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全忠先生
郭全忠 (國家一級美術師,中國美協會員,中國國家畫院研究員,中國畫學會理事,陝西美協顧問,原陝西國畫院副院長,黃土畫派藝術研究院副院長)
相戀系列 《母子情》
濃濃的鄉愁
——閱讀郭全忠的中國畫
阿 瑩
(一)
有位思想家說,創作者是美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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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我認識畫家郭全忠,是從那幅獲得廣泛讚譽的《萬語千言》開始的。1987年的春天,陝西國畫院在中國美術館舉辦展覽,時任中央書記處書記的一位領導來到展廳,看到家鄉美術界出了這麼多好作品頗為欣喜,談笑風生。當走到作品《萬語千言》前時,他不由停住了,定定地看了好一會兒,說請鄧大姐一定要來看看這幅畫。那是一幅浸透著作者心血與時代痕跡的精品創作,畫面上周總理在陝北的鄉間村頭,側耳傾聽著兩位老農對鄉間今日明天的憂慮,其情也真,其意也切,就連在旁邊圍觀的孩子也被這種凝重的氛圍所感染,悄悄地注視著總也述說不完的爺爺們。領袖的眉宇與老農的神情交相襯映,儘管畫面上領袖與老農的眼睛沒有對視,但你閱讀畫作,會感覺到他們的心是相通的,他們的感情是交融的,看得出領袖對來自鄉村的反映格外關切,俏瘦的臉頰上,兩道劍眉微微揚起,凝重的眼神里不僅有愧疚,更蘊含著對人民生活和國家命運的焦慮。我置身在那幅巨作面前,一種凝重而糾心的氣息撲面而來。那畫是1979年創作的,當時我國剛剛經歷了十年動亂的折磨,農村已是一片肅殺和貧困,我們的百姓見到了與人民休戚相關的總理有多少話要說啊。畫家便從這個角度精緻地抒寫了對那個時代的呼喚,把畫家敏銳的觀察與細膩的筆力交融在一幅力作里,筆墨厚重,力透紙背,所以作品一經問世就好評如潮,理所當然的被第五屆全國美展授予銀獎。之後,他的《選村官》獲第九屆全國美展銅獎,《早讀》又獲第十屆全國美展銅獎,畫家開始以特立的風貌展現在中國畫壇。
後來,我見到畫冊上他的一幀照片,那被秋風吹拂起的長髮,既規則又雜亂地飄浮在臉頰上、眼睛上,恰把畫家那麼一種瀟洒而又豪邁的性格表現出來,眉宇間更凝結著對社會狀況的關注,這讓人多了些許渴望。終於,我在一次筆會上見到畫家,他揮毫潑墨,一提一落,格外地嚴謹和細膩,便對那灰白長發掩映下的臉頰留下了深刻印象。後來我請他去廠里輔導青年繪畫他從沒推諉,不論誰請他題字都會欣然提筆。我懵懵懂懂地感覺,他對底層百姓充滿真情,認識得久了,才知道他就是從社會底層走上畫壇的藝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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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要準確把握這位胸有成竹的畫家,有必要介紹一點他成長的片斷。我們的畫家生活在那個窮困的時代和窮困的家庭。也不知什麼緣故,他很小就喜歡上了畫畫,在地上用泥畫,在石上用水畫,甚至用粉筆把屋裡所有牆壁和木柱上都塗滿「人物」。後來他在牆上糊上撿來的報紙,又用毛筆塗鴉滿壁,一個個小人人擺著各種姿態,或哭或笑或鬧,把個家裡的房梁都快鬧蹋了。但父親不但沒有責怪,反而說了句讓他一輩子也忘不掉的話,「我娃是個天才啊」。老人可能沒想到,就那一句讚美的話,便決定了兒子一生的道路。父親隨後出門買回兩張上山虎和下山虎,還捎回幾頁白光紙。年僅十歲的郭全忠就摹著招貼畫繪起了威風八面的老虎。那時候一張紙二毛五分錢,他畫上老虎五毛錢一張,這個驚喜給全家帶來了持久的喜悅,也讓小小的畫家對繪畫充滿了憧憬。
