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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3月,紀實攝影師蔡山海,
在旅途中路過的一場白事上,
偶然見到逝者福青爺爺的「滿牆心事」,
在網絡上得到了數十萬點贊。
福青老人在院牆上寫的字
左:「每年杏花落,打藥一次,立秋後再打一次毛蟲藥。」
右:「宇宙有多大呀?」
福青是中國大地上一位很普通的農民,
在自己的院牆上寫滿了字,
他的文字關心土地:「立秋後再打一次毛蟲藥」,
也心系宇宙:「宇宙有多大呀?」
這些真誠的發問、日常生活里醞釀出的樸素語句,
被網友稱作「普通人擲地有聲的宣言」。
蔡山海拍攝的《走地仙》系列
左:太行山下修行的隱士
右:廣西溶洞中的守窖人
左:貴州六盤水大山深處的道長
右:山西晉中修行的武僧
左:在荒地上建造「城堡」的人
右:在溶洞中唱KTV的人
福青並不是蔡山海遇見的第一位有意思的人。
2019年,他開始了「平推」中國的攝影計劃:
一個縣一個縣地走,環遊中國拍攝。
在他的鏡頭裡,
有在荒地上建造9層城堡的人,
溶洞裡的守窖人、壁畫修復師、不被看見的守村人……
他們就像悠遊自在的「仙兒」一樣,
散落各地,怡然自得地創造著屬於自己的世界。
蔡山海在黃土高原上
中國有2800多個縣城,每個月走20個,
得12年才能走完。
目前,他已經開了4萬多公里,
走了300多個鄉村。
我們和蔡山海共同走了一段「平推」之路,
和他一起在山西逛廟會、去道觀、找破廟,
聽他講遇見那些鮮活的「走地仙」們的故事。
那幾天山西罕見地下了一場雨,黃土高原變得泥濘,
深黃色的泥土厚厚地黏在鞋底,
他說:「踩在泥土上和踩在柏油馬路上,
是兩種完全不一樣的感受,
哪怕塵土飛揚,我還是會覺得好親切。」
以下是他的自述:
編輯:金 璐
責編:倪楚嬌
蔡山海走在山西的村路上
今年3月31號,我在從繁峙縣去往代縣雁門關的路上遇到了福青老人,當時我完全沒有想像到會有這麼大的關注。
經過他家門口的時候,裡面傳來了很大的樂器聲,我就想進去看一看。院子裡在舉行白事,我隨手拍了幾張白事樂隊的照片,就準備離開,但剛出門的時候,我抬頭一看,發現寫在紅色橫樑上的一句話:「新疆喀什在2026年將成為三大洲的集運中心,我張福青能有機會再去看看嗎?寫於2023年6月份。」
福青老人在院牆上寫的字:「宇宙有多大呀?太陽表面溫度6000度,中心1500萬度……」
「月亮體積有地球的四十八分之一。有星星2000億顆。」
我一回頭,一塊磚頭上又寫著很明顯的一句話:「宇宙有多大?」我當時很驚訝,以為這是當地的風俗,後來向去世老人的家人了解到,原來這只是老人自己的愛好:他很喜歡寫字,在整個院子裡都寫滿了字。
當天晚上我就用電腦把照片放大,把那些句子全部都記了下來。我感嘆於他的精神世界如此遼闊,他既關心土地上的莊稼,也關心宇宙有多大。在我看來,他的愛是很具體的,也很宏觀。
「宇宙有多大」,這其實也是我經常會思考的問題。我出生於江蘇鎮江的一個縣城,過去我在小縣城的生活里,除了拍照,幾乎沒什麼朋友,同學或者同齡人孩子都能打醬油了,他們跟我聊的話題只有今年可以做什麼生意,明年考慮生二胎。我想去公園走走逛逛,聊一聊植物,聊一聊宇宙,不好意思,是找不到朋友的。
所以讀福青老人寫的文字的時候,我能感受到那種共振。我可以想像到他彎著腰,或是爬著梯子去寫字。某一刻,其實我們都是孤獨的。
左:「於2024年春種時光,……約兩子去趟新疆喀什市找己後發展出路為要。」
右:福青老人生前給兒子留字交代後事
後來我逐漸從他兩位兒子那裡了解到,福青老人8歲時讀過私塾,後來一直務農,是在中國這片土地上很普通的一位農民。
在福青的帖子爆火之前,其實我已經拍了很多這樣的人物,他們都怡然自得地活在自己堅持的世界裡,堅持自我的生存法則,不被主流社會所裹挾。
我把他們叫做「走地仙」。將活在自我世界的人,稱為「大仙」,這本身也是一種自嘲,另外因為我尋找這些人的過程需要走很多路,差不多平均每天2萬步,是一個非常耗費腳力的過程。
