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都(曾有平都、丰都、酆都三个名称)是长江上游北岸的一座有近2000年建城史的文化名城,曾经是巴国的陪都,今属重庆市。据东晋道教学者葛洪的《神仙传》、历代修纂的《酆都县志》等记载,相传汉代方士阴长生曾于平都山(即今丰都县城东北之名山)修炼成仙,后来道家于此山设天师,并将其列为“七十二福地”之一。然而这样一个被道家相中的“仙境福地”后来却以“鬼城”而闻名中外,委实令人诧异。通过史料梳理发现,丰都是在宋代之后逐渐被世人讹传和附会为“鬼城酆都”。
关于丰都之所以得名“鬼城”、“鬼都”,当地盛传的说法是汉代道家方士阴长生、王方平先后来此地修炼,后得道成仙,而“阴、王”连读逐渐被人讹传为“阴王”,即阴间之王。这种说法目前可见的较早记载见于清光绪十九年《酆都县志》,该书“酆都观”词条记载:“(酆都观)在平都山顶。唐曰仙都,宋改景德,亦称白鹤观。……谓仙人阴长生王方平炼形于平都,……释氏误将阴王连读以为阴司之王者,遂附会为地狱之说,好事者又引李白诗‘下笑世上士,沉魂北酆都’二语证之,于是皆信酆为鬼国矣。不知‘酆’在唐为‘丰’,明洪武十三年,始加“邑”旁。李白诗当是别有所指,非谓蜀酆都也。”民国重修《酆都县志》也沿袭了光绪版县志的说该。
这种说法其实并没有令人信服的文献依据。葛洪的《神仙传》确实记载了王方平、阴长生修道成仙的故事,但是书中仅提到阴长生“于平都山白日升天”,而对于王方平,并未提及他在何地得道成仙,然而光绪版《酆都县志》卷四《志余》的《仙迹》篇以及民国重修《酆都县志》卷十三《仙释》篇都说“按《列仙传》后汉王远字方平…魏青龙初飞升于平都山。”,但遍查《列仙传》根本就没有关于“王远(王方平)”的记载。后来很多宗教民俗研究者不加考证,竞相引用历代修纂的《酆都县志》中“王远(王方平)…魏青龙初飞升于平都山”这段文字,结果是以讹传讹,遂使后人误以为王、阴二人皆在平都山得道成仙。
遍查历代文人墨客与平都山、丰都观或酆都县有关的诗词文赋,提到王方平、阴长生二位方士,绝大多数都是“王、阴”连写,仅有一例是“阴、王”连写,但其含义一望即知,指的仅仅就是阴长生、王方平二人,绝不可能让人误为“阴间之王”。因此,据现有资料分析看来,即使王、阴确有其人,但后世将从无交往的二人并称讹为“阴间之王”的说法仍然缺乏文献依据,很大程度上是后人为造势而有意为之。
“罗鄷山”、“北罗酆”、“北酆”、“酆都”,这都是道教传说中关于地狱、冥府的不同称呼,而管辖这个区域的最高神灵被称为酆都大帝(又称酆都北阴大帝)。关于“罗酆山”,较早的记载见于葛洪的《元始上真众仙记》,他在书中提出“五方鬼帝”治五方之鬼的说法:“……北方鬼帝,治罗酆山。”亦省作“罗酆”。到了唐代,民俗观念中已普遍出现将酆都与鬼域联系在一起的情况。如唐代笃信道教的大诗人李白在《访道安陵遇盖寰为予造真箓临别留赠》诗中有:“下笑世上士,沉魂北罗酆。其另一首诗《草创大还赠柳官迪》中有:“北酆落死名,南斗上生籍。”为此,清代学者王琦注曰:“《真诰》卷十五《阐幽微第一》:罗酆山在北方癸地……是为六天鬼神之宫也。……此即应是北酆鬼王决断罪人住处,其神即应是经呼为阎罗王所住处也。”这里需要说明的是,地狱和阎罗王本是经佛教传来,道教将其本土化为阴曹地府和酆都大帝。
晚唐诗人皮日休的《伤进士严子重诗》中有“知君精爽应无尽,必在酆都颂帝晨”的诗句,同时代诗人陆龟蒙《和袭美悼鹤》诗亦云:“酆都香稻字重思,遥想飞魂去未饥。”两位诗人虽然一为悼念诗友,一为悼念飞鹤,却都将“酆都”作为逝者灵魂的归宿。