後來郭全忠背著鋪蓋進了西安美院附中。這個行為靦腆的學生,很快便引起了大家的注意。有一天,那位後來成了美術雜誌主編的教師驚奇地把一張素描拿到教室,「你們看看郭全忠同學,能把石膏像畫得這麼結實,簡直能敲得鐺鐺響,可真是太偉大了。」這「偉大」一詞居然會跟他的畫連起來,這讓小畫家始料不及,他在掌聲中羞澀地低下頭,心裡堅定了從事繪畫創作的信念。
的確,郭全忠對繪畫有一種天然的覺悟,他後來果然是風順水順,一幅幅貼著地氣的人物創作呈現到大家面前,即使在混亂的文革期間,他也沒有放鬆藝術鑽研,所以當那幅飽蘸激情的曠世之作一出手便贏得滿堂彩便是不奇怪的了。我以為郭全忠會順著這條已經成功的繪畫道路走下去,可想那將會有一幅又一幅直面生活的寫實創作呈現到人民面前,那是我和許多人良好的期待。
然而,沒想到的是,我後來見到的一系列署名為郭全忠的作品,卻呈現了另一種風格,苦澀、醜陋、虛妄、雜亂成了他筆下竭力誇張的意象。坦率地說,有的作品我看不懂了,不由地為如此有才華的藝術家在創作風格上的走向不禁扼腕長嘆。我按傳統的美學觀念看待他的這一極具探索性的嬗變,不理解他筆下的畫面怎麼變得那麼灰暗,不理解他筆下的人物怎麼變得那麼醜陋,不理解他竭力想表達的主題總蘊含著深深的冷漠,不理解他那自由的筆墨變得抽象而遲滯。還有人認為,畫家是將西方頹廢與沒落的藝術理論移植到中國人物畫創作中,試圖闖出一條別樣的新路來,卻不小心走進了死胡同。我小心翼翼地把這些疑問與畫家做過探討,他卻淡淡說,我的畫終究是給能讀懂的人看的。此話頗為自負,也有些自信,我想大凡有作為的藝術家都喜歡發表這樣的「豪言壯語」。君不見一些才氣逼人的藝術家信誓旦旦地說:我的作品就是留給後代後幾代人欣賞的!
受他這句話的刺激,我閱讀了中國繪畫史論,品讀了琳琅滿目的中國人物畫。我發現用筆墨來表現的中國人物畫,跟西方的繪畫實踐是相反的,是從表意而走向表象的,現在表象的手法已日臻完善,達到了爐火純青的程度,如此再往前發展,便又要從表象走向表意。當然,這個過程不是簡單的回覆,不是藝術的回歸,而是螺旋式上升的過程,是創造了又一個新的藝術高度。
畫家郭全忠正是這一卓越變化的實踐者。
(二)
如果我們的視線在畫家嘔心瀝血的畫廊里稍作停留,對他的貌似雜亂的創作略做整理就會有抑制不住的喜悅和收穫。
首先,郭全忠的創作緊緊地貼近現實生活。中國畫發展到今天,的確像走到了死胡同,好像用筆墨來表現現實生活總感到有些做作,有些異樣,比如那些現代城市的現代設施,那些穿梭在水泥森林裡的男人女人,讓畫家們表現起來總是沒有表現田園風情來得生動,也沒有表現仕女和隱士那樣讓人回歸寧靜。所以如今多數的中國畫藝術家喜歡在故紙堆尋情找樂,喜歡在古人的舉手抬眉間表達今人的情感,於是他們的創作便與現實生活隔了厚厚一層。這種創作,實質上是一種重複性的模仿性的製作,不管筆墨多麼精到、多麼老辣,都只會曇花一現讓人唏噓不已。
而郭全忠的創作飽含對底層民眾生命價值的關注。我注意到大多成功的藝術家都是直面現實的,標新立異的創作實踐都蘊含著對社會的人文追求,儘管有的藝術家會標榜自己的純藝術追求,其實說到底這個純藝術追求本身就是一種人文傾向。郭全忠說他的作品都是蘸著血和淚畫出來的,聽來不由讓人心動。其實不管郭全忠自己怎麼解說自己的創作,我以為郭全忠用他的創作實踐說明他是一位高度關注民生、關注人文價值的藝術家,他筆下的每一條墨跡、每一塊色彩都是在描寫底層百姓,反映著農民兄弟的渴望與需求。這也可以說畫家內心深處有一種英雄主義情懷,他試圖通過自己的畫筆為底層的百姓改善生存環境而鼓與呼,釋放的是一種強烈的正義感。他的成名作《萬語千言》是這樣,他後來創作的《黃土高坡》《隴東麥客》《洗衣婦》等等一系列作品都是這樣。