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溫尼科特認為,每一個母親都會恨自己的孩子,還列舉了17條恨的理由。
作為一名母親,我也恨我的孩子:打從懷孕起,就沒有停止過對他的擔心;出生時忍受的痛自不必說,卸貨後開始一個又一個漫長的碎片之夜;好不容易拉扯到能坐會走,卻又為他的磕磕碰碰焦慮不已;上幼兒園後,打架、坐不住、專注力缺乏,老師的各種找,家長的各種投訴。時至今天,雖然很多問題都已成為過去式,但我仍然經常埋怨他需要我花費太多的陪伴時間,導致我無法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有時會在幻想里折磨他,比如劈頭蓋臉一頓暴打,對他毫不留情地掌摑,或者直接把他扔進公共垃圾桶。有時行動上忍住了,但言語上會不由自主咬牙切齒地飈狠話:「你知不知道我很討厭你啊!」
可是,我發現,我越是恨他,越是和他保持界限和距離,他就越是粘我,越是離不開我。
當我情緒激動的時候,他會失控地哭,眼神里透漏著恐懼,然後靠近我,要我抱住他。我反感這種和他粘稠的狀態,我會拒絕擁抱。這時,他更加崩潰,並且啟動他的防禦:明明我就在他眼前,他卻呼喊「媽媽,我要媽媽,你在哪裡?」我明白,他把媽媽一分為二了,他在喊尋他的好媽媽,而眼前的我是一個壞媽媽。
我很想推開他,讓他在我的眼前消失。或許因為他對此有所覺察,感受到我想拋棄他的那股力量,出於對被拋棄的恐懼,他對我表現出更高濃度的愛和依賴。
某個瞬間,我腦海里飄過一個預見:他長大後,會不會也如此這般想推開我,希望我在他面前消失呢?而我,會不會反過來戀戀不捨地纏住他呢?
我想,也許會的。因為我也是這樣走過來的。
2.
在我5歲的時候,母親因要生二胎而被迫逃離,於是有了一場不辭而別的母女分離,至今想起仍然令我淚目。
雖然事後算起來只有幾個月的分離,但對於當時渺小的我,足以度日如年。
與母親重逢後,因害怕再次分離,我變得更加粘母親。小學寒暑假期間,有時要離開母親到另一個城市的外公外婆家住一段時間,我就會鬱鬱寡歡。
另外,我經常生病,潛意識上通過生病來保持與母親的連結。記得有一段時間,我天天得去醫院打一針才舒坦。印象最深是某天早上,母親發現我又生病了,眼看她瞬間沮喪的表情和充滿憤恨的嘆息,我憋住了抽泣卻忍不住流淚,我對母親說了一句:「對不起。」
這句「對不起」表達的不只是歉意,更多的是害怕,害怕再次被至親推開和拋棄。
記憶中兒時就是這樣用粘稠、內疚和乖巧來表達對母親濃濃的愛,而母親在我印象中卻大多是恨的模樣,或許是因為工作之餘照顧兩個孩子的艱辛,又或許是因為兩個孩子無法滿足她的期待。
3.
直到高中求學期間,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我和母親之間這種愛恨角色發生了逆轉。
那時候我在校寄宿,有些周末不能回家,母親會風雨不改地坐兩小時的公交車給我送她親手做的飯菜。並不是學校沒飯吃,而是她希望我能夠吃得好點,以保證我的身體不會出差錯。
對於母親的這種舉動,我有複雜的感受:一方面有期盼,終於有一頓好吃的,而且母親走後,在同學面前炫耀自己的愛心飯菜,也是一件美事;但另一方面,我又有說不出來的反感,行動上有不自覺的抗拒。
有一個周末,大雨傾盆而下,得知母親照樣會坐車過來給我送飯時,我心裡生出一絲憤懣。我打電話給母親,她沒接。之後我沒有打傘直接衝進雨里,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樣做,意識上是想衝出去找母親,但其實並不知道母親在哪裡。我只是盲目而帶著怨憤地走著。大雨中沒有打傘,理應會跑或者疾步走,可是我故意走得很慢,任由暴雨打濕我的身體,路人向我投來奇異的目光。在那一刻,我感到自己憤怒地爽快著,幻想用自我折磨的方式報復了母親愛的糾纏。
回到宿舍,我發現母親已經在老地方等我了。她帶了傘,身上沒有被淋濕,飯菜也是完好無損的。她對我露出熱情的笑容,但立馬被我的憤恨澆滅。我責難她這樣的天氣還為我送飯,想跟她說「我出去找你了,看到我這身濕透了,你很開心是吧?」但我還是咽下了這句話,沒有說出口。
飯菜還是那些美味的拿手好菜,但我無法下咽。面對母親,我如鯁在喉、沉默難語。看到我的失態,母親竟也沒有發火和反擊,只是有些尷尬,於是提出啟程回去,囑咐我好好吃飯。我嗯了一聲,沒有正眼告別,也沒有回頭相送。
母親走後,我保持一個姿勢沒動,突然瞬間崩潰、嚎啕大哭……
4.
