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第一的乾县豆腐脑呀

2019-05-23   贞观



乾县小吃有四宝:酸汤挂面筷子挑,馇酥、锅盔、豆腐脑。

我喜欢吃乾县豆腐脑。



图 | 网络

我们所供职的报社附近有个郝家巷,巷子口就有一个乾县豆腐脑的小店。十多年前,在这里,我吃过了天下最好吃的乾县豆腐脑。

那是个无名小店,连个招牌都没有。其实也用不着什么招牌啊。临街摆着盛豆腐脑的大缸,旁边是成摞的粗陶碗和装着各色作料的瓶瓶罐罐,加上豆腐脑的豆香气一阵一阵地飘出来,这就够勾人了。

店小的不成样子,逼仄到桌子都是定制的细长条案,再摆几个小马扎,遇到有空位你就赶紧坐吧。典型的小店小吃,苍蝇馆子,而且仅卖早点,早上十点多就关门了。

卖豆腐脑的是个驼背老汉,姓李。江湖人称“驼背李”。李老汉外冷内热,典型的老陕性格。明明是个打铁的人,却偏偏是个卖豆腐脑的。

螺壳大的小店里,李老汉弯着腰忙忙碌碌,装碗、放作料,忙而不乱,一气呵成。如果见你面生,他会问你一句“辣子轻重”,乾县口音保证了他的豆腐脑是地道正宗的乾县味儿。此外,无一句闲言。

因为老是弯着腰忙活,不留心你也瞧不出来他驼背。也许他驼背正是因为老是弯着腰忙活。这也无从考证了。

打下手的是他老婆。收钱、收碗、抹桌子。

刚来报社上班那会儿,我还年轻,牛仔裤,长头发,背个相机,精神啊。一大早就会扑到郝家巷吃两碗老李的豆腐脑去,风雨无阻,哪怕天上下刀子。

一进巷子,就热闹了,那是个城中村,人多且杂,有十几个早点摊子堵路,生意兴隆。有卖豆沫的,配上油锅炸油馍头。有卖菜盒的,分韭菜馅和菠菜馅。有卖豆浆油条的,也炸麻团和糖糕。有卖甑糕的。有卖逍遥镇胡辣汤的。有卖牛肉饼的。又买油茶麻花的。有卖凤翔豆花泡馍的……

皆不顾,径直进了李老汉的小店。店门口立有一棵老槐树,进门须侧身。因为这小店是违章搭建的缘故啊。

坐定了,李老汉眼皮一掀,瞧我一眼。熟客,知道我的规矩是“香菜末儿多放,不要豆粒”,就去忙活了。

先是一揭缸,白的热气腾起来,氤氲中可见羊脂白玉般的豆腐脑。舀豆腐脑的时候就可以看出这豆腐脑的好来。它凝而不散,翻而不碎,用铜勺轻舀到碗中,如双折,亦不断。



图 | 网络

豆腐脑入碗,颤颤巍巍如贵妃乳。李老汉趁着热气倒进一勺熬煮好的调和水,勺子尖儿轻轻挑进盐、五香醋、油泼辣子、蒜水,再点几滴香油,撒香菜末、撒咸菜末、还要添一勺煮好的盐水黄豆。这就齐活了。当然,我不喜欢在里面加黄豆。

端上来,不锈钢勺子一划拉,开吃。

第一口,味蕾就被激活了。酸辣鲜香里凝结着浓郁的豆香,在口腔里打着滚就进肚了。迅速进食,美味加速释放,像蒸汽火车,轰鸣进站,坚定、有序、霸气、超然。

我照例会连吃两碗,第一碗刚吃完,李老汉不动声色地把第二碗就递过来了,衔接的滴水不漏。

陕西有句俗语,“八戒卖豆腐脑哩,你是凭调和呀还是凭模样呀?”比如说,邻居的楞小子铁蛋想做生意,,跑去找他舅舅借个本钱。他舅舅非但不借,还奚落他,就会来这么一句。

没错,卖豆腐脑,想要生意好,要么你长得好,是个豆腐西施,人家带着眼睛来吃你的豆腐。要么你有好调和,人家带着舌头来吃。

陕西话里调和指的就是调料。乾县豆腐脑好吃不好吃,调和很关键。做豆腐脑其实不难,“微火熬浆,急火点卤”,八个字的诀窍。只要豆子好,水好,磨出浆水来家家都差不了多少。高下之分就见于各家的调和了。那都是有秘方的。据说有的店家邪性,使罂粟壳提香。

