绿地和不受限制的阳光,甚至“在花园中建高楼”成了乌托邦的理想。 但是最终大多数城市选择了更有效率的模式:较高的密度和可观的建筑高度,没有多少大树——也可能是树相形见绌了——的社区道路,把建设面积兑现成了实在的三维形体。这是规划学家一般称为“紧缩城市“的模式。于是,街道和社区分离,建筑功能彼此分离,公共空间和私人空间分离……自然也和人工分离。先制造污染再种树的城市里,奇怪地兼有库哈斯说的“最大限度的拥堵”和“最大限度的光和空间”。

天安千树与周围密集的高楼

朱清言

值得注意的是这种紧缩开发的名声并不好。像纽约那样的城市是以房地产投机起家的,十九世纪的工业化模式一直遭人诟病,城市也在从严重的污染和单调中洗白。但是,为何摩天楼依然在亚洲国家一幢一幢地拔地而起?答案,也许竟然是各种看似理性的决策逻辑链条的多米诺骨牌效应:铁钉缺,马蹄裂;马蹄裂,战马蹶;战马蹶,骑士跌;骑士跌,军团削;军团削,战士折;战士折,帝国灭……类似的,你可能也赞同人性化的城市,但你要不要搞经济,要不要“发展”?这样,你就逐渐把两个貌似不相干的东西连在了一起:如此,那些地平线上诱人但可怖的高度,绚丽但无生机的形象,以及平铺在大地上的,枯燥无味的蓝色彩钢瓦加工厂里发生的一切,算来算去,乍看无关的两者竟有着相同的逻辑。

高楼林立的越南胡志明市

Osram

关键词:效率。不光是居住的效率,还有生产的效率,营销的效率,金融的效率……最终还有人们对于某种心理效率的渴求,城市的效率不仅是快、高、强,还有可行性、便宜、利润…… 就连对于自然的欲望也是如此:近在咫尺,取之不绝。

“空中花园”,

梦想照进现实

让我们回到更相关的话题上。1909年,一个美国漫画家在一本大众杂志上发表了一个“建筑项目”,它是一幢别致的“摩天楼”,图中细长的钢铁框架支撑起了84层水平的平面,每层都和地面的基址(plot)等大。建筑师库哈斯评论说,这种做法相当于把地面复制了83次。纽约,看来有着人工城市的悠久的传统。就像赫斯维克不久前在纽约完成的另一地标性项目,漂浮公园项目(Little Island Park),也是把本来就属于人工造成的哈德逊河的岸线又延展了一部分。

但是,这多余的地面现在是立体叠加,彼此脱系的,“每一个人工层(artificial levels)都同如一块处女地,就好像其他层不存在似的”。 这种疯狂的造物行为其实容纳了各种地面上的活动的可能,俨然是一幢乡村住宅和它附属的马厩、佣舍等花样,在完全不同的语境中的,无厘头的立体重组,“从田园风到宫殿式;建筑风格的着意罗列,园林、凉亭(gazebo)的变化”——自然也包括在上面大规模地种树。

漂浮公园

Timothy Schenck

按照这种近乎开玩笑的搞法,尚在酝酿中的现代主义者的城市梦想,也就是有着无限“幸福”光线、空气和草坪的“光辉城市”,也就是这奇怪的摩天楼里的一层罢了。 区别在于“光辉城市”赋予绿色植物无与伦比的象征意义,而在以上设计中和那些奇奇怪怪的需求相比,空中花园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后来,洛克菲勒中心,纽约最早也是最重要的现代摩天楼之一,确实也在它的顶部建设了这么一个迷你的绿色世界。1801年,植物学家戴维·霍萨克(Davis Hosack)博士在纽约郊区建立了埃尔金植物园(Elgin Botanic Garden),一座有着一间实验性温室的科学农业园。他在花园中充实了“来自世界各处的植物,包括从林耐(Linnaeus),著名的瑞典植物学家的实验室里复制的2000种植物……”130年之后,洛克菲勒中心的建筑师胡德把它们移植到大楼天台上,建起了一座当代巴比伦空中花园。

与1909年近乎白日梦的漫画相比, 这个花园是把梦想变成了现实,当时也是极为“先进”的——因为你要考虑在屋顶种树会引起的各种麻烦,包括承重、渗水、维护等等,一切闻所未闻。胡德说服委托人的理由,不是巧夺天工的技术能力,而是屋顶花园周围还有洛克菲勒中心楼群中更高的产业。按他的说法,那些能俯瞰当代巴比伦的窗口可以收到更高的租费:“极尽绚美,且与可发展的最大收益并行不悖”。

把胡德的花园移到摩天楼的楼层与楼层之间,或是挂在建筑表皮外面,然后把俯瞰花园的“眼睛”安放到城市各处,这样你就有了一大堆我们上面所说的绿色、生态的创新,这些“眼睛”是上帝之眼,因此花园都是“空中花园”。