五代文学家孙光宪的《北梦琐言》“天帝召棋客”条中说:唐僖宗朝有位滑姓翰林待诏,因棋品高超而被北帝请去,“此鬼都北帝,又号鬼帝。世人有大功德者,北帝得以辟请。召棋之命,乃酆宫帝君乎?”作者认为酆宫(即酆都)即是鬼都。可见,宋以前史料中的“北罗酆”、“北酆”、“酆都”皆为虚指,并未依托于任何人间实有地方。
道家传说的“罗鄷山”、“北罗酆”、“北酆”、“酆都”本是虚指,但为何后来就附会为实有地名“酆都”,以至于人们几乎淡忘它本来是道家的仙都福地呢?归纳起来,大致有两方面原因:“丰都”讹传或有意附会为鬼城“酆都”。清光绪年和民国重修的两个版本的《酆都县志》中“酆都观”词条中都有这样一句话:“好事者又引李白诗‘下笑世上士,沉魂北酆都’二语证之,于是皆信酆为鬼国矣。”20世纪80年代,丰都重修平都山,在山脚入口牌坊两旁还用这句诗拼成一副对联,借李白之名来提高“鬼城”的历史地位和它的“可信度”。然而经考证,这副对联的下联并非李白原诗,原句其实是“下笑世上士,沉魂北罗酆”,可见后人有意篡改了李白原诗,篡改于何时尚待考证,但至少不会晚于清代。“李白之名高千古”,他的名字就是一张活名片,人们听到这个如雷贯耳的名字,丝毫不会去怀疑诗句的可靠性,于是更多人相信鬼城“酆都”就在四川酆都。但查考李白生平,他从未到过丰都,也没有专门为它写过什么诗作。而且,李白生活的年代,该地名为“丰都”,明洪武十三年才更名为“酆都”,唐人李白无论如何不可能以六百年后明朝的命名来指称这个地方。
(重庆丰都名山风景区门前被篡改的诗句,李白原诗为“下笑世上士,沉魂北罗酆”,被改为“下笑世上士,沉魂北酆都”。)
另有史料证实,南宋时就有人曾不经意地将“丰都”误写为“酆都”(抑或是传抄刻印时有误)。如郭印的《游酆都观》和袁说友的《过忠州酆都观》这两首诗便错将“丰都”的“丰”写成了“酆”,客观上就给讹传提供了可能性。范成大诗作《丰都观》的诗题下小注详细叙述了有关“丰都观”的沿革:“旧名仙都观。…阴君上升时,五云从地涌出,丹灶古柏皆其故物。晋隋殿宇无恙,壁画悉是当时遗迹。内王母朝元队仗尤奇,道士云此地即所谓北都罗酆所治,又名平都福地也。”从这段记载可见,当时的道教信徒已将其胜地“丰都”与鬼域“酆都”混为一谈。他的《吴船录》还记载平都山是“仙都道观”,当时还遗存着晋隋唐三代修造的祠堂,并有阴长生所植的古柏,是道家所谓的“七十二福地”之一。但《吴船录》里却又说:“百二十里至忠州酆都县,去县三里有平都山仙都道观,本朝更名。”不但将“丰都”误写作“酆都”,而且之后又说“道家以冥狱所寓为酆都宫,羽流云此地或是”,可见当时“丰都”已被道家附会为“冥狱所寓”。同样的情况,在洪迈的《夷坚志?支癸》卷五“酆都观事”条中也可以见到:“忠州酆都县五里外有酆都观,其山曰盘龙山,之趾即道家所称北极地狱之所。……”
由于鬼城酆都的传说十分广泛而深入人心,自宋代以来,道教的一些著作便有意附会并做了更多渲染。比如北宋初年李昉等学者奉敕编纂的《太平御览》中《道部》“仙经”条引道教著作云:《太微黄书经》曰:……召九天上帝校定神仙图录,政天分度,安国息民,摄制酆都,降魔伏鬼,敕命水帝,召龙上云……又有:酆都六洞下制北帝文曰:人之死生,玉帝刻石隐铭以书。……又云酆都山洞中,玉帝隐铭凡九十一言,刻石书酆都山洞天六宫北壁,六洞万神之灵也。以上两条均旨在说明“酆都”是降魔伏鬼之地,但此时还尚未附会为实有地名。
酆都大帝
被搬到丰都的酆都大帝
北宋仁宗朝道教学者张君房所辑《云笈七签》卷一百一十九《崔公辅取宝经不还》中描述了主人公崔公辅任酆都县令之时,曾于仙都观中取《真人阴君宝经》四卷,多年不还,于是被酆都北帝摄去魂魄审问的故事。可见,酆都大帝不但管理鬼怪,而且还可以随时摄人魂魄,对人拥有生杀大权。其中提到位于平都山顶的“仙都观”,同时还提到实有地名之“酆都”的“县令”,虽然没指明鬼域“酆都”就在实有地名之“酆都”,但实际上已为讹传附会造成很大的可能性。
