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晉太寧元年(323),那一年的春天,正是草木狂野生長之時,郭璞登上了甌江南岸的一座小山丘。他手搭涼棚向東南方向張望,一連串低矮的山丘彎曲布列眼前,狀如舀水的斗柄一般。郭璞不禁眼前一亮,那些山丘如同北斗七星落在大地上,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風水寶地啊!於是,他用一管小筆在絹帛上畫下了溫州郡城布局草圖,將城池設計成北斗七星狀,鑿二十八口水井,象徵天上二十八星宿,掘五口池塘,象徵著「五水配於五行」。同時開挖河道溝渠,全城水系隨著郭璞的筆尖遊走而流動起來。在此基礎上,後世逐步深化完善與調理,直至將溫州建設成中國六大風水城市之首。
為了紀念這位傑出的風水鼻祖,郭璞當年駐足過的山丘改名為郭公山。1600年後,我站在郭公山上沿著郭公的視界眺望,溫州城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我的視線被無數高樓大廈阻擋、割裂、屏蔽。但是,我依舊能憑藉一張1890年繪製的《溫州府城》圖,找到在失散在市區樓群中那七座小山,甚至能夠按圖索驥一一找到二十八宿井所在的大致位置。
溫州城最為人熟知的,還有江心嶼,它是溫州人文勝地,陸遊、王十朋、文天祥等名人撰寫了諸多詩文讚美它。與北斗城形成對應,島嶼上也開挖出七口形如北極星水井,使溫州斗城的布局更合乎天象。島上標誌性建築除了江心寺之外,還築有東塔和西塔,它們仿佛睥睨著雙眼,傲視著滔滔甌江,起著「寶塔鎮河妖」的風水功能。現實中,它們是一對燈塔,千年來,雙塔上點滿了佛燈,佛光照亮了黑黝黝的江面,為往來的航船指引前行的航路。
在風水堪輿盛行的古代中國,無論大小聚落,都要設置水口,它是一個村、鎮、城的門戶。一個上佳的水口被視為聚落財運、文運的門戶,是福澤子孫後代的保證。古人觀念里,水流代表著財源,進水口以開敞為佳,出水口宜關閉緊密,要有藏蓄之勢。郭璞將江心嶼設計成溫州城的水口,後人根據郭璞的理念,精心「繪製」出了一個精緻而又極具意向的水口圖:東西兩側上矗立著兩塊形神兼備的巨岩,東側石色潔白,鼻長似象,稱為象岩。西側石呈翠色,似雄獅蹲守,稱為獅岩。雙塔浮江,獅象把關,終於營造出了器局宏闊的水口。
在郭璞眼裡,江心嶼夾在甌江中間,遙望甌江口,已經是大格局的水口了。但是,隨著溫州城不斷擴張,城際線拉到了東海,水口也由江心嶼擴展到了甌江口。從空中俯瞰,甌江入海口形成一個巨大的喇叭口,七都島和靈昆島恰到好處地坐落在江口,加上江心嶼,三島如同含在甌江口的三顆明珠,三座天然的島嶼扼守甌江口,從而鎖上了海天一線的超級大水口。在古代風水學中,人們認為這種布局是「連珠局」,又被稱為「鎖財(才)龍」,是絕佳的水口神作。
溫州城是郭璞窺破山水奧秘後的得意之作,但新水口的布局,遠遠超越了郭璞的想像。溫州水口,是溫州人趨吉避凶的命理學,也是成熟的人居環境選擇與利用方法。事實上,風水當中有很多科學合理的成分,它是古代地理學、生態學、美學,我們勘破風水中的迷信成分,溫州水口極具有科學的道理。現實中,這三座島嶼像閥門一樣起著分流江水、緩解激流沖刷堤壩的作用。反過來,它們便是守護甌江口的第一道防線,奮力阻擋著海潮對港口和兩岸的衝擊。它們還是調節溫州氣候的大空調……
在這個大水口中,最不為人所知的就是靈昆島,因為它代表著另一重身份——整條甌江流域的水口,它擁有另外一個地名——甌江口。
