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漢地,琴恰恰是「載道」的工具,甚至有「以琴為鏡,覺照自性」的說法。中唐詩人鄭谷有一句詩:「琴有澗風聲轉澹,詩無僧字格還卑」,生動地反映了當時的文化空氣,與僧人交往並寫進詩句,在當時被看成很有格調。上過《諫迎佛骨表》的韓愈在政治上反對佛教,但他的詩里卻不能不寫和僧人的交往,聽僧人彈琴,在古寺看壁畫。
任何文化的發展都脫不開歷史背景,學界一般認為佛教在西漢未年傳入漢地,並在中國特定的社會歷史條件下,成為封建社會上層建築的組成部分。唐代以佛教護國,因此僧人逐漸與士大夫階層交往密切。在禪宗經歷了唐代諸多宗派彼此林立各自著書立說之後,主張「不著文字,直指人心」的禪宗逐漸在文人士大夫階層中占據地位,至晚唐五代北宋更是盛極一時。
在印度與西域佛教文化影響中國文明的同時,中國的傳統文化也在深刻改變佛本土佛教。禪宗的興盛造成了僧人的士大夫化,僧人很多不再是隱遁山林的「方外之人」,更多開始積極參議,而僧人的生活環境,也變得越來越「文人趣味」,禪房裡邊,琴棋書畫,樣樣具備。琴僧就是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出現的。
琴在通往禪的路上,於是越來越力圖拋開文字、樂譜、符號的羈絆和束縛。中國人對於「物質文本」似乎故意選擇不重視,而是將其作為「載道之器」。綜合說來,大致可從以下幾個方面入手「修心」。
拋棄技法的追逐,直問心源
古琴有其特定音色,深厚清醇,音樂中的大量空白讓人感到虛無縹緲又古樸雄渾,充滿想像——想像正是宗教與藝術中的共通地帶。東方宗教教義與西方基督教相比,更主張用非語言非邏輯的表達去傳遞智慧的整體感受,即所謂「直指人心」。
在筆者追隨第二位老師,廣陵沈丕基老師的時候,最受益的其實就是第一天的一句話:「不要太被音樂迷惑了。」
自小學習西洋樂器,因此在樂理方面基本沒有問題,摸譜也總比一般人快些。可是這句話讓筆者放棄了去「彈會」許多曲子。正所謂「溪花與禪意,相對亦忘言」,沒有了禪意,溪花便全然失去空靈的意境。
因此,朱長文的「琴道」在今天其實依然不過時,與禪宗「本體心性」的實踐方法一樣,其實就是不假外求,開啟內省的自我體驗。
明白了這一點後,也能明白,即使古人在創作琴曲時,也只是創作心靈的無限強化,在傳譜時,也有傳譜人的強化,不必再局限和固守一個版本,一個流派,爭論敦對孰錯!說到底,音高、節奏、時長這些也就是音樂的語言文字,那它的功能就是有限的,「說似一物即不中」。譜是為了方便記錄和重拾,但音樂不該立文字說,「話語停止的地方,便是音樂開始的地方。」
唐代玄奘大師所譯《大寶積經》有一條:「修行靜慮波羅蜜多故,天耳清靜,徹聽之力,知諸聲相。」聲音的皮羅密多即是通過聲音——音樂——超越現象界而直達精神修煉的目的。琴本來就是一塊木頭,死物一塊,如何使它通過琴曲煥發生機,這其實就是一種心性的「化」的力量,一點不神秘。
用不斷精微的「專注」臻達「定境」
但是,一定要明白,朱長文並非決然反對音樂技巧訓練!
當今有許多號稱「古琴禪修」的,鼓勵你去感受、感知,讓你對指下出來的每個聲音不做判斷,全然接受。
這句話本身是沒有問題的,要命的是在實操上,有新人聽了這句後,認為「那我怎麼彈都可以了」。彈琴這事,包括音準、節奏、音色等,依然都是概念法,如果不下判斷,耳根不接收,那你怎麼知道下一次再下指時,怎麼去調整呢?
