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黄永玉文学作品中的“故乡思维”

2020-02-03     万象小书社

提起黄永玉,可能很多人知道他是著名的书画家:一幅猫头鹰、一池荷花、一枚猴票、一个酒鬼瓶,便轰动了国内外艺术界。实际上,他在文学上的造诣也非常高。不管是诗歌、散文,还是小说,他都有一套自己的独特风格。用黄永玉的话说就是,“我让那些形象都姓起黄来”



黄永玉的作品擅长以诗意的语言和类似水墨画的点染技巧见长,通过描绘自身所见所闻,勾勒出广阔背景下一个民族的历史与沧桑。

这个“民族”的原型,正是黄永玉的故乡湘西凤凰。



对于走出故乡的知识分子来说,思乡之情是他们一生都挥之不去的感情。只要有故乡,有漂泊,就有无尽的乡愁。

黄永玉是文学史上少有的将故乡与自己的创作联系得如此紧密的作家。

他将自己的诗集命名为《路唱回故乡》;创作出思乡短歌集《往日,故乡的情话》;在《乡梦不曾休》中写,“无论走到哪里,都把你想望”;创作小说《蜜泪》讲述自己的青少年生活,小城里的吊脚楼、万寿宫,庙里可爱的小和尚,孤寂的深夜打更人,这些平淡生活里日常,若非爱得深沉,怎么会记得如此清晰;自传小说《无仇河的浪荡汉子》更是以故乡凤凰为原型,用文字构建了一座“朱雀城”……黄永玉用自己的生命经验与写作,向世人展示了一个独一无二的文学世界。

汪曾祺曾写道,“永玉是有丰富的生活的,他自己从小到大的经历都是我们无法梦见的故事,他的特殊的好‘记性’,他对事物的多情的、过目不忘的感受,是他的不竭的创作源泉“。

对此,黄永玉将自己的成就全都归功于故乡,他说,“在外面把本事用完了,回来再捡一点”。

1. 故乡:黄永玉文学创作的摇篮

黄永玉的故乡凤凰县位于湖南省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西南部,坐落于绵延逶迤的武陵山地区,濒临沱江,建筑依山而建。湘西地区在古代,是为楚地。

湘西被大众所知,主要是通过沈从文的《边城》。文中描写的吊脚楼、沱江水、傩戏,秀水青山,淳朴民风,引得世人对这个“桃花源”一样的世界无比神往。



1934年《边城》出版时,黄永玉10岁,两年后,小学还没毕业的他,便因家庭贫困,辗转去了南方福建、香港一代谋生了。

故乡仅仅养育黄永玉12年,却让他想念了一辈子。

黄永玉曾在一首诗中写道,“我的血是O型,谁拿去,它对谁都合适。我的心,只有我的心,亲爱的故乡,它是你的……”,以此表达对故乡的热爱。

凤凰的山水和人文是融进黄永玉骨子里的,也是他文学创作的摇篮。在小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一书中,他这样写,“在文学上,我依靠永不枯竭的、古老的故乡思维”。

什么是“故乡思维”呢?

首先,是作品中对凤凰山水人文的书写。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一点最先体现在黄永玉的画作中。1982年,黄永玉出版的《湘西写生》画的就是凤凰地区的景色。错落的屋檐、街边玩耍的小孩、穿城而过的沱江水……本本分分将记忆里的故乡记录下来就是名作。



从经济上来讲,湘西地处偏远,发展比较滞后,即使在2020年的今天,这里很多地方依然比较闭塞(这点从湘西首府吉首只有两条主路就可窥见一斑)。

正因此,这里至今还保留着与都市小说对钢筋水泥、霓虹夜景的描绘完全不同的古老自然山水,生活在这里的山水花鸟、风雨日月,以及湘西人民,都透出一股质朴、本真的气质。

自然环境和经济水平的差异影响着人们的生活方式和文化修养。再加上凤凰城汇聚了苗、汉、土家等多个少数民族,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风俗习惯,自然也有很多不可避免的冲突。在沈从文的笔下,我们就看到一个“血性湘西”,本地军民互相砍杀,街上苗民决斗。



