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壯士」的最後歲月

2020-09-11   政協往事

原標題:「八百壯士」的最後歲月

電影《八佰》的熱映,讓1937年8月「八百壯士」的浴血傳奇重現公眾視野。147分鐘的精彩劇情,讓我們直達歷史現場,重溫那裹著血與火的硝煙……

聞名天下的「八百壯士」最後被迫放下武器,退進租界孤軍營。1942年秋,日軍將「八百壯士」分散押解到浙江諸暨、杭州,安徽裕溪口,江蘇南京孝陵衛等地挖煤或築路做苦工,還有一部分被日軍強制運往南洋紐幾內亞充當苦力。直到抗戰勝利後,他們才又回到祖國。

本文所講述的,是「八百壯士」們此後的人生……

1937年10月31日,「八百壯士」撤出四行倉庫。

再窮也不賣像章!

抗戰勝利後,在紐幾內亞做苦力的倖存者被澳洲政府派船送回上海。

晚年,「八百壯士」老兵田際鈿仍然記得:1946年12月底,他們這些倖存者被澳洲政府派船、由國際紅十字會遣送回國。據田際鈿回憶:他們經香港回到上海,上海市政府組織人到港口迎接。在上海住了一段時間,國民政府對他們這些在抗日中九死一生的倖存者態度逐漸冷漠,既不安排工作,也沒有什麼優待。這時,田際鈿感覺國民政府當時對「八百壯士」鼓譟一時的宣揚不過是為粉飾國民黨宣傳抗日的門面而已,從此心灰意冷。不多久,國民黨當局又以升官為誘餌,誘使他們上東北戰場參加反共內戰,但田際鈿等人以「中國人不打中國人」為藉口,堅決要求解甲歸田,上海市政府也就順水推舟給了田際鈿一些路費,他孤身一人,回到了闊別10載的家鄉鄂南蒲圻。

內戰爆發後,倖存的「八百壯士」有的去了台灣,有的留在大陸。他們的原籍以湖北為主,也有湖南、江西、安徽等地的,大部分士兵陸續返回家鄉。「文革」期間,有些人因為歷史原因被迫害。更多的人隱姓埋名,不願提起曾是國軍的歷史,那段戰史很長一段時間湮沒在歷史中。

1947年7月,田際鈿脫去一身戎裝,帶著一身傷痕回到故里。兒時的玩伴都已成家立業,見到高大卻瘦削的他都格外地驚詫:「雀兒哥(田際鈿早年的綽號),我們都認為你早沒了,沒想到你還在外邊盪了這麼多年。」鄉音未改的田際鈿一見到兒時的夥伴,便簡單地說了一下多年來的軍旅生活。還沒講完,同鄉的「大夥伴」們都相擁而泣。

田際鈿生前的最後一張照片。

因家貧如洗,失親少助,加之年齡已大,身體負過傷,剛回鄉的他討不起一房親,只得倒插門去一寡婦家作上門女婿,這時對方已有3個年幼小孩(二女一男)。可是,好景不長,女方不多時染病西去,田際鈿很快成了3個孤兒的養父,既當爹又當媽,拉扯3個孩子過了幾年。1955年春,經好心人牽線,又與隔村小他20歲的王移寶喜結連理,相親相愛。不幾年,金玉、滿秀、銀水二女一男相繼出世,活潑可愛,懂事乖巧,終於有了一個溫馨美滿的家。後來,孫子出世時,他執意要給孫子取名為「田靖」——我這一生經歷的苦難坎坷太多了,希望我的孫輩後人再不要重複那種漂泊流離的生活,要平平安安地過一輩子。

在家鄉,田際鈿先後擔任過蒲圻縣丁母鄉、汀泗鄉鄉警、警長多年,踴躍參加過蒲圻陸水樞紐和柳山湖圍墾等工程建設,在工地被譽為「老黃忠」,多次受到工程指揮部和民工團的表揚與獎勵。但是,「四清」「文革」運動接連而來,田際鈿因國民黨軍隊退役兵的身份而被衝擊,家被抄了,他自己也被當作「軍痞子」掛牌遊行批鬥。某些證件被沒收了,只有那枚「謝團長紀念章」被秘密珍藏下來。

村民在接受筆者採訪時都講,田際鈿是個正直人,一生熱愛勞動,多年來一直勤扒苦做,自耕自食,從不向政府邀功請賞,也不在鄉人面前顯擺資格,生活節儉,常常教育子女要珍惜幸福生活,還主動參加社會公益活動。村裡有一口井,田際鈿怕井水被弄髒,經常清掃、平整井的四周。營里小學教師韋華秀說:「老人一生不愛張揚,但有一次,我們請他到學校給學生上一節愛國主義教育課,他聽說是給小學生講四行保衛戰這一愛國戰役,很乾脆就答應了。」