成年後,工作後,乃至結婚生子後,我越發感受到母親對我的「討好」:
各種噓寒問暖:聽到我打噴嚏就皺起眉頭問「為什麼會打噴嚏?是不是著涼了?要不要吃個藥?」
各種強塞硬灌:經常「求」我要她的東西,包括各種她認為好的食品、用品、養生偏方。
各種專業指導:哪天我說自己沒胃口吃飯,會孜孜不倦地勸告我「不吃飯不行啊,飯養命」,還教育我哪些東西該吃,哪些東西不該吃。
我反感她對我的各種好,有時會瞧不起她,嫌棄她給我帶的東西,甚至不留情面地懟她:「打個噴嚏就是有病嗎?」「得了得了,全世界只有你是對的!」「我真的不想再跟你說話了!」
就這樣,當長到和母親平起平坐的模樣時,我似乎和母親互換了位置,她給予我更多更濃的愛,而我則像兒時她對我那樣,用咬牙切齒的恨來回應她高濃度的愛。
我想,這也是一種推開,一種拋棄。這種情感不就是現時我對待我的孩子常有的情感嗎?
5.
我漸漸明白,這就是我面對親密關係的模式:高濃度的愛VS咬牙切齒的恨。我的角色可能是前者,也可能是後者,無論哪一者,都逃不過這個模式,因為它已經深入我命運的骨髓,左右著我親密關係的方向。
為什麼會形成這種關係模式呢?
要麼只看到愛,要麼只看到恨
要麼扮演愛,要麼飾演恨,在同一齣戲中,我們習慣只準備一手台詞。殊不知,愛和恨是一對雙胞胎,它們同時誕生、形影不離。我們往往只見形,不見影,對愛恨的關係形態缺乏立體的認知。
兒時我被母親拋棄的短暫經歷累積了恨,但因為這種恨沒有遇到一個安全的容身之所,故而被壓抑,這時的我只覺得愛,沒覺得恨。待長大後,力量強大了,我予以報複式的釋放,這時的我則只感到恨而沒感到愛。
如果能覺察到:意識層面的恨掩蓋了潛意識層面不可分離的愛,淺層面上高濃度的愛又埋葬了深層面內咬牙切齒的恨,我們對自己和他人內心的情感就會有更全面和多角度的詮釋。
把愛或恨發揮到極致
如果只看到愛或只看到恨,然後盡其所能地發揮到極致,那是最糟糕的關係,沒有之一。
過猶不及,物極必反。恨有多濃,愛就有多深;愛越盲目,恨就越泛濫。愛到極致和恨到極致,都會令人窒息。
愛到沒有邊界,用恨來劃界
愛是很容易導致邊界喪失的,邊界喪失意味著一方被另一方吞噬。沒有人會甘願被吞噬,於是即將被吞噬的一方啟動恨的模式加以防禦,期待通過表達恨來重整界限。
有人說,愛到最深的境界是把對方殺掉。不無道理,因為對方消失了,邊界也消失了,對方成為了自己想像的一部分,就可以在幻想中對其為所欲為,想怎麼愛就怎麼愛,當然,想怎麼恨也能怎麼恨。但這是一種悲哀的愛,一種無助的恨。
6.
過去,我對「獨立」 「和父母分離」這些概念停留在物理空間上的遠離,以及拒絕父母的付出和幫助。在這種信念的驅使下,面對父母的愛和關注,我都故意迴避甚至表現出深惡痛絕。我期待著他們被我擊敗後的軟弱,同時內心也升起一股難受、自責、愧疚,就像前述的在母親送飯離去後崩潰嚎哭的那個我。
如今,我明白,真正的獨立和分離,是發生在內心的活動,是經過修通化解情結後自然呈現的結果。
母親曾經對我的拋棄,對我生病的嘆息,我對母親「討好」的恨之入骨,以及我對孩子的推開,都只不過是沒有化解的恨,一種變形的愛。
其實一切都發生在我的內心:愛的主體是我,恨的主體也是我;愛的對象是我,恨的對象也是我。我只不過是自己跟自己在內心重複玩一個愛恨交織的遊戲,然後偶爾將這個遊戲付諸行動罷了。
終有一天,我不再用咬牙切齒的恨,來回應母親高濃度的愛。面對母親的噓寒問暖,我會撒嬌式的說:「沒有你的照顧,我的生活確實沒那麼養生。」當母親又對我強塞硬灌時,我會欣然收下,說一句「太好了,我正缺」。當母親指導我的飲食時,我更不應該客氣:「媽,給我煮點好吃的吧。」
作者:梁舍予
來源:曾奇峰心理工作室(zqfxlgz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