李老汉家的乾县豆腐脑为什么好吃呢?以我所见,就是李老汉家的调和好啊,那一勺打底的调和水都是用大料、茴香和桂皮下了功夫慢慢熬出来的。

醋是熬出了香味的熟醋。不是刺激人的傻酸,是一种很柔和的香酸。

油泼辣子要干面辣子,越细越好。辣面用菜油浇开泼稀,香。浇到豆腐脑上,红是晚霞洒满赤玫瑰,白是月光照上素蔷薇。

李老汉的豆腐脑好吃,人也实在。他家的豆腐脑当年一碗才一块五,后来物价飞涨,才渐渐涨到两块,两块五,还是比其他摊子的豆腐脑便宜一块或者五毛的。



图 | 网络

吃第二碗,李老汉只收你半价。弄得我都有些不好意思多吃一碗了。所以每次我都坚持付原价。这不是耍阔,这是做事凭良心啊。这么好的豆腐脑给多钱咱都占便宜啊。

不是我一个人夸赞李老汉的乾县豆腐脑好,在我们同事中,李老汉的乾县豆腐脑也是极有口碑的。像我们摄影部的美女胡铁蛋和大神老吟就是李老汉家的常客,还有夜班编辑朱老师加班熬夜后必先跑去吸溜两碗才能安心去补觉。

有个姓张的同事,有一半的蒙古族血统,体壮如牛,胃口极佳,他也是个李老汉乾县豆腐的爱好者。他去吃,六碗起步,最高纪录十碗。从此得一外号,张十碗。

我没有大肚子,吃不了这么多,但是咱贵在有恒啊。领袖说过:“一个人做点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不做坏事。艰苦奋斗几十年如一日,这才是最难最难的呵!”

套用语录,我想自豪地说:“一个人一次多吃点豆腐脑不难,难的是天天去吃豆腐脑,不吃别的。狼吞虎咽几十年如一日,这才是最难最难的呵!”

李老汉,你欠我一个最佳顾客奖哦。

没错,那几年我是天天早上去李老汉的店里取吃豆腐脑,后来带实习生了,就带实习生去。我那时候穷,只能请他们吃这个。当然,现在也不富裕。

我天天早上去李老汉的小店去签到,但是有时候去了也会扑空。春种秋收的时候,李老汉要回乾县老家忙活,他还在老家种着豆子和麦子呢。人一走,小店就要关门歇业几天了。看到紧闭的店门,令人怅然若失。

李老汉不在,巷子里另一家卖豆腐脑的摊子就得了意了,生意明显红火起来,丢了一地擦嘴粘了红油的餐巾纸都会比平日多一层。真有山中无老虎,猴子做大王之感。有一次,我存了“没了牡丹看芍药”的心思做在这家吃了。吃第一口我就后悔了。哼,这也能叫豆腐脑!

嗨,这就好比看过了金庸小说,再看其他人的武侠小说,真真看不下去。

李老汉啊李老汉,我要谴责你。你把我的嘴惯坏了,惯刁钻了。

你可能会问,每天早上去吃李老汉的乾县豆腐脑,不腻吗?我一细想,原因有三。

一是李老汉家的豆腐脑确实好吃,吃上瘾了,不去吃,真觉得这天不完整,少了些啥。我这个人执著,认定了就不改换了。

二是我这人有选择困难症,与其脑袋里油茶麻花小人、豆浆油条小人、麻辣米线小人……百来个小人打架,不如从一而终,避免纷争。

三是要是自己某天没去,我怕老人家心里犯嘀咕:啊,那个帅得无法无天的小哥怎么没有来?他可是我的知音啊。哎呀呀,他不来,正是鲜花无人采,琵琶断弦无人弹,我这锅豆腐脑还有什么滋味!我不如干脆把它倒了吧。

天天去吃,最后弄得众人皆知。早上遇到同事打招呼,对别人都说“早上好啊”,对我就成了“吃豆腐脑了吗?”