1987年5月的一天,蒲圻市地方志辦公室幹部李宗潤在官塘驛候車去蒲圻城關,只見一個農民模樣的老人接連兩次都沒擠上車,氣不過甩出一句:「我跑了幾個國家,人家搭車都不像這樣擠!」旁邊候車的人都認為這個老頭是個「神經病」,土裡土氣,哪像出過國的人,而且還說自己去過幾個國家。李宗潤無意中插了一句嘴,問他到過哪些國家、到那裡去幹什麼。這位「神經病」掰著指頭,邊想邊說到過南洋群島的菲律賓、印度尼西亞、澳大利亞,是參加上海「四行保衛戰」之後被日本人送到那裡去服苦役的。後來,李宗潤又問他「八百壯士」的番號及團長等情況,他都清清楚楚地一一道來。這下,周圍的人全都呆了,對這個貌不驚人的老頭刮目相看。從老人口中得悉,在抗日戰爭中,蒲圻有22人參加過著名的四行倉庫保衛戰;並且鄂東南入伍戰士先在蒲圻集中,再乘車去武昌休整,不久即赴上海作戰。

曾聽赤壁市地方志辦馮金平講,1990年田際鈿應邀出席過市政府組織的抗日戰爭勝利45周年座談會。在農村,田際鈿尤為關心時事政治,《新聞聯播》是必看節目。1997年香港回歸的時候,他異常興奮,整天「霸占」住那台黑白電視機,死死盯住螢幕,生怕錯過了一個畫面。正式交接儀式的那晚,天還沒黑,他就對全家人下令:「今天晚上,我一定要好好地看完電視,香港我去過,你們也好好坐下來看!」聽他的兒媳沈偉珍講,自從香港、澳門回歸在即時,老人常常對人說,台灣也是我們國家的一部分,早一些統一就好了。

曾有人以500元的價格想收購那枚謝晉元紀念章,生活雖然困頓的田家人拒絕了。那時,田際鈿說,「我雖然困難,但幾百塊錢在我眼裡不算什麼,錢花完了什麼也沒了。這枚紀念章一直跟隨我到過澳洲,它是我對過去生活的紀念,也是我留給子孫後代的寶貴精神財富。再窮也不賣像章!」

沈偉珍在接受採訪時告訴筆者:「1975年為紀念抗戰勝利30周年,聽說台灣當局發行了抗戰英烈紀念郵票一套6枚,謝晉元作為6英烈之一成為其中一枚郵票的紀念人物。老人曉得這消息後,很希望能有這麼一套郵票。可是我們花了好多精力,沒法讓老人的夢想成真。」採訪時,筆者目睹了老人昔日珍藏的那枚紀念章,正面中央是謝晉元的頭像,謝晉元一幅典型南方人臉形,戎裝肅態,神情堅毅,頭像上方鑄有「謝團長紀念像」6字,下書「孤軍營敬制」,背面刻有「No112」編號字樣。這枚紀念章與已逝的主人似乎在一起悄悄追憶那段血與火的戰爭歲月……

1989年3月,蒲圻市地方民政局與地方志辦公室等單位向市委、市政府聯名為田際鈿申請補助。這時,田際鈿才獲得「在鄉復員軍人」、湖北省民政廳「優撫對象」身份,每月享有定補25元。

田際鈿在澳洲服苦役期間,飲食粗劣,飢一頓飽一頓,有時飲用水也沒保障,海水不能喝,就喝馬尿。據沈偉珍說,他當年在澳洲就得了嚴重的胃病,以致後來在家裡總要放些零食,老人胃痛時不能吃飯就嚼些零食。1998年9月,田際鈿發現腹部有一個大腫塊,疼痛不已,家人送到醫院檢查,診斷為「疝氣病」。醫生要求開刀動手術,媳婦便急忙回家籌錢。可是老人也跟著回來了,他不同意動手術——「自己一大把年紀了,上了手術台,哪曉得還能不能下來?」

病情發展很快,田際鈿生活幾乎不能自理,躺了一個多月,他再也沒像以前一樣能挺過去。當年農曆八月十八日清晨,這位抗日老英雄溘然長逝。

萬爹喝多了就號啕大哭

電影《八佰》里的「小湖北」的身上有很多鄂南通城老兵萬連卿的影子。萬連卿本是烈士遺孤。1927年羅榮桓元帥在通城發動鄂南暴動時,萬連卿的父親萬順富是通城縣蘇維埃政府主席,1935年8月被捕犧牲。當年15歲的萬連卿作為縣共產主義兒童團團長被捕入獄,多虧縣長賈廷申動了惻隱之心,出面將其保了下來,並收作乾兒子,後將萬連卿介紹到湖北保安團通城縣保安大隊當了一名警察。