经济落后、风景优美、人民好斗,这在走出湘西的文人黄永玉心中,产生了复杂的爱与怜悯的感情。

这感情驱使黄永玉在离乡几十年后,仍能清楚地回想起故乡的种种,凤凰的人与物,就此在黄永玉笔下活色生香起来。

当然更重要的是,故乡的水土造就了他倔强、野性、机智的性格特点,让他在创作中不拘泥于传统,敢于破旧创新,从而赋予作品同样的力量与灵气。

其次,是巫风特盛的民间古楚文化的熏陶。

人说“神秘湘西”,这个“神秘”正是来源于民间的巫风文化。湘西赶尸、苗疆巫蛊,都带有浓烈的诡异色彩。

湘西地区古时属于楚地,位于“夜郎国”与“桃花源”之间,楚人迁居江汉历时既久,栉蛮风,沐越雨,潜移默化,加以与他们的先祖作为天地神与人的媒介的传统未能忘怀,由此,他们的精神文化就比中原的精神文化带有更多的原始成分,自然气息、神秘意味和浪漫色彩。这点,主要在当地宗教、风俗以及民间艺术等方面得以体现。



黄永玉的街坊刘一友在《文星街大哥:黄永玉其人其事》一书中证实道:“永玉少年时代受熏陶的地方文化,是两千余年前曾在南中国大放异彩的楚文化。”

这影响主要包括两方面:一是强烈的重情爱美倾向;二是吐纳败家、为我所用的气概。

黄永玉的作品中不仅有故乡,还有从故乡迁移出去的重情爱美。他爱山爱水,爱猫爱狗,爱亲人爱小孩,爱世间万物……这促使他顺境时勤奋创作,困境时积极乐观,苦中作乐。因此,你看他的作品,多是正能量的。

文学创作上,黄永玉讲究雅俗共赏,有雅致的文言文,也有一口一个“他妈的”的叙述。但阅读他的作品,却能体会到一种“刚刚好”的情感表达。这种自由的,因情意牵引的风格,不正是楚辞的传统吗?



最后,用“故乡思维”写作。

故乡生活,促使作家们都有两套语言机制,一套是以人人都看得懂的官方普通话创作;另一套则是以方言行文、思维。

在乡土文学中,贾平凹、路遥、陈忠实这些文坛大家,他们用故乡的语言和思维进行创作,将文字连接了这块土地的血脉,人物情绪和形象也随之鲜活了起来。因此,总能产出价值颇高的作品。

这点,黄永玉的作品中也随处可见。

2. 黄永玉文学作品中的“故乡思维”——以《无愁河的浪荡汉子》为例

黄永玉自1937年开始跨界搞文学创作,至今已经83年,几十年间,他曾创作出《火里凤凰》《太阳下的风景》《比我老的老头》等作品,一笔一笔绘制着自己的文学地图。其中最负盛名的当属长篇小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



这部作品最初于1996年在《芙蓉》上连载,但因木雕、绘画事业未竞,中断了好些年,直到90岁,他才又重新拾起钢笔写出了后面的文字。不过至今,这部作品仅出版了第一卷“朱雀城”篇,80多万字,豆瓣评分均在9分以上。

《无愁河的浪荡汉子》以朱雀城为中心,讲述了主人公狗狗从2岁到12岁离乡前的见闻。主旨是通过狗狗的经历,表现广阔的社会时代。

“无愁河”,其实就是凤凰的“无伤河”。对于文学界将这部小说定性为自传体小说,黄永玉本人倒毫不避讳,甚至自信表示:“小说写的就是我的亲身经历,如我这般的生活,没有人经历过,相信尤为引人注意。它是部很好玩的小说,一定能引起读者的兴趣。”



因此,要深入了解黄永玉文学作品中的故乡思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是一定绕不开的。