图 | 网络

最爱问我这个的是李铁熊。他是美编,当时,每周星期二,他负责我的版面。我们有一整天厮混在一起,少不了一起胡谝。

李铁熊告诉我,乾县因为乾陵而得名。当地的小吃也多和唐代时候修筑乾陵有关。

例如,乾县锅盔的来历是:修筑乾陵时,工程紧,士卒多,吃饭难,有人干脆用头盔做锅烙饼,从此就有了乾县锅盔。

豆腐脑呢,传说修筑乾陵时有人不慎将砌墙用的石膏掉入豆浆大锅中,豆浆凝结,酷似脑髓。有胆大的一尝,很是好吃,从此就有了乾县豆腐脑。

李铁熊为什么懂这么多?他虽然是西安生,西安长,但是他的父亲是地地道道的乾县人,所以他也熟悉这些掌故。

李铁熊在报社待了三年后和媳妇一起去了北京。非常怀念和他一起吹牛的日子。

李铁熊走得对,有先见之明。他一走,我们报社就渐渐不景气了。也不是我们领导操蛋,员工草包,乃是大势所趋啊。新媒体的兴起,传统媒体的日子都不好过了。

把京剧《四郎探母》里的“杨延辉坐宫院自思自叹,想起了当年事好不惨然”里的词改一改,苦中作乐:

杨家辰坐庭院自思自叹,

想起了当年事好不惨然;

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

我好比浅水龙困在沙滩。

这此遭有奸人放过暗箭,

这此遭有小人拉过驴脸。

一桩桩一件件总要清算,

我心高气傲也得咬紧牙关。

将此身寄在了一家报馆。

卖文字消磨了男儿肝胆。

那豆腐脑我就端上一碗,

天王老子来了我也不管。

哪一日我报大恨愁眉得展,

哪一天我持刀剑江湖血染,

哪一日我与佳人配得良缘,

哪一日建罢奇功我就归山

……

报社里人心惶惶的,有人就跳槽走了。也有喊我一起走的。我没有走。留恋什么?说不清楚。也许因为报社附近起码还能吃到李老汉的乾县豆腐脑吧。

可是,有一天,郝家巷拆迁改造,推土机一开进来,那些早点摊子就散了,李老汉的小店就没有了。

我不知道李老汉去哪里了。回乾县老家养老去了?换到西安某个小巷子继续营业去了?不知道。本来还以为这碗豆腐脑能吃得天长地久呢。本来还想着,以后老了,没牙了,咱还有这碗豆腐脑呢。

我天真了。大清朝几百年的江山说没就没了,何况这大时代里的一个小小苍蝇馆子。

日子还得继续啊。早饭该吃还得吃。然后就是寻寻觅觅得试吃,最终代替李老汉的乾县豆腐脑的是伊新楼的肉丸糊辣汤。

对于伊新楼的肉丸糊辣汤我依旧痴情和执著,天天去吃,日日不厌。对,我摇身一变,改头换面,又成了伊新楼肉丸糊辣汤的死忠。

其实,我的心里一直惦记着李老汉的乾县豆腐脑。我甚至多次动过去乾县吃一碗正宗的乾县豆腐脑的念头。再和身在北京的李铁熊网络聊天时也多次提到李老汉和李老汉的乾县豆腐脑。我说去乾县呀,我去乾县呀。李铁熊说,去吧,去吧。

但是,终未成行。乾县的乾县豆腐脑未必有李老汉的乾县豆腐脑好吃啊。您瞧,就是这么不讲理,因为内心已经认定了李老汉的乾县豆腐脑才是乾县豆腐脑的正宗。

有段时间,晚饭后我会带着老婆闺女在小区附近散散步。走到吉祥商业街发现此处有七八家小吃摊聚集起来的夜市,其中居然就有个乾县豆腐脑的摊子,兼卖八宝辣子夹馍。尽管刚吃过晚饭,还是迫不及待的上去尝了一碗。