陳天明搭建的城堡在一片荒地上
陳天明搭建的城堡外部和內部
在我拍攝過的這些人里,可能我最想說的就是陳天明了。從2018年開始,他花了差不多6年的時間,在我們腳下這樣的荒地上,搭建了一座很魔幻的高樓。
我覺得他過著神仙一樣的生活,這座「城堡」的二三層是用來養鴿子的,四五樓是他的書房、畫室,六樓是一個臥室,八樓是擺放著綠植,九樓更神奇了,放著一個大音響,這是他自己的世界。
我們一起聊了聊他的經歷,他曾經在南京上過大學,在杭州工作過,因為疫情的原因回到故鄉,現在也還沒有結婚,這跟我就很像。所以我們會有很多共同話題,現在還保持著聯繫。
陳天明和城堡的合影
站在城堡所在的位置,800米之外就是機場跑道。當時他很隨意地跟我說了一句:「我每天就在這裡看飛機起起落落。」我覺得這是一件很浪漫的事情。
我給他拍了很多和城堡的合影,讓我最滿意的是他抬著頭的那張,因為它有一種在發問的感覺。
蔡山海《逍遙三章》系列
山西河津,盪鞦韆的人
我最開始接觸攝影,大概是在2014年,那時候我還在工廠裡面做文員,每天上午在辦公室里寫報價單,下午就去車間流水線上工作。我的工位對面就是一位60歲左右的大叔,看著他,好像一下子就看到了30年後的自己。
那時候我才23歲,這種感覺讓我特別恐懼,如果只是把自己困在一個小小的縣城,我內心不甘,我需要去外面看一看。那一年年底,我就辭職了,帶著工廠半年的工資,18000元,進行了我生命中第一次長途旅行,這次出發讓我開始思考自己是否可以把攝影作為一種營生。
蔡山海在黃河邊遇到的「眾神死亡」
我一面想離開自己生活的小縣城,但另一面,只有在去到縣城的時候,我才會覺得非常自在。
其實你打開地圖,把地圖一縮小,就會發現真正的城區在地圖上就那么小小一塊,可能只占了1/10左右,巴掌大的地方,除此之外的地方就都是鄉村和城鎮,縣城才是中國最常見的地方。
所以2019年的時候,我做了一個真正的長期攝影計劃,我想要走完中國所有的縣城,用「平推」的方式,一個縣一個縣地,走走拍拍。
和村民聊天
蔡山海鏡頭下村民家的院子
鄉村裡,舊的房子、舊的馬路,讓我感覺很親切。走在小巷子裡,我就像個小偷一樣,這家人也想看一看,那家人也想看一看。
從1月7日我正式出門,一直到現在,總共開了4萬多公里,差不多走了300多個鄉村。
我小時候就是在縣城的招待所里長大的,那時候我總是赤著腳在地上跑,去村子、鎮上到處玩,每家每戶串門,從小就和卡車司機、隔壁賣螺絲的大叔這樣的人打交道。
蔡山海和當地村民交談、問路
所以現在我拿著相機,也很喜歡跟路上的陌生人聊天,這是我獲取信息最簡單的渠道。因為本地人才更了解這片地方,哪裡有山洞,哪裡有稀奇古怪的景象,在網絡上是找不到的。
守窖人
大多數人都是我在路途中偶遇到的。我在廣西百色的一條國道邊上,見到了獨自守護酒窖的守窖人。他甚至已經不記得自己在這個陰冷的溶洞中待了幾年了,只記得這是他離開家的第15年。他邀請我一起喝酒,在這個很少有人拜訪的地方,我的出現竟然讓他手舞足蹈起來,我就拿起相機拍下了這一刻。當時我覺得自己拍到了很好的一張肖像。
在太行山深處,我見到過七十多歲還能上樁練武的老師父、修繕寺廟的壁畫師……
守村人「快樂哥」
「快樂哥」推著他的紅色自行車
我前兩天經過邯鄲的大名縣的時候,偶遇了一名守村人。他就是推著一輛紅色的自行車在那裡自言自語,這樣的行為很奇怪。守村人就是智力發育未完全、被大家稱作「傻子」的人,中國許多村莊都會有這樣的人存在。
當我看到他的時候,一下就激起了我久遠的記憶,在我老家也有這樣的一些人物,他們只有外號或流傳著一些傳說,他們是誰,又經歷過什麼?似乎很少有人真正關注過。我和他說,我是第一次來這裡,希望你帶我遊覽一下。他就很開心,推著他的紅色破舊自行車,帶我逛了一個小時,我就給他拍了一些照片。
蔡山海和快樂哥一起吃燒烤
我提議晚上一起去吃頓燒烤,才了解到他以前當過兵,後來因為家裡發生了一些變故,才變成今天這個樣子。
