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西安的“仿古建筑”只有“大盖帽屋檐”一种形式?

2019-10-14   贞观




中国古建筑既是发展千年的工程技术,也是积淀千年的艺术审美。

三十年内,西安古城99%的古民居都已消亡,只剩下零零散散的几座,开放者仅北院门高家大院一处。谈起西安的古建筑,出镜频率最高的无疑是钟楼雁塔等宏伟巨构,但广泛分布于这座城市、与市民生活情景最为密切的,无疑是大街小巷中那些随处可见的各类仿古建筑。这些广泛存在和继续建设的建筑,似乎并没有真正为我们带来如真正古代建筑那样的审美感受。

从历史的角度考察,西安的古城风貌,即使历经动荡年月,到九十年代初之前仍然保持得很好。但随着近三十年经济的蜕变式发展、社会形态的深层变革,推倒一栋一栋的老房子重建似乎成为那个时代某种价值默契的选择,即使从来不乏种种的疑虑与争论。

在这样的背景下,站在今天这个时代节点的我们,到底应该如何看待古建筑、仿古建筑、中式建筑?

为此,我们请到了西安建筑科技大学建筑设计研究院传统建筑设计研究所所长苏海龙先生,与我们共同聊聊关于古建筑的那些事。

以下是现场实录文字(有删节)

01

大家下午好,我是西安人,在这座城市出生、成长、学习与工作,对于这座城市的情感可以说复杂而深切。

先给大家看两幅图,一副是清末光绪年间的西安第一幅现代实测地图,另一副是大约拍摄于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西安城航拍影像。



来源:《明清西安词典》张永禄,陕西人民出版社。



这就是我出生时这座城市的基本地理图景。未能找到图片来源

我从小生长在西安东关,也就是明清西安城的东外郭城,我出生的巷子叫龙渠堡,紧邻鸡市拐。这里从唐代长安城传说李白醉酒的长乐坊开始,就承接了自东方而来的货物与贸易,一千多年以来一直是西安城的主要居住区之一。

过去有一句老话说西安的东关是“一关压三关”,就是说东关面积是最大,也最为繁华,西关第二,南关第三,北关第四。这是一个有趣而意味深长的格局比例,因为如果我们在更长的历史维度来考察,就会发现三千多年来,西安地区的城市格局都是沿着东西向发展,南北则是次一级维度。汉唐长安城虽然近似方形,但深层格局也是东西向。到了明清,在国家政治中心对城市规划的强权影响消除后,这种趋势可以看的更为明显。这其中的决定性原因就是这座城市得以建立和不断发展壮大的经济和地缘政治格局,直至今日,千古未变。

在这样的深远背景下,回到我个人的小小故事,我居住的东关直至九十年代末之前仍有大量的古代民居和各类寺观庵堂。

上图是我私人收藏的一副八十年代末西安高比例地图的东关部分,底图据我考证测绘于五十年代,与清末变化不大。竖着的都是老院子,红色部分就是我的出生地,一个建于清代,重修于民国初年的古老宅院。

小学三年级,我拥有了人生中第一个傻瓜相机,在我家屋顶拍完了第一卷胶卷。我家附近的兴庆宫公园,草木依依,亭台落寞,和江南园林气氛很相似。公园里一系列不同手法的高质量仿唐建筑,是不同时代背景下仿古建筑设计的一座标本库,同时也开了全国仿唐园林建筑的先河。

从八岁开始,我就开始喜欢上了古建筑。当时,我画了第一幅古建筑图,对象是我出生和生活在其下的长乐门城楼。现在看来,画里还存在很多问题,但这些问题的出现,正是因为我当时是一个完全不懂古建筑的儿童。其实现在人们看待世界各地十八、十九、二十世纪甚至直到现在的中国风情建筑,也是这样的认识水平,欧洲的一些园林建筑和洛杉矶的中国剧院就是这样出现的。