凤凰城的宁静与动荡:日常生活的艺术化书写

从1924年到1936年,黄永玉在故乡凤凰生活的12年,正是中国从封建王朝走向现代文明至为重要的转折时期。可以说,童年时期的黄永玉亲眼见证了这个历史背景下的小城凤凰从宁静到动荡的岁月与社会变革。

有人曾统计,《无愁河的浪荡汉子》一书中共涉及了392人。包括狗狗一家,父、母系亲戚、同事、朋友、同学,狗狗的玩伴以及与之关系相近的非亲戚的大人等等,此外还有银匠、粪客、街头卖艺人等用职业代替姓名的人物。其规模可见一斑。

没有完整构思,也没有既定格局,仅随着记忆而行,黄永玉将故乡日常生活的细枝末节艺术化地搬到纸上来了。

例如书中有这样一段描述:

听到这里,滕嬢忍不住大笑起来,“我讲句公道话,人家都说你们苗族人老实,我看你除外;你不是老实,是狡猾.....”

“是,是,是!是狡猾,要不然,五千年前怎么会让轩辕黄帝把我们从黄河赶到这里来呢?”

“看起来,你还是个读书人...”

“我们苗族人,读不读书一个样,都还是要帮人挑脚!”

从这段话里不难看出,谈话人言语中对“苗族人”的揶揄与自嘲。

这其实反映了当时凤凰地区的民族关系。在城内,汉族人地位尊贵,苗族人大多不被允许进城,而是住在城外乡村地区。狗狗的保姆王伯也是苗族人,但因为在城里给人家做了保姆才被接纳。

黄永玉用这么三言两语,就将当地苗族人受歧视的生存状态刻画了出来。



此外,在巫蛊之风盛行的朱雀城,但凡有谁家孩子得病,就会有驱蛊行为。

昨天清早,我伢崽到他这里买块茗吃了,夜间发烧,脑壳上长了六颗大包,你想想看,几时不长包吃完茗就长?有人好久就讲过,这两个老家伙是蛊公蛊婆,我还疑惑,没想到把蛊放到我伢崽头上来了……

为了给孩子驱蛊,父母会拿着砧板、一把刀,朝着疑似放蛊人家的灶剁起来。

你看我做哪样?我就是来剁你的!你个死草蛊婆、草蛊公!你哪里不放蛊放到我份崽身上!买你的茗吃,中你的蛊!看我不一刀一刀剁你,你几时不收蛊,看我剁你到哪天……

今天,我们当然知道巫蛊属于封建迷信之说,但在当时,其威力可是相当巨大。卖茗的人家最终搬离了这条街。



这就是那个年代湘西的日常生活。充满诸多问题,但好在宁静。大人间的鸡毛蒜皮,落在小孩子眼里全成了有意思的事情。

直到后来的动荡,打破了这种宁静,暴露出民族野蛮与血腥的一面。社会阶级矛盾、民族矛盾凸显。

自清朝镇压苗族起义派兵驻扎此地之后,血与火、野蛮与残酷,从未间断过,给这座山成笼上悲凉气氛,同时孕育出区域性的尚武性格。”

锣声远远地来了。一群浩荡队伍,前头两个背驳壳枪的兵,两面大锣开道,四五个人拿着竹板子,后头两人押着张家‘地鼓牛’的婆娘,反剪着手,五花大绑,白麻布单衣底下一身汗,奶奶都看见了。她低着脑壳一声不作。背后一个捏着从竹扫把里扯出的竹刷子,一下下地抽她的脊背,狠得像跟这婆娘有世仇,抽一刷子问一声:“讲!你是不是野婆娘?”刘把总在队伍末尾压阵,像个花脸盖苏文,恶得吓人。两边几百跟着看热闹的人都死寡着脸,脚板铲起股阴风和灰尘。上了坎,人群跟着锣声走远了。

