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北京国际青年戏剧节的开幕作品是由李建军导演的《美好的一天2020》,这出戏首演于2013年北京青戏节,至今已去过众多城市,产生了不同的版本,2020年青戏节版本特意加上了“2020”的标注。2020年9月、10月和12月的三轮演出,也都是以“售罄”获得大家的认可。
“在2000年到2019年的二十年里,对于我们甚至对全世界来说,都是急速发展、有重要转折的二十年。我对生活有很多强烈的感受,不愿意因为媒介或智性上的某些规则,而割裂或屏蔽眼前巨大的现实。” 李建军在《美好的一天2020》的剧目简介中如此说道。
《美好的一天2020》第二轮演出结束之后,笔者和 李建军导演进行了一次采访,聊了聊他做这部戏的初衷,这次演出的特别之处,对他影响比较大的艺术家以及他当时正在排练的新戏《带电的火花》。采访约在了北京东城区77文创园内的排练中心,一个秋天的明媚的上午。
L=李建军,T=覃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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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美好的一天》首演于2013年的北京青戏节,《美好的一天2020》相当于是北京版本的复排,为什么选择在今年重新进入复排的创作呢?
L: 这是戏剧节邀约的作品。疫情期间,我们眼中原本信以为真的现实,突然被改变,剧场关闭了,大家都有很多生活感受,那段时间,我经常跟朋友在公园聚会,内心其实是焦虑的。
受疫情影响,今年的青戏节几乎要停办,反复几次讨论之后,决定要重启,并且选择了《美好的一天》作为开幕大戏。《美好的一天》的剧情很简单,就是让普通人在舞台上讲自己的生活感受,相当于一段口述史的表演,包含了不同人的感受和人生体验。这样一部作品,似乎非常契合疫情当下人们的感受和处境。而且,剧情叫“美好的一天”,寓意不错,于是就决定开始复排的创作。
《美好的一天》
塔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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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您个人觉得这次邀约的《美好的一天2020》的版本,与之前其他城市的演出版本有何不同?
L:这个作品像是一个戏剧文本,是每个人的口述内容。疫情和所在城市对于生活在其中的人有很大的影响,这些影响必然会在演出中呈现出来,所以会和往年有很大不一样。
《美好的一天》首演是在2013年的北京,那时候还没有那么多关于金融和互联网的话题。通过回顾一个城市的变化,我们意识到,从2000年开始,北京乃至中国进入了非常重要的二十年,我们进入了WTO,世界似乎连成了一片,举办了20008年的北京奥运会,经历了汶川地震等等。到了今天,疫情的出现对我们的生活产生巨大的翻转。在疫情中,我们突然意识到,我们所共同经历的历史中产生了一个重大的节点,似乎很多东西都被改变了,再也回不去了。
之前各个城市的《美好的一天》所涉及到的历史,是普通人从小到大的个人历史,但2020年的版本,我们会以疫情为节点,将个人的成长历史与二十年来社会的变迁作为讲述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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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在《美好的一天2020》中,每个人讲述的是自己的故事,但又和我们口语表达的“个人经历”不太一样,是充满了文学色彩的,好像一部部小说。导演在故事编排的经历上,有没有什么特殊的感受和经验?他们的故事,会影响你的想法,影响你的初衷吗?
L:在常识里的文学,会经历很多的提炼、编辑和加工,带有强烈作者的态度。但是,这些素人的讲述是无意识的,是一种本能的倾诉愿望,内容往往是漫无边际,很琐碎,很冗杂。作为采访者,我们很重要的工作就是要站在讲述者的角度上,帮助他探讨琐碎生活背后的意义是什么。
举个例子,今年有一位讲述者是一名医生,名叫张娜,曾经在透析科负责管理层工作。疫情期间,她承受了很大的压力和委屈,最后从管理岗中主动辞职,变回一个普通医生。在整个医疗系统被调动到一线的时刻,她没有时间思考自己的生活和工作,只是感受到自己承受了太多。当她看到讲述者招募时,她唯一的动机就是找到一个没有人认识她的地方,倾诉她的故事,,在这之前,她的生活和戏剧可以说是毫无关系。
在倾诉的过程中,她有强烈的情绪波动,通过与她深入的交流,终于达成一个交互的关系。在她的讲述中,我们可以看到她潜意识的思考,思考自己二十多年来工作的意义,思考整个医疗系统系统和渺小个体之间的关系,也思考未来应当如何怎样自处,往哪个方向走。最终,她决定离开北京,去内蒙支边,她想要换一个环境。
在我们的采访和交互之中,她也开始清晰讲述背后真正的意义,只有这样,她才会更深刻的表达意愿,相信自己的讲述是有价值的。在这个时候,我们的工作可能要退到演员之后,做好一个编辑的工作,选择如何呈现她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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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到今天为止,《美好的一天》各个版本的表演者都是招募和偶然的结果吗?