在他身上我其實看到了人類最簡單、最純粹的快樂,他沒有任何煩惱。我不希望他在別人眼中只是一個傻子,他應該有自己的名字、自己的故事。通過照片和文字,我希望稀釋掉他身上的「標籤」與「符號」,至少在我這裡,他是具體的。
來廟會遊玩的人會直接把電動車開進場地內
廟會上有各種各樣的遊樂設施、馬戲、美食等
車開在國道、鄉道上,我遇到最多的就是白事、紅事,或者廟會,我都會停下車來去看一看。
在山西,幾乎每一天都有廟會,它是中國豐富的風土人情的展現。
從大嬸那裡買到的《山西廟會會譜》
有一次逛廟會的時候,我從一個大嬸的手上花30塊買到了一本《山西廟會會譜》。當時她把這本小冊子緊緊地攥在手裡,我就對這本冊子產生了好奇。
它是按地點分的,你只要按照這個目錄去找你想要看的縣城,就可以找到山西所有地方的廟會都在什麼時候舉辦。很像武林秘籍,有了這本秘籍,你想去哪看廟會,翻一下就行。
卡車上的海盜船
一般廟會分為好幾個區域,有飲食區、購物區,還有遊玩區,我見過那種可移動的海盜船,就安在大卡車上面,車停下就能玩,廟會結束了又可以快速開走。
老人們在電動三輪上聽大戲
我是3月15號到達山西的,第二天就去趕廟會了。到了廟會之後,最大的感受就是好熱鬧。
它有一個很大的戲台,唱的是豫劇,老人們都推著自己的電動三輪來聽戲,幾乎有上百輛,就這麼扎在戲台前。這樣的場景在華東地區是根本不會有的,對我而言也是一種很新奇的體驗。
廟會上的夫妻
對當地人來說,這樣的集會是一年一度的大事。昨天我邀請了一對中年夫妻,阿姨穿了一個很好看的外套。
這樣的人很有當地代表性,他們會梳著很漂亮的髮型,盛裝打扮來趕集。可以感受到他們身上那種快樂真的是發自內心的。
中年夫妻身後,擁抱的情侶
拍完那對中年夫妻之後,我發現他們身後有一對情侶在那裡緊緊相擁,我就立刻拿起了小的卡片機,「咔」摁下了一張。那個女孩子還直愣愣地看著我,我就很不好意思,趕快溜了。這種驚喜、巧合每天都會發生,是我旅行中最大的樂趣之一。
在山西道家文化是很深厚的,這一路我拜訪了很多道士。每一位道長的性格、生活方式都不太一樣,昨天遇到的黃道長性格就比較內斂一點。
黃道長和橘貓的合照
黃道長在道觀後山
給黃道長拍的所有照片里,我自己最喜歡那一張是他抱著貓的。他的道觀里有一隻很黏人的大橘貓,我們一起喝茶的時候,它就一直在他身邊蹭來蹭去,它臥在黃道長身邊的時候,我就舉起了相機,黃道長當時可能也心領神會,就把貓抱了起來。
如果以攝影的評判標準,從光影、構圖的角度來看,可能不太並不是一張很好的照片,但我覺得這是一張很有愛的照片。
開縣城照相館時,蔡山海的工作日常
過去的三年里,因為沒有辦法出行,如父母最開始所希望的那樣,我曾經在老家開過一家縣城照相館。
這三年拍的最多的就是婚禮。賺得最多的時候,一個月掙了十多萬。但那是我連續工作35天換來的,你看著帳目上的數字實際上是沒有感覺的,甚至麻木了。
最大的痛苦是,拍婚禮需要早上四五點起床,一直工作到晚上八九點,結束拍攝的那一刻,我整個人就癱在了車裡,需要緩很久才能回去。我就會問我自己,到底是想要怎樣的生活?
所以今年年初我就發了個朋友圈,終於把20個G的微信聊天清空,把商拍徹底停了,說我要回到路上。
蔡山海《逍遙三章》系列
重慶巫山,殯葬樂手
我過去總是覺得人生是沒有意義的。後來我發現,走在中國的鄉村,這些基建不太成熟的地方,去見識這些具體而真實地活著的人,可以療愈或者說對抗這種虛無。也許不被人熟知,但大家都是很真實、很具體、很燦爛地,活在這樣的土地上。
現在我跟我母親很默契,差不多每隔三四天,我就會給她發個定位,別的什麼話都不會說,如果三四天還沒發定位,她就會給我打個電話,確定一下我還活著嗎。
蔡山海在山西的村子裡漫步
掙錢是一座山峰,攝影是一座山峰,生活是一座山峰,婚姻也是一座山峰。我可以自由地選擇去挑戰哪些山峰,也許有一天我不拍照了,背上一個行囊去挑戰雪山,挑戰原始雨林。去環遊中國四處拍照,是我2019年想像的山峰,我現在正在完成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