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若愚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献给从未做过田的人们
春天,树上的柳条一根根地垂挂下来,十分细长,摆弄着她那柔美的身姿,微风吹过,她又甩起了那长长的辫子。
枝头上那盛开的桃花好鲜艳,它们如同一张张笑脸。
花草破土而出,春风轻轻吹拂,遍地姹紫嫣红……
麦浪在绿波中涌动、如浪翻滚着,油菜花开了,满眼都是,仿佛给大地穿上了金黄色的外衣。
万物复苏了,大地呈现出一片欣欣向荣。
农民寄托着对丰收的殷殷期盼。
一九六二年农历二月二,龙抬头下犁头,这一天风和日丽,吃过早饭已是早上八点多钟。杨大元队长吹口哨,召集队员到公房门口集合,这是我下放第一次出工劳动。
男劳力全部出工,妇女没事干。小霞包犁田。
男劳力每人扛一把大铁锹分散在几块秧田里捞秧田埂。
我卷起裤子,赤着脚,下到冰冷刺骨的水中,淌着秧田里烂泥,与农田第一次“亲密的接触”。
别人满满一锹泥垒在秧田埂旁,而我一捞却是一半水一半泥,无论我怎样的卖力,干得我浑身是汗,腰酸背痛,也赶不上别人的进度。
队长儿子杨有仓,一个精痩精瘦的小青年,笑道:“小张,你玩笔杆子行,玩锹把子可不行。你那样干,吃力不讨好啊!”
他来到我面前示范说:“拿锹的手贴着膝盖,用腿偎着慢慢移动,不能太快,太快了泥就会被水卷走。”我按他说的去做,效果果然好多了。
蚂蝗也特别照顾我,我的小腿上爬了几条,我慌忙用手去拉。蚂蝗宁可被拉断也不松口。还是杨有仓跑过来,用手掌在蚂蝗身上狠拍,蚂蝗这才脱下来,而我的两条小腿已成血染的棒槌。
两天下来,小腿肚子上了一层黄色的水锈,满是血丝,干裂疼痛,放工回家用热水洗过,摸点蛤蜊油,总算闯过了初春下水第一关。
接着男劳力挑秧泥,妇女打秧草。
在杨有胜的指点下,我做了一担网兜,既轻巧又不粘泥。一头三大锹,有百来斤。开始还可以,越来越沉重。几天下来,双肩已红肿,后脖颈因换肩被磨去一块皮,扁担一上肩就痛得呲牙咧嘴。晚上回家就瘫坐在门口不想动。
妇女们打秧草,傍晚时,我在秧田边称秧草记账。我弟妹也打了秧草背来过秤。
队长老伴三婶心疼地夸道:“小小年纪真懂事,也知道挣工分。唉!可惜了,可惜了,不念书下乡做田。”
我脸红耳热,心里内疚,默默无言 。
俗话说,栽秧前忙,割稻后忙。
队长抓得很紧,有时发脾气,嘴上还不干不净的骂人,也不指名道姓。我倒觉得,集体干农活,没有这样的严厉的领头人,肯定干不好。
栽秧前要先整田,第一任务就是薅草。
这一带当时全部是沤水田,由于长年荒废,野草长得连片连边的,你薅了半天,也移不了几步。十几个人一排儿站在田里,烂泥陷到大腿。用双手在烂泥里抓耙,几下就是一大把,将野草揉成团,用脚尖将它踹到烂泥的最深处,让它“永世不得翻身”。
队长说:“小张!你干脆坐到田埂上,给我们讲故事。我们稍微带点劲就把你的事干了。”
我看的书多了,三国,水浒,聊斋,三言二拍,警世恒言等等,我有说不完的故事 ,但是我不能真的坐在那里不动。我一边讲故事,一边薅草,青年们就喜欢挤在我身边听故事。
队长不停地喊:“薅草要除根,不要在浮面上挠痒痒!”大家也不着急,己经习已为常了。
几天下来,手脚都泡烂了,回家擦上紫药水。
生产队有两条耕牛,到栽秧前老是忙不过来,只有用人力来背田。
四个人一组,三个人在前面背,一个人在后面扶犁梢。一条耕索,拴了三根绳子,一头套在犁柦上,另一头套在肩头,三个人手拄棍子,保持身体平衡,躬着腰,步调一致,喊着号子,齐心协力向前背,像《伏尔加河上的纤夫》那样的悲壮!