溫州城北依甌江,西依綿延的群山,在大羅山山脈和甌江之間是侷促的沖積平原水網,溫州的大門只得向東方的大海敞開。再造一個海上新溫州的構想,在溫州人的腦海里沉澱、醞釀、碰撞了許久。1971年,有專家提出「堵塞靈昆港,墾地十萬畝」的甌江南口墾塗工程規劃。1978年,在甌江南口墾塗工程規劃的基礎上,溫州人進行了圍墾大堤全線拋石施工。溫州人終於走出了從「沿江時代」向「沿海時代」跨越的第一步。1999年,「溫州半島」工程正式開工,通過跨海大橋、攔海大堤、圍墾灘涂、填海造地等一系列工程,將靈昆、霓嶼、洞頭主島與大陸連接在一起。「溫州半島」如同溫州城伸向大海的臂膀,將甌江與海洋順暢地挽在一起,牽起甌越大地的山海大觀。
甌江口扼守溫州出海口,它是整個「溫州半島」的核心。我在地圖上看到,靈昆島與霓嶼島連成一片之後,外形好似一艘逆流而上的船。這讓我想起,靈昆島身後的那條江。甌江一路東流,一座座船形聚落接二連三地進入視野——規溪、大港頭、保定、碧湖、概頭、上趙、下圳、蘇埠……甌江兩岸的先民們一磚一瓦地築起一艘艘想像中的船——希望子孫同舟共濟去戰勝艱難險阻,祈禱航船在翻滾的波濤中安穩前行;激勵宗族子弟刻苦攻讀,期盼後世子孫在科舉征途中乘風破浪,在廟堂之上大展雄才,實現「達則兼濟天下」的人生理想。同時,帶著水漲船高、揚帆起航、一帆風順、滿載而歸等吉祥寓意的船型村落承載著家族心愿,借寓以水為動力,推動宗族的快速發展,早日經營成富甲一方的名門望族。甌江口的這艘船,或許不是刻意而為,但是它繼承了甌江流域的文化精神和拼搏精神。這樣的格局似乎刻意強調,它是一艘既虛擬又現實的航船。
船,對於祖祖輩輩的靈昆人來說意思非凡,所有的出行都需要船,祖祖輩輩都聽慣了漿擼聲。如今,跨海大橋連接之後,半天的行程只消十多分鐘。當我到達島上,一看到「靈昆」的路牌就隱隱覺得有些蹊蹺,沒有一座像樣的高山、沒有傲人的歷史、沒有門閥世家,何來如此大氣的名字?一打聽,原來島上藏著一個心酸的故事。據78歲的張茂興老先生講述:「靈昆島原名叫淋干島,那是因為雨水一下到沙地就乾了,所以叫淋干。當地人嫌棄淋乾的地名不吉利,於是取了與溫州話同音的靈昆。」干,從某種意義上代表著貧窮、枯萎。昆,原意是二人在日光下行走,也代表著博大。由「淋干」轉身為「靈昆」,是一次詩意的提升、華美的轉身,但沒有改變現實中的落後,靠著奔騰的甌江,守著乾枯的地名,對於淋幹人來說心有不甘,即使有了一個蓬勃的名字,靈昆也收攏不了一江之靈氣,靈昆人必須拼搏,才能真正實現靈氣所鍾、蒸蒸日上的夢想。
甌江船型聚落的形狀大多是中間大兩頭尖,街巷布局如同一個「豐」字,一條筆直的街道仿佛木匠彈過的墨線,「啪」的一聲將聚落分為兩半,一條條橫平豎直的小巷沿著主街兩側依次排開。靈昆街道四通八達,市政道路、河網、綠網相融相成,但是仔細分辨,一條東西橫向的主幹道中如同船的龍骨,三條南北向的縱道如同船的骨架,塊狀的社區和園區如同一塊塊船板,還是一個「豐」字。
既然是水城,就將水文化玩到極致,密集的河道上,飛跨著百座形形色色的橋樑,既有中式也有西式,既有石拱橋也有吊橋,既有小橋流水也有跨江越海,一橋一景,移步換景,以橋連城、擇水而居的水韻為它贏得了「東海威尼斯」的美譽。在路面上,我們看不到排水、消防給水、暖通、電氣、自控、火災報警、控制中心、給水管線等工程的一絲痕跡,原來它們統統遁入地下。一條建在地底的綜合管廊工程貫穿全島,破解了城市道路常開「拉鏈」和「中阻梗」等難題,也打通了城市的「主動脈」,實現了城市智慧化管理。沿著通風井,我們像土行孫一樣鑽入到地下,在深不可測的廊道里,燈火通明,一根根粗壯的圓管在眼前穿梭,如同城市肚腸一樣向前伸展。