可惜,不是李老汉豆腐脑的那个味。这多多少少也在意料之中。

心里想起李白的诗: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后来我又发现,发现我家附近卖乾县豆腐脑的小摊还不少。石油大学北院大门口有一家,烈士陵园小广场上也有一家……

反正打着乾县豆腐脑牌子的,我都去尝,有点魔障了。我老婆笑话我,说我瓜,说我痴。

永远找不回李老汉豆腐脑的那个味。继续四顾心茫然。

难道,李老汉的乾县豆腐脑和《广陵散》一样成了绝响了?

一晃,十年过去了。翩翩少年成了油腻大叔。一天一碗肉丸糊辣汤搞大了我的肚子,能不油腻?没有了长发飘飘,手里盘起了手串,水杯了多了几颗枸杞。

本来以为永远吃不到李老汉的乾县豆腐脑了,可是今年过完春节收假后的某一天,有同事告诉我李老汉重出江湖,又杀回郝家巷了。这消息让人猝不及防地欢快起来。

这个同事不是别人,就是吃豆腐脑的好汉,张十碗。他告诉我,他已经吃过了,有点沾沾自喜地炫耀。

我岂能居后。当时是早上十点多吧,本来已经吃过早饭了,还是急匆匆往郝家巷赶。掐指一算,我已经有好多年没有去郝家巷了。

一到郝家巷口,就见高楼新修,槐树依旧,果然看到了一个驼背的李老汉和他老婆守着一个三轮车上的豆腐脑摊子,旁边摆着一张折叠桌子并几把塑料椅子。桌子是空的,没人来吃。一是因为过了饭点,二是因为周遭就他一家摊子,未有人气。

李老汉的驼背还是那么弯,相貌上却并没有多大变化。就像是回家春种秋收了一趟才回来,可是,小店没了。

亏他还认得我,对我笑。我问他以后做何打算,是不是重新找个店?

李老汉叹口气,他老婆就说城中村拆得差不多了,租店面如今也租不起了,死贵死贵的。卖豆腐脑是微利,一碗一碗挣个功夫钱,是打死都卖不出房租的。如今胳膊腿还能动,就推着车子卖几年吧。等实在老的动不了……

嫌老婆啰嗦了,李老汉岔开话茬,问我结婚了没。我说,孩子已经五岁了。他一边说着“好好好”一边舀豆腐脑。舀地太满了,碗里咕嘟出了个尖尖。

虽然是初春,大街上还是冷啊,大槐树的枯叶子直往碗里掉。哆哆嗦嗦吃完了要付钱了,发现李老汉与时俱进,车子上挂了一个扫微信的牌子。

我掏手机,李老汉和他老婆死活不让我扫,说了都是熟人之类的客气话。推让了几个回合,我才扫了。我偷偷给李老汉发了个大红包。

回到办公室,张十碗问我:去吃啦?

我:吃啦。

张十碗:感觉咋样?

我:有点咸。唉,也不是咸吧,我也说不清啥原因。感觉没有原来好吃了。

张十碗:其实我也觉得。

我:或许他家的味道没有变,是咱们变了。

张十碗:或许吧。

说完,张十碗慌慌张张就往出跑。他忙啊,接了个私活,去小雁塔给一个汉服社拍照片去了。一个小时一百元,比上班强。不然饭量那么大,工资哪够啊。

第二天早上,我到了报社,然后犹豫,早点吃什么呢?李老汉的乾县豆腐脑呢还是伊新楼的肉丸糊辣汤?

心里两个小人儿打架。后来,我怀着负疚感,臊眉耷眼地进了伊新楼。伊新楼里窗明几净,暖暖和和的。

唉,天下第一的李老汉的乾县豆腐脑啊,也许要永远留在回忆里了。


作者:蟠桃叔

工艺美术师

版式设计:霹雳

请关注贞观新浪微博:@贞观clu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