烂泥陷到膝盖,每跨一步哼一声,都要付出力气。那粗硬的耕索将我的大腿磨得红肿出血。
第二天,我找一块旧毛巾将大腿磨破处包起来,还要做无奈的纤夫。
田里缺水了,用木制的二丈多长的水车扛到田边去车水。三人一组轮流转,这就有一人休息。有时两人一组,那就没有歇时了。
车水不要力气大,主要看你是方拐还是圆拐。你的搭档是圆拐子,那车起水来轻快圆活省力多了 。如果你的搭档是方拐子,那就要命了,一送一拽不圆活,你觉得特费劲。
队长杨大元就是方拐子,没有人愿和他做搭档车水。
最好是搭一个女人,说说笑笑,车起水来就不觉得累了。
鲁仕英,蒋春莲,曹双喜车水都是圆拐子,我就喜欢和她们做搭档。
择吉日开秧门,在秧田旁放两串鞭炮,这才下田拔秧,一年一度的春插就开始了。
生产队里秧栽得最好的人领头趟,不拉绳子,从大田的这一边一口气栽到那一边,一条直线,擦边到拐,如墨线弹岀一般。六棵一排,横成行,竖成线,秧棵不大不小,微微前倾,清清爽爽。这就是“小插手”栽秧,三根指尖下水,不拖泥带水。当时队里的栽秧高手有汪业来,蒋家奇,杨大地以及杨大金等人。
我不会栽秧只好挑秧,他们叫“秧驴子”。
天晴还好,遇到阴雨天可就受罪了。雨淋路滑,外面衣服淋湿,里面衣服汗湿,一歇下来,春寒料峭冷得发抖。秧苗供应不及时,栽秧人就会催魂似的大呼小叫。
栽秧似乎有天赋,有的人几次就能学好,有的人一辈子也学不好。我到第二年栽秧时才能勉强跟上趟。
“手托青秧插满田,低头看见水连天,六棵清净方为道,后退原来是向前。”这首充满浪漫与哲理的栽秧歌,是文人雅士闲适抒情之作。此时的我:面朝黄土背朝天,弯腰蹶臀汗满面,秧把在手千斤重,一天等于二十年。
夏天在充满生机的美景里,天蓝极了,但又不是一贫如洗,洁白柔软的云朵在夏季风的推动下,向前缓慢地移动。无边无际的荷叶之间还冒出几朵荷花,如小姑娘害羞的脸庞。油菜花和豌豆花,终于开败了,荚内变得日渐饱满。稻子灌浆,仿佛贮满了大地的乳汁。
夏天最美的,就是晚上的星空了。那些闪烁不定的星星既像一只只可爱而又充满智慧、神秘的眼睛,又像一盏盏亮晶晶的银灯。
去大河边洗澡,把身体泡在冰凉的河水里,是夏日的享受。
火辣辣的太阳当空照,加速了稻谷的成熟。远看,大田己是金黄一片,阵风一吹,后浪推前浪。
割稻和栽秧一样,大家一字排开站在田头,挨个下趟。人们挥舞着镰刀,从后面看,一排翘臀钟摆似的摆动.一排六棵向前割去。人家好像很轻松,唯独我紧张,埋头苦干,生怕赶不上人家。
大田里热气蒸腾,一丝风没有,汗水顺着面颊脖颈往下流,连眼睛都睁不开。口干舌燥,咽喉冒火。队长恐怕也受不了,发令休息。到哪里去躲,附近根本没有阴凉之处,男男女女只有跳大沟。在水底沉渣还没有泛上来之前,赶快用手捧几口水喝。表面的水也烫人,只有将整个身子潜入水底才有凉意。
泡了半个小时,队长就喊:“继续干活,不然到晚完不成任务。”
大家从沟里爬上来,妇女们都显出了五形,也不怕难为情了,继续弯腰翘臀,挥臂舞镰,奋战到太阳落山。
掼稻是男劳力干的活,四个人带一张桶,一人站一个拐,一人抱两铺稻,谁也讨不了巧。我虽是新手,但我也不落后。
小雨不歇工,雨水和着汗水,流到嘴里一股咸味。
放工了,我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家里,躺到凉床上不想动。弟妹也知道我太累了不打扰我,直到月上枝头,我起来吃饭,在门口天然水塘里洗澡,扛着凉床上圩堤。
河堤上总是凉风习习,而且没有蚊子。凉床头抵头一直排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夏天的夜晚,繁星闪烁,明月高悬,一弯河水带着银色的月光缓缓地流淌,象白色绸缎铺向远方。蛙唱虫鸣,远处不时传来急促犬吠声。
村里有两位老人,一位曹光文,一位曹绪而,他俩年青时在大上海闯荡多年,三教九流的人都会过,多行当都试过,却没有发财,到头来还是回家乡分田。
曹光文脑壳刮得油光发亮,嗜酒如命,喝多了酒,会自拉自唱。他用两只筷子十字交叉当胡琴。沪剧、扬州戏、京剧都能唱几段。他摇头晃脑地唱,扭动身躯地拉,那滑稽像引得大家一阵阵哄笑。