是一股什麼樣的力量締造出一個巨大的船形島呢?除了生存的需要,更多的是一種敢於挑戰自然的「拓荒牛」精神!溫州人敢為天下先,心中埋藏著鐵一般的信念,堅忍不拔,團結一致,從規劃、造城、再到城市運營,他們用這艘永不沉沒的「甌江口」號航船改變了自己生存的方式,也改造了甌江的模樣。
甌江是浙江第二大江,發源於浙西南龍泉市與慶元縣交界的百山祖鍋帽尖,到溫州灣入東海,幹流全長為388公里,號稱八百里甌江。如果拿甌江與長江黃河或者浙江第一大河錢塘江相比,簡直就是輕量級與重量級拳手的同台競技。可是,甌江擁有一項紀錄卻遠非這些重量級江河可比——甌江源頭海拔約1700米,從源頭到入海口,海拔急劇下降到海平面,平均每公里下降4.38米!甌江簡直就是「小怒江」。
由於河道窄,甌江幾乎是坐著滑梯一路急速俯衝而下,中上游不曾有大江大河的寬廣,納入了楠溪江之後,暴怒的甌江平靜了下來。直到甌江口的靈昆島,甌江的胸襟一下子打開,水面遼闊浩蕩,橫無際涯,終於顯現出了磅礴的氣勢,那模樣絲毫不輸於任何一條江河。站在靈昆,身後是甌江,看著遠處綠色波濤滾滾而來,江水涌到眼前,顏色漸變成白色,眺望東海,水天連接處,水色已染成藍色,水的漸變在當地人眼裡是尋常不過的自然現象,但對於一個身居大山深處的人來說,實在是一道難得一見奇景。
我突然想到一個問題,雨季之時,洪峰從海拔上千米的山峰上傾瀉下來,坐落在甌江口的靈昆島會不會造成出水不暢?土生土長的張光棣老人告訴我:「並不存在這一問題,甌江口好像大喇叭,水流從島的兩側分流而走,島上很少遇到甌江帶來的水患。我們最擔心的是颱風帶來的海水倒灌。1955年,甌江全流域性的大水災沒有對島上造成影響,一年之後的特大颱風造成全島進水,良田、房子、道路全部泡在海水中,淹死了16個人,讓靈昆遭受了巨大的損失。」
靈昆島地勢低洼,遭遇海水倒灌的幾率和程度要遠遠大於沿海的其他地方。這一歷史性的難題隨著靈昆與霓嶼連接、甌江口新城建設得到了破解。一條高聳堅固的沿海大壩環島壘砌,如同一條保險帶將甌江口圍住,它可以經受住太平洋大風大浪的洗禮和驚濤撞擊。沿著甌江和大海布防一道道防洪林帶,如同築起一道綠色長牆。榕樹、樟樹、銀杏、柳樹、桃樹、棕櫚樹、櫻桃樹……
一道道植被帶縱橫交錯遍布全島,桃花大道、櫻花大道、銀杏大道,條條道路辟出了主題特色的景觀大道。僅櫻花大道就長達五公里,散布著三十多個品種、兩萬多株櫻花。房前屋後廣種林,如同在撐起一片片綠色的華蓋。一棵棵緊緊相擁的樹手挽著手、肩並著肩,圍繞著甌江口摩肩接踵地拉起了一圈圈保護層,形成了「多彩綠帶,花漫新城」的格局。高高低低的樹木盤根錯節地盤踞四方,密密麻麻,蒼勁挺拔,綠蔭青蔥,以綿密的狀態織出了一張巨大的帷幔。
今天,「甌江口」號這艘航船上已經有多個重大項目落地——溫州南車靈昆車輛維修基地、威馬新能源智能汽車產業園、溫州保稅物流中心、溫州外國語學校甌江口新校、甌江口新區國際雙語學校、三六五國際車展中心、怡亞通(溫州)供應鏈整合基地、唯品會中國創新創業中心、欣樂加生物科技產業園……站在高處俯瞰,綿延的高樓林立在起彼伏的綠色波濤之上,氣勢蔚為壯觀,如同看到了一片海市蜃樓。因為我知道,十餘年前,那裡還是一片江泥淤積的荒地、長滿蘆葦的海塗與低矮的漁村。
郭璞設計溫州城的時候,他僅完成了描山,他給了溫州兩個選擇:「城建山內可保千年平安,城建山外可保千年富盛。」他沒有料到,千年後的溫州城,在甌江口,當年他目力所窮之處,溫州人正在大筆繪海,一座133平方公里的海上新城正拔地而起,一個移山跨海的溫州新城沿著靈昆、霓嶼、洞頭,一步步走向大海,邁向遠洋。郭璞的願望終將得到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