从小学到高中,我先是通过一系列临摹,具有了对古典建筑和专业建筑的基础印象。而后也开始有了真正意义上的个人创作,虽然还不够成熟,但是已经具备了朦胧的建筑自觉性。

大学以后,因为我的阅读爱好。借着当时的一个课程设计,读了大量考古学、人类学、民俗学和艺术哲学的书籍,试图找到中国的文化本源,最终除了具体设计和论文,我还画出一张关中东部的文化地图,从庙底沟遗址到西汉京师仓遗址,从华山到黄河,从玉泉院的园林建筑到华山诸峰的山地建筑……

带着这样的经历和好奇,大学毕业后,经过从规划单位的辞职,而后长达半年的读书和慎重思考后,我决定真正踏入传统建筑的大门,作为我毕生志业。

这就是我和古建的渊源由来,可以说贯穿着我目前为止的生命与生活。

02

我们现在不论做什么,甚至连开家面店,推出一个菜品,都需要丰富多元的实际体验与灵感。建筑设计同样如此,这是我过往在全世界各地旅行时拍的一些照片,我想用这些图片来说明建筑的复杂性与丰富性。

建筑有时候是一种会把人和现实隔离开的空间。

上面左图我在印度一座山顶清真寺俯瞰山下街市的时候,刚好遇见了一个还在向寺里奔跑的孩子。当他走进清真寺时,就进入了另一个超越山下纷繁街市的情景,这无疑是一种穿越。

右边图片拍摄于孟加拉,这是20世纪著名的建筑大师路易斯康设计的达卡国家医院,达卡是一座无论建筑还是城市都给人无序到极致的印象。五十年代,路易斯康在这里做了一个以圆形和拱为主题的建筑。一进入建筑内部,就能感到极端理性和理想主义的“秩序的存在”,是一种对力量的信念。这是这座城市甚至清真寺都少有的氛围,而这座医院却做到了。

上图左边是世界上现存体积最大的古代木结构建筑之一,右边是王澍先生设计的现代的宁波美术馆。虽然两者风格和时代如此迥异,但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精神追求,他们都是在一个规定的矩形平面上发展出对自由形态的不同认识。

东亚或者说中国的古典建筑,自由弧线或者专业称之为反宇是它的核心特征,这是对矩形木材材料性能和工艺的一种挑战。但中国的古人从魏晋时代开始就义无反顾,想要达到如翚斯飞的境界,像鸟一样自由。而宁波美术馆的灵感来据说自于宋代范宽的《溪山行旅图》,他追求的是原始力量铺面而来。建筑就是这样,即使基地和其他条件再苛刻,设计师们其实都能做出很好的东西,并不是在西大街和南大街上就只能做给建筑加帽子。

03

到今天为止,我虽然做了很多项目,这里只想和大家分享几个虽然规模很小,但给我以独特收获的案例。

第一个是我在潼关做的一座小建筑:水坡巷和自在轩。

潼关是陕西的东大门,过去这里非常辉煌,被乾隆皇帝批为天下第一关。五十年代修黄河三门峡水库,这个地方当时是水位淹没区,因此老城被有计划拆除了。其实水位始终没能达到这个高度,很多人背井离乡,迁居宁夏、甘肃,后来又重返故里,因此现在仍有人居住在老城里。

在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的乾隆时期皇家档案里,我看到潼关城当年的修筑工费竟然是成都、兰州这些大城市的数倍,与修筑西安城的工匠是同一批人,举国无两。

潼关的干部群众对老城都很有感情,一直有一种深深的历史遗憾和复兴古城的愿望。

来源:《潼关历史名城保护规划》上海同济城市规划设计研究院。

潼关老城北临黄河,东边是山地,西边是平地。水坡巷建在古城南门内的山坡上,绵延东西。山上的洪水从巷尾流到巷头,流入南北向的潼河,再北汇入东西向的黄河,因此得名。

阮仪三先生来考察后,认为水坡巷是中国北方很罕见的一个山地水街。但那个时候除了巷子格局完整之外,清代的院子只有三四座了,民国的房子也已不多,七成以上都是建国后的建筑。但这条巷子好就好在格局,它是潼关古城唯一没有被有计划拆除的东西,虽然这几十年已经被毁的很厉害了。