宋元以来,酆都的故事愈传愈盛,酆都为阴司鬼都仿佛成了事实,并被涂上了愈来愈神异的色彩。杂剧以其特有的演出形式所传播的故事,具有更大的感染力和宣传力。元明杂剧中只要描写到地狱,则大多称其为酆都,而且利用场景的布置演出,将酆都展现在人们的眼前,给人以直观深刻的印象。如元代戏曲作家郑廷玉的《布袋和尚忍字记》阿难尊者的台词云:“…本要罚往酆都受罪,我佛发大慈悲,罚往下方汴梁刘氏门中,投胎托化为人,乃刘均佐是也。”他另一部杂剧《崔府君断冤家债主》中有阎罗王命令鬼力打开酆都城寻找张善友的浑家的剧情。明代小说中的鬼域酆都被描写得更加精彩,如《南游记》中华光三下酆都的故事,其影响力又远远超过了元杂剧。《南游记》的作者余象斗是明末著名的书坊刻书家、书商,同时也是一位通俗小说类书杂著的编纂者。他编印的书品种多、数量大,在民间流传甚广,加上元明杂剧中,“酆都”与“丰都”写法多有混杂通用的现象,如元末明初戏曲家杨景贤编的杂剧《西游记》中就有“发你在丰都地府,永不轮回”的台词,无名氏编《萨真人夜断碧桃花》杂剧亦有“说的不是罚往丰都,永为饿鬼也”的话语,这样一来,便使得鬼域“酆都”与实有地名之“酆都”更加纠缠不清。
洪武十三年(公元1380年)“丰都”更名为“酆都”,更是使“鬼城就在四川酆都”的讹传基本被坐实。先秦时代的丰都隶属巴国,曾作过国都,春秋时称“巴子别都”,秦汉时为枳县地。东汉和帝永元二年(公元90年)从枳县划出单独设县,因城东有平都山,定名平都县,是为丰都建县之始。蜀汉延熙十七年(公元254年),平都县并入临江县。晋宋齐属巴郡,梁、北周属临江郡,隋初属临江县。隋恭帝义宁二年(公元618年),自临江县分出置丰都县。【按:当时取县城东北平都山及山下丰民洲(又称丰稔坝)两地各一字置丰都县。】唐贞观八年(公元634年)丰都隶属忠州。此后直至明初,丰都绝大多数时间都隶属忠州。明洪武十年(公元1377年),丰都县并入涪州,洪武十三年(公元1380年)自涪州分出复置县,改名酆都。
“丰都”和鬼城“酆都”本来毫不相干,后来渐渐地被有意无意的混为一谈。
从丰都地名沿革可见,直到明初,丰都的“丰”才加“邑”旁为“酆”。明以前,虽然文献中多见“丰都”与“酆都”混用的现象,道释两家为争夺平都山的控制权都竞相宣传此地为幽冥之所,但尚不足以让人将实地“丰都”完全误为鬼城“酆都”。然而,明洪武十三年政府的改名行为客观上更加模糊了虚实“酆都”之间的界限,也为更多好事者有意以传说中的鬼城“酆都”附会实有地名“酆都”提供了巨大便利,加之当地原有传说的铺垫,使得鬼城之名基本被坐实。明初政府之所以把“丰都”改为“酆都”,或者是依据当地长久以来既成的神话传说,或者是当时朝廷以浓厚的宗教情绪直观或故意使“丰都”成为幽冥之都的“酆都”。值得一提的是,明清以来的统治阶级为维护政权的需要,确实都非常注重利用宗教向民众灌输因果报应之说,也不可避免会对坐实鬼城之名的做法推波助澜,从现有史料记载中清初朝廷斥资大规模重建平都山佛教庙宇就可窥一斑。此后的许多文学作品,如蒲松龄的《聊斋志异》、袁枚的《子不语》、钱彩的《说岳全传》等都把传说中的“酆都”认定为实有地名之“酆都”,使得“鬼城就在酆都”的说法在民间广为流传。虽然后来于新中国成立之后“酆都”被改回“丰都”,但各方人士依然对此地的“鬼文化”遗产津津乐道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