有一天他喊我:“小张!你坐到我这边来。你小子胡琴拉得不错嘛,我唱一段扬州戏你拉拉看。”
我拉着胡琴跟他的唱腔圆。于是他唱了一段《卖油郎独占花魁女》,大家一阵叫好。只听他老伴骂道:“这老东西,和小青年唱这些淫词滥调,你就不怕丢人!”她这是虽骂犹爱。
曹绪而会吹笛子,不但用嘴吹,还能用鼻孔吹。他会好几首古典曲目,比如《梅花三弄》,《汉宫秋月》,于是我俩来个合奏。在这个穷乡僻圵,不逊为天籁之音。
我只有在这种特定的环境下,才忘乎所以,乐得手舞足蹈。
他俩基本上是文盲,他们在上海滩出入歌厅、剧院,耳濡目染,无师自通。他们本身的经历就能写一本精彩的小说。
大部分晚上,我会一个人坐到离人群很远的地方,独奏刘天华的《病中吟》、阿柄的《良宵》,我拉得很慢,曲调更是悲凉哀怨,像一个孤魂野鬼在倾诉自己不幸的身世。这也引起一些人的关注,他们寻琴声来到我身边坐下,开导我,抚慰我,劝我不要灰心丧气,来日方长,总有翻身的那一天。——枯木逢春犹再发 ,人不二度再少年。黄河尚有澄清日 岂有人无转运时。
夜已很深, 一弯残月挂树梢,那条横亘半个天空的银河,好像就在头顶上,勺柄所指北极星似乎没有往日明亮。
经过二十多天的抢割抢收,稻堆在场基上像坟群,晚上有人轮流看守。
接着是挑稻秸,垛大草堆。
天高云淡,凉爽宜人,秋天比春天更欣欣向荣,更富有绚丽的色彩。树木脱去了夏装,换上了秋装,绿叶中夹着黄叶。一阵秋风拂过,枯黄的叶子打着旋飘落下来,好像一只只黄蝴蝶在空中翩翩起舞,到处洋溢着丰收后的喜悦。
生产队盘牛吃的大草堆了,像过节日一样,队里割肉,起鱼,做豆腐,买酒,买烟,全队男女老少,合家上,参加会餐,比哪家办喜事都热闹。
公房前摆着一排排大桌子,长凳子,桌上摆满盛着大鱼大肉的脸盆。人们毫无拘束的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这一刻,好似梁山好汉在聚义厅里聚餐,豪爽,痛快,这是农民兄弟少有的欢乐场面。
顾来喜喝得人事不知,浑身绯红。当时也没有医生 ,人们将他抬到划盆里用冷水泡着降温,这成了他一生的笑柄。
中午酒醉饭饱以后,再上场基堆草。杨有胜仗着酒性,突然从我后面将我抱住,企图摔倒我,当我双脚落地一瞬间,我使用“大背包”将他重重地摔倒在地,立刻引起青年们起哄,乘着酒性,他们都要和我比试摔跤。
我说:“那好吧,你们一个一个来。”一场摔跤比赛开始了。
农村青年只有蛮力不懂技巧,灵活性,臂肌、腹肌力量都不如我,可想而知,三四个人皆分别败在我的手下。杨大元队长就很奇怪:“看你文质彬彬,摔跤却这么厉害。”
缴了公粮,留下种子,其余按口粮标准分粮到户,最后按工分,分配工分粮。当时平均亩产不过四百斤,每人每年工分粮和基本口粮共有六百斤稻谷,工分值五至六角钱,也就是说,一个劳动力拼死拼活干一天活只挣六角钱,能买六斤米或一包普通香烟。
上街送粮时,中午在东方红饭馆吃一碗饭一小盏米粉肉,或者一碗饭一碗豆腐汤,都是二角钱。饭馆会计纪姨娘还赠送给我一碗飘着葱花小白菜的大骨汤。她问我在乡下劳动、生活可习惯?我只有苦笑笑。
十月三十日是年终决分日,生产队卖任务粮食的钱,除了农业税,上缴大队、留下点生产费用,所剩无几,决分实际上是平账,人口多劳力少的人家透支,反之进款。我家除了分回的粮草外还分到了数百元现金。在生产队里算是中上等人家。
秋后,男劳力要捞秧泥。队里有两条木船,一只大盆,每班三人,按捞泥的船数或盆数记工。一天下来,比平时出工要高三倍的工分,因此人人抢着干。
初冬的早晨,大雾笼罩在漫漫的水田和纵横交错的沟渠上空,浓密的雾团劈面而来,飘洒如雨,不一会,全身布满细小的水珠。再厚的毛衣也抵挡不住寒冷,小船布满霜冻,手把竹篙,寒气从皮肤直浸到骨髓,心都凉透了。
我头一次捞泥,只干了半天便找杨有胜换我下来,不是我体力不够,是两只手不争气,打了几个血泡,双手都不能握拳了。
杨有胜说我将爬杆握得太紧,我说:“不握紧,怎能将一耙泥拉上船?主要是手皮太嫩了啊!”