而且畫家專注的描寫對象大多是被生活邊沿化,被藝術忽略的基層群體,那幅《村中小學》意蘊深厚,在那個擁擠的狹小課桌前的農家子弟們,有的家境貧寒,有的孤兒寡母,有的農活繁重,畫面上十幾雙變形的眼睛在齊刷刷地朝面前的老師看著,飽含著深深的期待和渴望,當然是渴望能回家見到在外勞作的爸爸媽媽,渴望田間的農作物長勢茁壯,渴望久病在家的爺爺奶奶走出小院去曬太陽,多麼善良無邪的孩子,又是多麼稚嫩和渺小啊。眼睛盯著這幅作品,對人心靈的衝擊總是那麼強烈,以致很多人駐足良久,竟會潸然淚下。畫家的筆意是在呼喚人們關注農村孩子們的生存狀況,筆墨情深讓人感動。更有些作品,畫家直面農村現實敏感問題,毫不掩飾自己的心態和情感,讓人在閱讀作品時自然地去思考和認識那些簡單而又複雜的問題。比如那幅《選村官》,你說他是在表達對農村這一選舉現象的重視呢,還是為農村的民主歷程而歡呼,抑或二者兼而有之。那排隊等待投票的父老鄉親,有的是麻木的,有的是平靜的,有的是微笑的,更有幾位等待結果的候選人表現出難抑的焦慮。可見畫家對農村的現實是有思考有認識的,反映了中國農村前進中的突破。那幅直面三農問題的《農民問題》,更把畫家對農村現實生活的認識直白地呈現到讀者面前,農民問題是一系列社會問題的基礎,面對這個極其複雜的問題,畫家用麻木的線條、冷漠的色塊、抽象的角度來概括自己的觀察,恆久的藝術感染力使站立在畫面上的每個人物都可以探尋到一個問號來,閱讀這幅傾注著畫家激情的作品,觀者可以有多種多樣的解讀,任何一個有良知的人都會為之動容!
當然,近年郭全忠的畫風發生了些微變化,筆下的人物已不似早年那麼齜牙咧嘴灰頭髒臉,變得平靜而溫和,這實質上也是畫家對時下農村問題的反思。以他的長卷《根》為例,在村頭的老樹下,石碾、木車與玩耍的孩子、歇息的老人、閒諞的媳婦悠閒自得,洋溢著田園的溫馨,使人會體會到這是畫家在呼喚那些忙碌在霓虹燈下、高樓叢中的人們,不要忘記童年,不要忘記農村,濃濃的鄉愁是我們的根脈啊!那幅在北京中國美術館引起轟動的巨幅畫作《自樂班》,應該是畫家自己對中國農村這三十年來改革開放政策的謳歌和感嘆。整幅畫面滿滿當當,那些手拿簡陋樂器的老農們就在村頭,擺開了場子,有老人,有孩子,更多的是剛剛放下鋤頭的莊稼漢,勞動的艱辛與生活的苦難只在人們的皺紋里略微可見,人人臉上都表現出滿足的愉快,一舉手一投足更把喜悅淋漓盡致地滲透出來,連到處摸索的孩子都洋溢著幸福。這是中國農村現實生活中的一個縮影,人們剛剛從繁重的勞作中掙脫出來,從苦惱的貧困中解放出來,村頭的演奏很是投入,田園的笑聲很是忘情。儘管畫家只表現的是一個村莊的一個角落,一個角落的一個瞬間,但是你不能不佩服畫家有如此的概括力和表現力,多麼真實的自娛自樂,正是中國農民在酣暢淋漓地表達著自己的中國夢啊!在這樣一幅激情四射的畫作中,任何不帶偏見的人都會為中國的進步和發展而鼓掌,這也就是藝術的魅力。當然畫作依舊用那特有的繪畫語言在提示著這個變化還是初步的,中國夢的實現還在前邊。其實,畫家的絕大多數創作都是以現實生活為對象的,試圖去反映和揭示生活中的問題,這也是對拜金化泛濫的一種有價值的抗爭。
其次,郭全忠的創作努力創新著中國畫的表現語言。中國畫創作經過這麼多年的探索,在人物塑造方面技藝已經精湛,已經可以精緻而準確地描畫創作對象的神情風貌,這是現代國畫家在吸收與借鑑西方繪畫技巧方面所取得的顯著進步。然而用抽象的手法來創作具象則是一個可貴的探索,郭全忠後期創作的各色人物,幾乎都是抽象的,以至有些變形,這也讓許多習慣了用傳統目光審視和欣賞中國畫的人們,對畫家的這一變化頗為遺憾,認為畫家不應把人物畫得這麼難受,走進了繪畫道路的歧途,讓閱讀者頓感壓抑。本來他在《萬語千言》已形成的風格上堅持走下去,憑他的筆墨功夫也會取得不俗的藝術成就。但是他卻與那個方向漸行漸遠,堅定地拋卻了甜膩的程式,將筆下的人物用非常規的線條和色彩表現出來,一個個人物變得晦澀與醜陋。