事實上,在你不斷堅持自身的琴藝訓練中,其實已經在日復一日做一件跟修行有關的事情,那就是增強你的專注度。
彈古琴要求左右手必須配合,一旦注意力不集中便會有偏差,這對人的定力和心性的要求很高。
上座部止觀體系中非常重視「定」的訓練,因為定才能生慧。打個比方,雖然「定」不是最終目標,可就像你把一把刀磨得越利,它就越快。琴的包括「清」在內的切美好境界,都需要精湛技藝的支持。妙指與調心不是矛盾的。如果有人舍本逐未地玩弄、迷戀技巧,那是他自己的、人的問題,而不是技巧本身的過錯。一般來說,技藝越高明,撫琴遣心時,下指才會更有分寸。如朱在《琴史盡美》中說:「非天下之敏手,孰能盡雅琴之所蘊乎?」
正如人人會說的「見山還是山」,參禪操琴也要經歷一個從散心到專心,再從專心到無心的過程,並沒有一蹴而就的方便法門。
正視根性,探尋「中道」
每個人的先天帶來的習性都不同,我們通過對自身的訓練,可以達到儒釋都提倡的「中道」。
以筆者自己為例,其實是先天性格偏急之人,急到什麼程度?小時候練琴時,常在節奏比例不錯的情況下,把一首曲子彈快三分之一,以至於老師拿著教鞭在桌前,一旦快了就狠狠一鞭子,快了就一鞭子敲桌。雖然不疼,但是擊打的巨大聲音也足夠讓人膽戰心。即使如此,筆者今天彈古琴,還總是偏快。
這時發現了當中的問題所在,古琴更根據內在氣息的速度。而自己的氣息明顯比別人短,在做瑜珈時,如果「呼」「吸」按著老師發布的指令,就會憋的滿臉通紅,不一會兒就大聲喘氣。
在發現了這一點時,不能由著說,哦,這是我先天的習性啊,那就接受好了!古琴的「修身養性」,其積極意義就在於調整自身。因此,除了需要鍛鍊身體,延長自己的氣息之外,平時也在刻意尋找「對立面」。比如聽琴曲時,同樣廣陵派,就少聽在節奏上更靈動的張子謙先生的錄音,而去多聽自己更難做到的質樸的劉少椿先生的錄音,以在長年訓練中,達到一個調和。
還有一點,是筆者先天有「拿腔拿調」的習慣,雖是個內向之人,但小時候被喊起來一朗誦,自己都驚呆了,特別廣播腔,用潮流話說就是「愛演」。這和古琴「中正平和」自然不吻,所以彈琴中,也要時而警惕克服這種自然而然冒出來的表演欲。
在你對自己的剖析還不夠深入的時候,盲從他人的意見是沒有意義的。了解自己最多的,其實就是你自己。我們尊重和正視先天的差異,尊重彈琴的因緣和合,那就更要積極地為後邊的果子種下善因,因此佛教並非別人口中的「消極」。經過經年的有意的訓練,最終,每個人都有可能能達到「以心板度其曲意,以氣息動其樂象」,造成極自由極如意的時間意象。
除了以上三條,其實還有許多點,例如南傳佛教里的「四無量心」,即「慈悲喜」,運用在古琴學習上也十分重要。比如「喜」,就是「隨喜他人所獲得之成就」,當你的琴友技藝再上一層時,當自我檢視是生起嫉妒之情,還是真心為他歡喜?而比如「舍」也很重要。
古琴如今出現器樂化的大傾向,九疑派朗月法師說,「早年見到這種現象會非常難過。但從佛法而言,任何事物都有成住壞空。」佛陀的本懷是一顆出離心,對任何事不眷戀,甚至包括古琴那麼璀璨的美學,最終都一樣不執著,我們的心便不會隨外境的改變而受到傷害。
文字來源 | 葉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