这段话所讲的是一种清朝流传下来的刑罚,称“站笼”,1930年代,凤凰仍然有。



站笼是一种极为侮辱人的刑罚。把人关在笼子里,单把头露出来,走在街上,犯人要接受行人的指指点点。这样待上一两天,屎尿都落在里面,夏天还会有苍蝇,路上远远就能闻到臭味。但是百姓就好看热闹,“人群跟着锣声走远”,掩着鼻子也要看。可见其冷漠与残忍。更有血腥的,笼子里的人累了也没法休息,头卡在枷板上,时间一长,就会活活被吊死。

白话与方言:雅俗并陈的语言表达

高尔基说,文学的第一要素是语言,语言是风格最为直接的外衣。《无愁河的浪荡汉子》中,黄永玉在语言上广泛吸收了白话、方言以及文言文,呈现出雅俗并陈的特点。

以凤凰人的语言讲凤凰人的故事,黄永玉在这点上可说是如鱼得水。他也曾对刘一友表达过这个写作技巧:“你遇到写不出时,就用凤凰话写,一下子就写出来了。”在《永玉六记》中,黄永玉也说,“要是湘西土话别人完全听得懂的话,我写起东西来简直像长了翅膀。

朱雀城人骂人喜欢用“卵”字:“你看你个蠢卵!遗臭万年!”“你懂个卵!交响乐比得上它?”或者单单一个字“卵!”也能表现人物的情绪。有时,可能不为骂人,也在话里夹杂“卵”字。“卵”“卖麻皮”这样粗鄙的话,放在朱雀人的日常生活中,并不刺眼,反倒多了几分生动与率真。



此外,还有一些方言,如“吹吹棒”(竹烟袋竿,苗族男子常会镶上铜和银,用作武器);前文说的卖苕,即为卖番薯;哈利利,意思岁挠痒痒;锥打柴,就是当地人对柴火的称呼……黄永玉对方言的运用真是精准又巧妙 。

爱、怜悯、感恩:游子对故乡复杂的情感

《无愁河的浪荡汉子》卷首有一行字:爱、怜悯、感恩。这几个字是黄永玉本人对故乡的情愫,也是对这本书最好的注解。凤凰城风景秀丽,却伴随着野蛮的民风;凤凰城经济落后,却养育出如他这样的文人。

作为走出湘西的游子,黄永玉去过世界很多地方,也获得了很多的物质财富。但正如他所说,他的成就,全都是故乡给的。故乡的贫穷与他个人的发达,让他对故乡充满悲悯与感恩。

比如他写五十岁孤子一身的打更人唐二相。

有谁想到过,有个人夜夜活在全城人的梦里?

有一天,唐二相不在人世了,夜间哪个再来打更给人听呢?

只剩下玉皇阔、三王庙、文庙殿角尖的铁马铃铛在夜风里叮哨作响了。甚至——

夜里,哪样声音都没有了,静悄悄的,夜不像个夜,要好几代人才能习惯的!

这段话充满诗意,读来却无比悲凉。作者能够体察到一个靠打更维系生活的人的孤独,几个问句道出了对和“唐二相们”的怜悯与尊敬。


浅析黄永玉文学作品中的“故乡思维”


但这就是生活,是那个年代人所说的“过日子”。

关于“过日子”的哲学思考,黄永玉说“别扰人,让人自己安安静静过下去就是”,大概与“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颇有共通之处。

“故乡”·是中国传统文学母题,黄永玉的作品中尤其爱写故乡,且写得不落俗套。初中没有念完,受正规教育影响小,只凭着自己喜欢看书的兴趣自学自创。而且,精通绘画又促使他用绘画上的技巧行文。独特性可见一斑。



也许正如他在《无愁河的浪荡汉子》中所写,“我深爱这个世界世界,包括它的悲苦”,所以才有几十年如一日的蓬勃创作热情,这一切都得益于他最初的“故乡思维”。“故乡思维”塑造了他的创作价值理念,也塑造了他的世界观。而他,也乐此不疲地用自己的方式,表达对故乡的爱、怜悯、感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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