下面我们从早已消失的巷门的恢复讲起。

这是一座在老人记忆中带有砖拱券的建筑。

先给大家讲一讲古代人是如何用几何方式做券的。首先有跨度(半圆),直径是DB。选中间的o点,向左右和上方的5%处定三个点,分别为用A、E、C,AB和CD做半径画弧,再用AE点延长交到弧上的G点,以EG再画弧,另一边同理,最后得到的就是一个偏心圆。这就是最后起拱的形状,因为我们古代的拱是压力拱,承担压力后可能变形,所以古人智慧地给拱上的砖券结构留有下沉的余地,这是考虑了时间维度的一种思维。

在重修水坡巷的时候,我们采访了很多老人,根据他们的记忆画出了复原图,又深入潼关一些乡村,最后复原出目前这个样子,建成后也得到了村民的认同。

在改造水坡巷的过程中,我们一般都是先研究以前的房子是什么样的,再结合水坡巷里村民们的需求,综合考虑确定修复改造每一户的方案。改造的原则之一就是房子修整后仍然要是民居,不能像一般仿古建筑或商铺那样华而不实。此外工程中还不能过于影响村民的正常生产生活,任何动作都要和他们商量,确定施工方案。整个巷子只复原了不到三处坡屋顶,这是为了让天际线看起来不单调。

以前村里是泥土地面,河道里都是从清末开始到现在的垃圾,我们将其清理干净并铺设了新路和各种上下水、电力、燃气、网络网管。



在街道上,我在一个民居外墙下发现了很多非常漂亮的卵石。要保存卵石,就要从卵石上开始砌砖,修复外墙。但是有个问题,卵石台子上可以坐砖的边缘非常窄,放不下一整匹青砖。因此我们就把砖切成三块,厚度变薄,一点点贴上去,还要用钢筋把这些砖拉住。工本很高,但看起来非常协调,不高调。这是在用维修文物建筑的办法去改造一处处普通的村民住宅,我们的工作一直就是这样如履薄冰的态度。

接下来,就说到自在轩。

除了修复民居和市政设施,我还给村子做了一些新的建筑设计。考虑到这个巷子到目前为止,没有集中聚会场所,没有公共厕所,没有一个有凝聚力的标志性形象。和甲方商议后,我决定给村子里做一个复合型的公共空间,其集合的不同功能可以达到十种以上。

设计起始点是村中部的一个原先不足十平米的红砖平顶机井房,我从机井房所在场地看到了一系列发展的可能,就顺着这里展开了所有的设计。

我将北侧开辟出一块大约四十平米的三角形场地,设计出了一个小小院落,还有一个两间的带有雕花支摘窗的卫生间,机井房四周做了畅轩、过街门、院落等等。我还利用一处废弃的残破院落和一块平地,规划出一座村史博物馆和一个带开放性的小型文化集散舞台。在机井房的上方又修筑了一处从下看类似他塔楼或文昌阁、从上看类似亭榭的建筑,通过一座桥与广场相连。

此外,还在整座建筑里加入了木雕小细节,和一些有文化气息的内容,比如一面随墙照壁,一幅朱熹书写的“鸢飞月窟地,鱼跃海中天”,上面是赵朴初书写的“观自在”。

第二个案例是一个和古建筑完全不像的“古建筑”。

秦岭主峰太白山中部有一个游客中心,所在地叫开天关,海拔约1800米,比山脚的关中平原高出约1400米,功能是游客公共服务、小型餐饮、住宿。这里是中国地理的南北分界线,是一个神仙往来,无法套用任何特定时代风格的神圣地区。我综合了自然条件,想把这里的建筑做成横向发展,像一个被阳光照耀的岩石一样趴在河边,自然又温暖。