L: 总体来说,规则是偶然的。比如今年的演出,我们准备讲述2000年以后的故事,于是非常需要一个千禧年出生的参与者,于是就选择了李吉睿。她从小在北京上学,因为兰州户籍的影响,没法在北京高考,只能走出国这条路。在这种特殊的制度下,一个人的脆弱是从年幼就被悄悄塑造的,在她小时候,她的爸妈就经常吓唬她,说你要是不听话,就把你送回兰州。这种环境对孩子造成了很多伤害,而大人是无意识的。疫情之前,她到美国读书,又遇上疫情爆发,她被困住国外,不知何去何从,使她陷入一种重大的焦虑,她的父母也在这样的焦虑之中。所以,我们就有意识地邀请她来参与演出,完成她的故事讲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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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您会因为部分观众理解不到您的创作初衷而失望吗?
L:当自己的戏得到负面反馈时,会低落,会体会到失望的情绪,但也只是一种情绪。我认为,“有效”是我在进行理性选择时更关注考虑的方面。在我们的文化环境中,我们可能去做一些和大多数人的喜好、趣味都不太一样的东西,只要能产生有效的表达,我会认为自己的工作是有价值的。
失望的感受只能是一种情绪,对于一个真正的创作者来说,我们需要更高的标准,判断自己的工作对我们自身的文化是否产生价值,对别人是否有价值,而不是活在票房或是观众的眼光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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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你曾经在采访中提到皮娜·鲍什对你的影响,她的作品对你的戏剧创作有什么具体的启发?
L: 在我眼里,皮娜·鲍什是一个反叛者的形象。
当时,我是作为美术生考上戏剧学院,读的是舞美系,对戏剧艺术有很长时间的叛逆感,通过观看皮娜·鲍什的录像带,我开始对剧场产生一种亲近感。毕业以后,我开始做创作,去到文慧老师的工作室。当年的文慧老师在美国学习现代舞,他们这一代人也受到了皮娜·鲍什的影响,在六十年代以来西方剧场造反派的熏陶下成长。
皮娜·鲍什的作品核心,已经不再是传统戏剧学院里所谓戏剧本体论、以表导演为核心,文本为核心的理论。通过皮娜·鲍什的作品,剧场变成一种媒介,我可以以任何一种方式进入剧场创作,我可以在剧场工作,表达,我的美术知识积累就这样被激活了,发现原来剧场可以这样玩,那我也可以。
她的编舞,其实是从很小的一个瞬间开始,先有一个姿势,然后变成一个舞段,变成一个片段,最后变成一个作品。就像先有一个词,然后一个句子,然后一个段落,最后是一篇文章。传统的戏剧不是这样,传统戏剧就像一个金字塔,得先有一个相对完备的剧本。这是两种完全不一样的创作方式。
不仅如此,她的一个姿势、一个瞬间,都是有叙事的,就像在美术作品里,一个静止的雕塑也是有叙事的,只不过这样的叙事可以在剧场里被紧密的时间性放大。可以说,两种艺术要处理的核心问题其实是一样的,于是,我找到了自己的工作方式。这确实是一种偶然,我在我的环境中偶然认识了一群人,他们的创作激发了我的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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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 在您的生活中,其他艺术表现和观看形式,例如电影,舞蹈,展览等等对您的影响大吗?您觉得它们是否可以替代戏剧的表达?
