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花的眠床:以前想逃离的,现在却成为乡愁……

2019-10-10     聊史补丁

​我家有三张眠床,最早的一张是祖母年轻时置办的,父亲结婚时它就成了他的婚床,后来成为我们兄弟姐妹五人共同的产床。往往是第三个子女出生之后,最大的那个孩子才离开这张眠床,把位置让给弟妹,很不情愿地搬到祖母那张比她年龄更大的眠床上。补充一句,乡下生活苦,买一张新眠床要花费好几年的积蓄,祖母睡的那张是旧床,父亲的那张也是,比他的年龄大。我在比我年龄大得多的眠床上出生、长大,沧桑的心境最初大概是来自这里吧。

一张是父亲在大哥少年时添置的,红漆的,母亲说这是留给大哥结婚用的。我大哥读到高中毕业,但仍然没有从这方泥土挣脱出来。不管他当时有多么失望,但这眠床后来还真的成为他的婚床。一张是给二哥添置的,用途与大哥的一样。二哥初中未毕业,离开乡土的时间比大哥长,到外地当了几年兵,走了一圈又回来了,眠床自然也成了他的婚床。这两张床都是花费很多积蓄(或许不能说是很多,是家庭收入太微薄吧)才陆续添置的。买回来时,全家人高兴了很久。

记得母亲当时想到了什么,看着父亲,然后对我说:老幺,等你长大后,我们睡的那张眠床就归你了。我想到那张日渐苍老的眠床,咕嘟着嘴。母亲叹气说,把这眠床给了你,我和你父亲只有睡竹榻了。我偷偷躲在门后,哭了很久。

眠床三面都是挡板,只留一面供人出入。小时候在睡梦中起床,经常碰到挡板,膝盖被碰疼,心里有些怨恨,小手一张,把怨气宣泄在厚硬的木板上。不提防身后伸出一个大手,“啪”的一声,屁股火辣辣地疼起来。又听到父亲的一声怒喝:床坏了,你就给我睡地板去!我自然不会倔强到睡冰冷地板的程度,很快地将汪出的眼泪抹去。

我以为眠床是封闭的,如同它生存的乡下环境。它们也有看不见的挡板,许多想走出去的乡人碰壁之后,带着心头的疼痛回来,收起了四处闯荡的念头。我大哥、二哥就是类似这样的人。我有时想:沉重的眠床是他们的宿命,他们抗争过,但一直未找到没有挡板的一面。

眠床的前沿用黑漆漆得油光锃亮,上面刻着古代人物画。我记得父亲的眠床上有一幅镂刻的画:一个少儿穿古代服装,扎着小辫,放一只小羊,在山坡上吃草。时间在不断流逝,但乡下的生活没有多大的变化。那个少儿放的羊,小时候的我也放过,羊吃了青草,青草可以在原来的地方在长出来,但人,换了一茬又一茬。

我从乡村“逃离”——我喜欢用逃离这个词,它很能表现我的心态——我逃离后,父母留给我结婚的那张床没有宿命地变为我的婚床。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突然明白:我所想逃离的大概就是那张黝黑笨重的、已经失去光彩的眠床。父母仍使用着它,一张眠床,从他们结婚到现在垂暮之年,四五十年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眠床倒没有什么变化,看起来比我的父母年轻了很多岁。

我现在用的是高低床,没有了三面的挡板,我再也没有“碰壁”过。床虽然简陋,但我有点庆幸。

2003年祖母去世的时候,她那张陪伴几乎一生时间的床按乡下的习俗烧掉了。她活了91岁,漫长的生命中极少离开这张床。我没有眼泪,但心中有些许的悲哀。想到以前看过一段话:关于人生,中国的词典这样解释,指人的生存和以后所有的生活经历;而美国的教科书上则写道,人生就是人为了梦想和兴趣而展开的表演。

望着旧眠床上腾起的火焰,我暗想:这火光里应该有梦想吧。

作家谈创作感言:

人生中有近一半的时间是在床上度过的,床也不只是休息的用具,在我《雕花的眠床》这篇文章中,床代表着一种人生的方式。眠床是封闭的,如同乡下的生存环境,三面都是挡板,生活在乡村里的人也有过抗争,但很多人在挡板上碰伤后,无奈地听凭命运的主宰。正如我在文中感慨的那样:沉重的眠床是他们的宿命,他们抗争过,但一直未找到没有挡板的一面。

我从没有“挡板”的那面走出了乡村,现在自然不会去抱怨笨重的眠床,我更多的是想借助眠床这一载体来反思中国人的人生。老一代的中国人说起人生,强调的是生存和经历,欧美国家的很多人更看重存在的价值和意义。很多中国人也有过梦想,但随岁月流逝梦想荡然无存。我们的人生很多时候很被动,扮演被指定的角色,极少有人为了梦想和兴趣而为自己导演,在自己的人生舞台上扮演自己的角色。

令人欣慰的是,新一代的中国人已经不满足于生存和生活,不断去寻找存在的价值,他们梦想的飞鸟从空中掠过,没有留下痕迹。 (王清铭)

名师说写作借鉴:

象征的写作手法大家都不陌生。象征的目的在于把抽象的东西具体化,但这种具体化又并不是直白的来进行说明。而是借助我们熟悉的东西来进行类比,往往言在此而意在彼,给人留下联想和回味的空间。

本文写了命运和追求之间的联系,具体地说就是人如何选择自己命运。作者把一个抽象而又复杂的问题,写成了四面阻挡的雕花眠床。大哥和二哥的碰壁而归,爹娘和祖母的安于现状,呈现了三代人的追求和理想。而“我”则不然,“我”走了他们没走的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从而作者很成功地展示了中国人传统的思维模式—雕花的眠床,并在文末暗示了这种思维的土崩瓦解,给人留下了思索的空间。

写文章在语言上不一定非要追求词藻的华丽,质朴的文风更能表达深远的意境;写文章在结构上不一定非要奇峰突兀,思想的深度更能体现深邃的内涵。(李志国)

作者:王清铭,本文经作者授权发布。

文章来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hans/X3M2vm0BMH2_cNUg-vmd.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