抗戰爆發時,通城縣保安大隊抽調兩個中隊到湖北保安5團,開赴上海。就這樣,萬連卿被稀里糊塗地卷進了國民黨軍隊,由一個紅軍烈士的後代變成了國民黨警察,繼而又成了與父輩們勢不兩立的國民黨正規軍的一員。從四行倉庫保衛戰到撤退至租界內的孤軍營,萬連卿一直給團長謝晉元當勤務兵。

當年上海新生書局發行的《八百孤軍抗日記》

孤軍營被破後,萬連卿等8人被日寇抓到南京做勞工。他們於1942年11月成功逃脫,輾轉來到重慶,萬連卿旋即被編入中國遠征軍,開赴滇緬國際戰場。

日本投降後,萬連卿在上海任鐵路警長。新中國成立後,萬連卿隻字不提自己是「八百壯士」的往事,也沒有講自己是烈士遺孤,被作為戰犯送到新疆改造,直至1979年特赦獲釋。

1979年,通城縣黃袍公社有人到新疆推銷茶葉,邂逅萬連卿。幾十年來第一次聽到鄉音,萬連卿老淚縱橫,在老鄉的鼓勵下,他於1983年回到老家通城。1995年,李斌作為通城縣小康扶貧工作隊隊長來到塘湖鎮(當時為黃袍鄉),偶然聽說鄉養雞場場長萬連卿是淞滬會戰四行倉庫保衛戰的「八百壯士」之一。「我特別崇拜英雄,發現老人愛喝酒,就經常晚上拎著一壺酒去找萬爹。萬爹喝多了就號啕大哭,我也不勸。一次,萬爹哭完之後,抹一把眼淚對我說:『有什麼事,你問吧。』這之後,我才知道萬爹的很多的事情。」

萬連卿去新疆前,把唯一的女兒張美雲託付給朋友照顧。回鄉後,李斌曾勸說老人找回女兒,萬連卿說:不找了,一來不知道女兒生死,二來如果女兒還在人世,自己什麼也不能給她,還會讓她背上包袱。2001年,萬連卿在通城縣望湖村外甥女家中因病去世。

2016年清明節,67歲的張美雲回到故鄉,給父親萬連卿掃墓。原來,張美雲的養父張青軒與萬連卿是四行倉庫保衛戰的戰友。1942年張青軒等人被日軍押送南洋做苦力,受盡磨難,抗戰勝利後被國際紅十字會解救回上海。1952年,萬連卿被送往新疆勞改,妻子離開了他,他只好把幼女託付給張青軒撫養。

張青軒生前一直沒有透露張美雲的身世,直到2005年張青軒的夫人離世前吐露這個「秘密」:張美雲的親生父親叫萬連卿。此前,張美雲本人都不知道自己是張青軒的養女。可是,誰知道父親萬連卿的下落呢?後打聽謝晉元次子謝繼民才得知,萬連卿是湖北通城人,且已離世。

「八百壯士」胡夢生的後人胡戰平聽聞《八佰》的熱播,從未到電影院看電影的他帶著妻子、孫女觀看《八佰》,在電影中看到父親曾堅守過的地方,追憶曾經聽聞的激烈戰鬥,十分激動:「我的父親參加保衛戰之後,避難在南京,跟我媽媽結婚。我父親把我和我妹妹帶到通城來的時候,我只有一歲大,我妹妹才一個月大。聽過我父親講起在上海抗日的情景,就跟今天電影里放的一樣,在四行倉庫堅持跟日本人抗戰,最後到英國租界之後還堅持跟日本人抗戰。」謝晉元的兒子謝繼民在出席電影《八佰》首映禮,曾表示「父親的精神一直鼓舞著我,我以父親為豪」。

匆匆的光陰,挽留不住生命老去、消亡的腳步。只是歷史絕不會遺忘「八百壯士」,因為他們曾經為一個民族的榮光而戰,為一個國家的興亡捨身。他們用苦難而壯烈的一生,寫就了「『八百壯士』之歌」。

四行倉庫屹立在寸土寸金的上海蘇州河畔,一言不發,無聲地佇立著。西牆上遺存著那場激戰留下的密集彈孔或彈痕,似乎在訴說當年壯烈的一幕……

最後的孤島是時光

1937年,四行倉庫保衛戰結束後,倉庫職工王連生也被送到租界。但畢竟是自己曾經管理過四行倉庫,王連生總是不放心,經常帶著年幼的兒子王燮范回倉庫查看。抗戰勝利後,王連生帶著兒子一起回到倉庫,為收復倉庫做了大量的籌備工作。由於倉庫在日軍占領的幾年內被破壞得相當嚴重,需要大修才能復業。當時,倉庫北面的窗戶沒有一塊完整的玻璃,西牆上更是彈痕累累,一些倉庫中彈燃燒後的痕跡還在,倉庫里地坪開裂、牆坍壁倒。經過數月大修,倉庫終於正式復業。而他的兒子王燮范也被正式錄用為倉庫一員。