到第三轮捞泥时,我就觉得轻松了,一竹竿撑下去,木船向前一蹿。一耙抛出去,双手把住耙竿梢,死劲将耙往下“杀”,往回拽,将耙拽上来,双臂一抖,一耙泥便滑落进船仓里,再将耙抛出去。我在船上飘飘然,悠哉游哉,有一种征服大自然的豪情。
俗话说:“缴了公粮盖了屋,一觉睡到太阳出。”那是以往的事。
冬修水利本是一件好事,但是政策出了问题。
一是一平二调。为了提高工效,将劳力东往西调,西往东调,害得老百姓离乡背井,又是无偿劳动,增加了老百姓的经济负担。
二是过度使用劳力。农民一年到头没有闲时,除二个星期过春节外,不是在田间就是在水利工地上干活,得不到休养生息。
这年冬初,我们被分配到肥东县扒河。十几个人背着行装,挑着灶具,像长途行军一样,走到铜闸火车站,乘火车到中垾,再步行头十里才到工地。第二天麻亮就出工,在凛冽寒风中,一担担挑泥爬坡。中午,大伙房送饭上工地,我们就在方塘里吃饭,饭菜一会儿就凉了。
那时干什么都是人海战术,工地上红旗飘飘,大喇叭播放革命歌曲,营造热烈的劳动竞赛气氛。
天公不作美,老是板着脸,死气沉沉。有时下点小雨,小雨不下火线。路面滑如履冰,有的地段又软若弹簧,每跨前一步都要小心。十个足趾头紧紧扣着地皮,一担泥在肩上晃悠着,挑到顶已是一身汗水。
下过一场雨,一夜寒风,地表又结了层薄冰,挑担走在上面,脚下的地面凹下去,而四周地面又凸上来,整块地皮随着脚的起落而起伏,这简直是在跳魔鬼的舞蹈!
晚上回到工棚也没有热水洗脸洗脚,只能用少许冷水擦一把完事。大伙挤在地铺上彼此取暖,咒骂老天:“老天呀老天!你要晴就晴几天,我们好干脚干手地干活,早一天完工回家,为什么要这样作弄农民啊!”
劳动竞赛是相当残酷的。工地就是战场,社员就是战士,劳动就是冲锋。挑起一担土要跑起来,常常有人实在挺不住,连人带担子栽倒在地。冬修干到腊月二十五才放我们回家,正月上七一过又要上圩堤挑埂了。
春节期间,酒足饭饱无处消遣,聚到杨大旺开的小店里赌牌九。他家三间草屋,堂屋里放张方桌四条长凳,就是赌台。三十晚上参赌的人特别多,通霄达旦。赌台四周,密匝匝围了三四层人,前面人坐着,那是大赌家,后面人站着,第三层人就站到凳子上。
我坐在天门位子上,被挤得身上出汗。妇女也赌钱,她们从人头上将钱递给我,要我给她下注。
这一晚,从上场就是杨大田做庄,赌运一直不佳,赔多赢少。他全部家私就在腰间别着的小皮包里,眼看由鼓变瘪,最后一分钱也不剩,外面还有没赔清的欠账。
赌钱是最棍气的,不作兴差账。他头上冒着汗,晃悠悠都站不住了。大家说:“歇吧歇吧, 明晚再来。”
杨大田却不依不饶,他对我说 :“你狗日的今晚赢了不少,我那撒网作十八元钱卖给你,让你捡个便宜。”
我今晚确实赢了二十多元,我说:"行,我架大爷的相。”我数给他十八元,就趁机下了场。人说:赌尖赌猾不赌赖。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这就是六十年代农民一年的劳动、生活的写照。现在社会发展进步了,做田机械化,不那么累了,但是,你们要孝敬老人,他们吃的苦是你们难以想象的。
若愚 2020年2月 于燕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