洛克菲勒中心的屋顶花园

Taismelillo

我们不妨想想历史上的空中花园。如果巴比伦还有点远,“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县圃……”《楚辞》中的名句听起来该有点熟悉了。 县圃,大部分研究者认为就是“悬圃”,也就是字面意义完全一样的“空中花园”。《淮南子·地形训》具体解释了“悬圃”的情态:“禹乃以息土填洪水,以为名山。掘昆仑虚以下地,中有增城九重,其高万一千里百一十四步二尺六寸。上有木禾,其修五寻。珠树、玉树、琁树、不死树在其西,沙棠、琅玕在其东,绛树在其南,碧树、瑶树在其北。旁有四百四十门……倾宫、旋室、县圃、凉风、樊桐在昆仑阊阖之中,是其疏圃。疏圃之池,浸之黄水……

“昆仑之丘……或上倍之,是谓悬圃,登之乃灵,能使风雨……”我们不需要过多地涉及这些历史文献的微言大义,就能明白这样的事实:其一,“悬圃”和真正的自然有着彼此依附的关系,是它的延伸和替代;第二,“悬圃”即使在原始的语境中也寄附于某种人类生活形态(城);最后,“悬圃”并不仅仅是怡养性情的装饰,它有着神话般的号召力,就连那些草木也是如此。

米兰垂直森林

sumfinity

营造“垂直森林”最出名的斯坦法诺·博埃里建筑事务所显然也意识到这一层面。 早在二十年前就开始思考“如何将植物,森林和城市组合在一起”的这家米兰事务所,把在楼上种树看成了对于现代城市发展的一种反思,是生态,而非装饰——当然,这是在接受摩天楼城市已经广泛存在的前提下。除了在意大利米兰、荷兰埃因霍温的著名案例,在中国湖北黄冈这样不算特别有名的地方,他们甚至也留下了作品,而且主顾是一家主打家装材料的大型连锁企业——后者不知道是否意识到了,种树容易,养树难,除了为高楼附加的维护系统,博埃里事务所需要预估到树木这种活物未来生长后增加的重量,以及世界各地不同气候对于树-楼合体的影响。

人为何

对树移情?

虽然,和植物学家与结构工程师的通力合作,让这些空中花园在技术上变得可能,我们较少看到人们真正讨论文化层面的问题: 对于“石屎森林”(香港人对于他们城市的笑称)里的人们,树到底意味着什么?

早在2009年,我和一位法国中世纪森林历史的学者合写了一本小书——《树》,从各自的角度对以上的问题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也许,对很多人而言,树,就是已变得十分抽象的人工世界里一种同样抽象的符号罢了。就像“天安千树”声称自己提供了在稠密的大都市中调和人工和自然的办法,从视觉和空间类型的层面,艺术家增强了这种调和的意义——至少小视频上看起来如此,“形象喜人”,以至于只要消费者对这说法买账,“网红建筑”的意义也就有了,树是真假都不重要了。

天安千树的夜景

朱清言

但是我的书里还是提出了另外几种不同的看法:比如, 树和树,人和人,人和树,其实有着对应的关系。就像另一位和赫斯维克有着相同网红属性的日本建筑师石上纯也,把位于栃木县北边的那须山山脚下的森林中所有的318棵树木,移植到了新的场地中。建筑师不仅是用了专业的无损伤的移植手段,而且还赋予了每棵树独一无二的身份。 最终,它们和新空间的关系也是来自于这种身份——就和房地产的业主和他们房子的关系一样,但不是那种平淡、没有生机的搭配关系,而是每个名字彼此之间的对话。

人对树的移情,最终反映的还是人的问题。这样形成的“树的生态“,并不是纯环境科学的,建筑空间的社会“生态”自然也不是。树可以是系统,但它也是和城市系统有矛盾,甚至有冲突的个体,更不用说,树自身的系统,形态学的,文化语义的,和最初按照几何和工程建立起来的建筑的系统也有出入。在《树》之中,我引用了一段“南柯一梦”的唐人笔记,说明 树其实比城市还要复杂,因为后者是现实的,前者却有关生命和想象,不是尺度被放大了的盆栽。如此,在大槐树的树洞里睡着的书生,才能自由地穿越到另一个世界里去。

日本栃木县水上花园

Iwan Baan

未来的空中花园到底是什么样子?还没有人可以逆料。总之它“……既是大都会的,又是反都市的……”它将移植在半空的基地中,真个是“海市蜃楼”。但这一切,和历史,和一贯的文化逻辑并非毫无关系,它也置身于当代文化蓄意“合成的、郁郁葱葱的过去里”。

树能生长其中的建筑将是人类文明的新的巴比伦。

微信编辑|俞冰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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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hans/d957e3361e194d5fb4fdc5edeeee4fef.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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