L: 作为认真的创作者,我会很关注文学、电影等等戏剧之外的艺术形式,观察今天的艺术家在做什么,他们为什么会关注那些事。比如说,当代艺术对现实有批判的态度,那么我会观察,思考他们在批判什么,或者不同地域的艺术家在关注什么,他们的作品和他们的关系是什么,他们在创作中遇到的困境是什么。
如果我们不关注其他的艺术形式,就很像一个孤独的夜行者,很容易陷入某种困局。所以,我们需要望向戏剧之外,看不同领域艺术家的作品,看这些创作者的具体工作。创作很孤独,我们会产生一种本能的需要,渴望看见其他艺术家的工作,就像人在走夜路的过程中,如果能遇到一个特别喜欢的同路人,你会感到备受鼓舞。
前年,一个叫弗朗西斯·埃利斯 (Francis Alÿs )的比利时艺术家,在上海做了一个展,非常感人。于是,我就去看他的作品,看他的生平,研究他是如何工作的。作为一个建筑师,他跑到南美,花了很多年的时间去做一个和市场完全无关的东西。比如,他花费数年去追逐龙卷风,拍摄龙卷风。当你站在他的作品面前时,你会觉得他好像堂吉诃德一样勇敢。
他曾经有一个视频作品,是他自己开了一辆红色甲壳虫,一辆破旧的车,一直往山坡上开,但永远也开不上去,开上去就掉下来。你会发现他的作品永远包含西西弗斯式不断重复的主题,在不断重复的情境中去展现,并且带有强烈的幽默感,有趣,还很温暖。
他的作品也在提醒我,有时候,我们必须和很多僵硬的意识在抗争,才会有所谓的灵感涌进来。所以,创作者要不断了解其他的艺术家,看他们怎么去做这些作品,他们怎么去生活,理解他们在怎样的境况下去做这些作品,他们的作品呈现出的纯度如何,才能不断和日渐衰老的生命,日渐僵化的思想去抗争。因为我们每天都在进行创作,所以得不停得看,不停地感受、观察。
除此之外,我也很喜欢法国的编舞家杰罗姆·贝尔,还有希腊的戏剧导演迪米特里斯·帕帕约安努。他们的作品跟他们的文化产生了一种密切联系,跟欧洲的剧场传统也有着很深的契合。通过了解他们的作品、他们具体的工作,我们可以明白排一个戏需要多长时间,需要什么资源。在不同类型艺术家的创作中,我们会发现很多差异,更多看到自己可以拥有的选择和自由的边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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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能否介绍一下您现在正在排练的新戏?
L:《带电的火花》讲述的是电焊工马建东的故事。马建东是2013年《美好的一天》的演员,新作品所展现的是他一段“悬浮”七年的私人记忆,听起来好像是一个非常虚无的脱离历史的故事,但当我们真正进入他的故事时,会发现一切都和时代产生特别紧密的联系。
2003年,他16岁,离开河北张家口到北京打工,张家口离北京不过两百多公里,然而,当我们到张家口采风,很惊讶地发现那里似乎依然处于前现代的状态,超出我们的想象。
关于“悬浮”这个概念,其实是因为他的身份很特殊,他自己老说自己是一个电焊工,但他演过我的三部戏,有时候还去做群演,演儿童剧。他已经生活在城市,但他的自我认识还是停留在一个打工人,并且自认为是一个“农村人”。
2020年元月一号,我去找他聊天,拍点一些素材,本来想接着拍,没想到他的他家出事了,他爸爸到四川成打工,从脚手架上摔下来,摔得很严重。这就让我看到,工人的生命好像是一个隐喻,所谓《带电的火花》,就是电焊工手中的焊渣,飞速地迸发,非常灿烂,然而瞬间熄灭。
十六年过去了,他和他身边生活在皮村的这一代工人遭遇了疫情,也许过一段时间,皮村又会迎来下一代工人,继续他们生龙活虎的生命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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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第一次线上演出,是否有很多难度?
L:我觉得很有趣,并不觉得是很难的事情。所谓的线上线下,本质上面对的是一个影像问题。这个经验对我来说是个新鲜的经验,等于要到现场拍电影,面对的观众也不一样。我们之前还想过要做一个网站,在演出期间开放网站,之后再关闭,回应戏剧即时性的问题。
在创作过程中,我希望时间再长一些,因为很有趣,我希望能做更多采访,不断进行一些新的尝试,就像剪辑一样,不断调整结构,看看会出现什么特别的效果,现在正处在这样一个反复实验的阶段。
《带电的火花》剧照
塔苏
《带电的火花》排练期间
剧组
-剧终-
采访录音整理 雨亭
有染·与美好发生关系
舞 台|艺 文|悦 音|映 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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