游客中心效果图。

结合四周景观,整个建筑我决定采用现代工程木结构。一层设置一个稳定的底盘,整层作为游客中心,室内有泉水流过。由于人们经常在此处换乘和休息,所以我在一层外面加了一个宽阔无比的廊子当公共空间。外廊的构架形式参考了元代建筑的大额结构,可以自由调整开间。餐饮被我放在了二层中部,酒店住宿在三层后部,均朝向河谷开放。最重的体量放在最后,最轻的体量放在最前面,层层后退。

上图来自秦咸阳宫遗址博物馆,下图来自《杨鸿勋建筑考古学论文集》杨鸿勋。

这种组合形式并不是晚近唐宋明清的传统样式,但奇妙的是整体的建筑形象,冥冥中受到了我当时看的秦汉建筑资料的某种影响。

04

结合上面的两个小小案例,最后想和大家分享三点关于建筑的理解

第一,建筑是一种玄学。

丹麦的一个建筑师因为痴迷于中国的营造法式,最后以此为主要灵感设计出来的作品——悉尼歌剧院。

左图梁思成《<营造法式>注释 》,右上 《“立面”的误会》 赵辰,右下悉尼歌剧院简笔画来源不可考。

现在很多人分析中国古建筑为什么做这么大的屋顶,外国古建筑做的是立面。而且我们古建筑屋顶上的曲线非常复杂,用木结构做起来并不简单。古人为什么要这样做,直到今天都是未解之谜,我们现在只能从时间上推断屋顶出现的时间在魏晋时期,当时还是五胡乱华,民族融合的时代。

我们现在做古建筑时,固然有一些古代的法式则例,但这些书籍往往偏重于工程技术和工程管理,一些风水书籍又过于笼统,其中都很难找到古人设计一座建筑的真正思想。这也是我们目前传统建筑设计一直以来难以摆脱僵化的重要原因,我们常常只能以现存少量的古建筑为依据。至于古人为什么能做出这么美的建筑形象,没有人能告诉我们原因。

第二,建筑是一种匠学。

这是我们被请去给陕北延长油田的招待所做的测绘。

根据测绘,我们就能理解50年代的农民匠人,是怎么理解希腊罗马风格和苏联专家对生活品质的要求。他们最后做出来了罗马柱、拱廊、木地板、木吊顶,但是所有的做法又充满了陕北当地的营造智慧。比如没有用石头雕罗马柱,而是用箍水桶的办法用木头和板材做出了爱奥尼克柱式。同样是平屋顶,防水层用的是陕北当时的油泥。在当时非常简陋的情况下,只有灵活的建筑思维和建筑想象能做出这样的东西。

第三,建筑是人学。

长久以来,建筑于我真正谈得上慰藉的,记忆中有那么两处,一处是儿时生活的院落,一处是阜成门内学生时代偶然造访过的鲁迅故居。之前并未当真,直到重忆起前些年一个夏天造访神奈川工大KAIT工房时的印象,才突然有所感悟。

也许,有类建筑是为神或者某种心中的神服务的,天马行空,无所羁绊,自在当然。但大多数为人服务的建筑,关乎身体,也许关节正在于一种贴身感和私密感,那就与越大越好不相干了,这时,结构上的高密度也许正能意外带来一种人的身体与建筑本体间关系的紧密感和信赖感。

从结构功能的角度出发,结构在建造活动中大体扮演着两种角色:一是结构作为实现空间设想的技术手段,二是结构参与空间形态的塑造和空间情感的表达。此二者本来并无高下优劣之分,仅是功能角色不同。

但当结构的使用,人的身体感知已经自觉时,结构参与空间情感表达时所赋有的含义也许就已经超越单纯的技术合理性的层面,从而生发出一种空间的情感,她由生活塑造,又反之将生活永恒定义于一种温情主义之中,给心灵以慰藉。中国古典建筑魅力的奥秘是否也正在这里呢?

因此,古建筑的题目到现在似乎已经非常模糊,因为建筑内涵是复杂的。追溯到底,建筑其实是历史、环境和技术的交融,更是满足人们稳固又不断变幻的隐秘需求的某种东西。

感谢沣东地产对本期“贞观TALK”的支持

谢谢大家。


整理:铛铛

版式设计:宅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