1985年9月,四行倉庫舊址被上海文物保管委員會列為「『八百壯士』抗日紀念地」。1994年2月,四行倉庫被列為第二批上海市優秀歷史建築。但四行倉庫長期被作商場,裝修陳舊,門面不整,外牆廣告牌、招牌、冷氣機等凌亂不堪,其中大部分用作上海市最大的文具和辦公用品批發市場。倉庫加蓋至7層,鋼窗全部換成了鋁合金窗。喧鬧的叫賣,忙亂的腳步,時間的塵埃,重疊覆壓,往事已難尋痕跡。

1995年,在紀念「八·一三」淞滬抗戰58周年和紀念抗日戰爭勝利50周年之前,上海市財貿黨委在閘北區、百聯集團和有關部門的支持下在倉庫上加蓋的7樓一間房內建成「『八百壯士』英勇抗日事跡陳列室」。礙於人手和資金限制,120平方米的陳列室開設期間,只有每周五下午開放3小時,由百聯集團河岸管理公司員工志願講解。

對孤軍而言,最初的孤島是倉庫,後來的孤島是租界,最後的孤島是時光。尋訪中,我們可以看到,他們曾經在怎樣的困苦境遇中艱難求存,他們又是如何懷念那段氣壯山河的歲月。

郭興發,1941年和戰友一起被日軍押到杭州筧橋機場充當苦役。「日本人趕走山裡的農戶,占領他們的屋子養起了馬。我們放馬時如果讓馬跑了,日本人就用皮鞭抽得我們皮開肉綻。每天除了喝兩次野菜湯,再沒有別的。」幾個月後,郭興發和戰友成功出逃,一路跋涉、躲躲藏藏,到了上海與戰友李錦堂重逢後,郭興發淚如雨下,當年的機槍手體重只剩下80多斤。

被羈困孤軍營4年後,四行孤軍落入日偽之手,楊養正等約100人被強行押至安徽蕪湖裕溪口做苦工,1943年2月楊養正等人在新四軍游擊隊的幫助下順利出逃,經河南、湖北輾轉來到重慶,和趙孝芳訂婚,兩人約定:「不打跑日本鬼子絕不結婚。」1945年8月16日,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的第二天,楊養正和趙孝芳舉行了婚禮。「抗戰勝利了,到處都是鞭炮聲和歡呼聲,在那個時候結婚真的是太幸福了。」楊養正生前回憶說。新中國成立後,楊養正被安排到重慶南岸副食品水產公司工作。

2005年,90歲的孤軍老兵楊養正重回四行倉庫。老人從重慶遠道而來,一進門便被歡迎人群圍攏,人人爭相握手,老人開心極了。然而當人群散開,謝晉元銅像現身。老人笑容驟然消失,從輪椅上艱難地站起來,顫顫巍巍地行了一個軍禮,接著撲過去,跪下,抱著銅像號啕大哭:「報告團長……好久沒來……我來看你了!」全場無不動容。

2010年,楊養正病逝於重慶。

2014年2月,四行倉庫被調整為上海市文物保護單位,成為上海中心城區唯一具有實體留存性質的抗戰遺址地。於是,上海閘北這座文具市場裡的200餘商戶被清退。四行倉庫的產權單位百聯集團,作為上海市屬國有大型企業,積極響應、堅決落實上海市委決策部署,承擔起了包括四行倉庫整體建築修繕、西側彈孔牆修復、四行倉庫抗戰紀念館設施配套工程等在內的建設任務。歷史泥漿窸窣剝落,古老磚牆重現人間。經過整體修復後,2015年8月13日,上海四行倉庫抗戰紀念館正式向公眾開放,百聯集團作為整座倉庫物業方繼續守護著這座經歷過戰火和重建的倉庫。可惜「八百壯士」已全部遠行,滿是彈孔的紀念館西牆望著這繁華世間。每年8月13日,都會有一些老兵的後代到這裡聚聚。

當年,視死如歸的「八百壯士」在主力日軍集中火力攻擊下於此堅持了4天。4天,他們打退了敵人6次進攻;4天,他們用血肉之軀讓百姓目睹了活的熱血長城。正是他們,在那4天裡以自己的勇敢堅毅,扛起了這個國家抗戰到底的希望和決心。

(本文作者為《中華兒女》雜誌社首席記者)

來源:余瑋/人民政協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