其實這個變化正是畫家美學觀念的變化,他對美的認識是深入骨髓的,通過誇張的怪誕的丑,來體現深刻的主題,以表現繪畫藝術的美,這是郭全忠的一個創造。他好像對這一變化格外鍾愛,除了那幅以母親為內容的《慈母手中線》還清晰流露著以往的痕跡,其餘的創作都將描寫對象扭曲化,似乎漸漸成了一個獨特的範式,比如《不再偏僻的村莊》,比如《情系西部》,比如《聚集》,有幸閱讀得多了,我們就會發現畫家已形成了自己的繪畫風格,畫家正是用這種晦澀的表達方式,來為自己的創作主題服務的。坦率地說,用這種頗為抽象的筆墨技巧來描畫正面人物形象,人們還不很習慣,但郭全忠明白創作不是照相式的拷貝,而是要刻畫人物的神韻和思維,而能夠刻畫出描寫對象的思維絕對是當今中國畫創作的一個藝術的高度。當我仔細閱讀了郭全忠一幅幅的畫作,才真切感受到這位畫家對中國繪畫和西方繪畫理論的認識和探索,而這種感受就是從那酣暢而自由的筆墨中逐步感受到的,且已漸漸成了他的思維定式,從而融會貫通到畫家筆下,可謂丑中有美,澀中有雅,這毫無疑問是一個值得誇讚的藝術的進步。
(三)
在一個霧霾籠罩的下午,我靜靜地坐在他的畫室,畫家言之鑿鑿地總結自己的繪畫創作堅持著四條根脈,一條是通向傳統的,就是筆墨要有傳統有修養,由寫實轉變為寫意;二條是通向現代文化的,要與現代美術創作實踐相聯繫,反映現代思維與意識;三條是通向社會百姓的,注重關注現代人群的生存狀況,體現人文情懷;四條是通向自我的,要發掘自己的真情實感,表達人間滄桑正道。其實,一個藝術家能否在畫壇上站住,核心是能否總結出自己的創作個性,獨樹一幟,形成風格,展示出與前人與今人相對的進步和追求,郭全忠對此是異常的執著。
我記得那年,他受文化部委託創作的那幅《南泥灣記憶》,一反許多主題創作大義凜然的造型和陽光明媚的氣氛,而是創作了一幅頗有些韻味的畫作。在一塊橫亘在畫面上方的烏雲下,領袖與戰士在辛勤地勞作,自信中透著曙光,堅毅中隱含著憂慮,不似其它作品那麼朝氣蓬勃。我曾建議他將那一塊象徵性的烏雲去掉,使人物形象俊美些,以顯示解放區的明媚和光明。但畫家拒絕了我的建議,他認為南泥灣就是在烏雲籠罩下給人們帶來的光明和希望。當時的那個紅色歲月,面臨著敵人的四面包圍,隨時可能遇到圍剿和攻擊,所以領袖與戰士在快樂中存在著憂患,在恬淡中蘊含著危險。因此出現在畫面上的所有人物都體現著郭全忠獨創的造型風格,沒有執意美化,也沒有刻意提煉,只有深沉的思想表達。也就是說,延安的歲月是艱難中的幸福,是奮鬥中的自信,是抗爭中的笑容,要準確體現這一特徵,才能創作出具有歷史真實性和穿透力的作品來。《南泥灣記憶》藝術地把握了這一點,把人物和時代凝固在一幅畫面上,給人們以雋永的思索和享受。如此創作風格的主題創作,應該是繪畫藝術上的有益探索,可惜的是他的這一探索充滿了爭議。
但是,中國的美術界卻始終記著他的名字。
那是2007年的初春,由勒尚宜、潘公凱、邵大箴、劉勃舒等十八位國內頂級美術家和評論家組成的「吳作人造型藝術獎」評委會,將大獎頒給了三位畫家,郭全忠是唯一的中國水墨獲獎畫家。當時評審嚴格沒有透露獲獎的消息,當中國美協副主席詹建俊宣布頒獎詞:「他立足於中國黃河流域鄉村大地的真實生活,數十年如一日表現中國農民的生存狀態,探索中國水墨人物畫的新形態,成為當代中國水墨人物畫的傑出代表。獲獎者,是郭全忠先生。」全場頓時響起持久的掌聲,他從席間走上台接過一枚木雕的獎盃,內心的激動是無以言表的。這是中國畫壇對郭全忠多年來在繪畫道路上艱難跋涉的一個肯定啊!然而,頒獎會後我們的畫家卻意味深長地說,縱觀中國的繪畫史,山水花鳥畫家是越老越辣,而人物畫家卻人老式微,我這輩子要走一條與前輩人物畫家不同的道路。
這個道路就是不斷向上攀登的道路吧?我為郭全忠的探索和堅持而鼓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