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雨生說,燃石史上最艱難的時刻,不在於最初資本的冷眼或戰略的偏差,而在於每次組織的蛻變過程中,大家內心深處的糾結。
文|《中國企業家》記者 李秀芝
編輯|米娜
頭圖攝影|史小兵
又一家中概股企業赴美上市!
6月12日,國內腫瘤基因檢測企業燃石醫學(以下簡稱燃石)在美國納斯達克交易所上市,成為中國腫瘤NGS(二代測序)第一股,發行價16.5美元。上市首日收盤價24.63美元,較發行價上漲49.27%。以收盤價計算,燃石醫學市值25.12億美元。
這是今年繼金山雲、傳奇生物、達達集團後,第四家赴美上市的中概股企業。
在經歷全球新冠疫情、美股數次熔斷、瑞幸造假等眾多波折後,燃石上市的最終的發行價仍高於預定價格。此前,燃石預計的首次公開發行價區間為13.5~15.5美元。
「在這種大環境下,不少准中概股的潛在投資人都曾產生過『打退堂鼓』的心理」,一位投資界人士向《中國企業家》透露。
「美股熔斷可以理解為疫情引發的集體性恐慌,現在逐漸回歸到理性。至於瑞幸造假事件,其實對燃石在美股上市沒有形成太大的阻礙。尤其是之前金山雲、達達、傳奇生物的上市,為我們提振了信心」,在接受《中國企業家》獨家專訪時,燃石創始人兼CEO漢雨生這樣說。
漢雨生畢業於協和醫科大學細胞生物學,曾任醫療設備公司BioTek中國區總經理,並在北極光創投擔任過醫療投資經理。2014年,在看準「精準醫療一定是未來的發展方向」,且投資不到合適標的的情況下,他創辦了燃石,專注於為腫瘤精準醫療提供具有臨床價值的NGS服務。
目前,燃石業務及研發方向覆蓋三大領域:腫瘤患病人群檢測、癌症早檢以及腫瘤基因組大數據生態圈。燃石已經針對不同癌種和臨床場景開發了30餘種檢測產品,通過「中心實驗室+院內」的商業模式向各大醫院進行銷售。
招股書顯示,燃石2017年、2018年、2019年的營收分別為1.11億元、2.09億元、3.82億元,同期歸屬於公司所有者的虧損分別為1.31億元、1.77億元和1.69億元。
在燃石上市之前,其多家同行也在準備上市。2019年年底,在獲得高達5億元新一輪融資的次日,泛生子就遞交了在納斯達克上市的招股書。最近,兩次衝擊創業板無果之後,諾禾致源也向科創板發起了衝擊。醫療已成為熱門投資賽道,但行業競爭也異常激烈。
深耕在中國腫瘤NGS領域,燃石曾歷經無人問津到資本熱捧。漢雨生在向《中國企業家》回顧過去6年的創業歷程時表示:人、錢、事和時機是最關鍵的要素。
漢雨生稱,燃石史上最艱難的時刻,不在於最初資本的冷眼或戰略的偏差,而在於每次組織的蛻變過程中,大家內心深處的糾結。
「看不懂」的故事
時間回到2013年,全球知名癌症基因檢測分析公司基礎醫學公司(Foundation Medicine)在美國上市,讓在北極光做醫療投資的漢雨生,看到了這一領域的發展潛力。
漢雨生髮現,藥廠的研發管線涉及到眾多藥物靶點。對這些靶點的檢測,單一基因檢測已經越來越難以覆蓋,以後需要多基因的平行檢測來篩選用藥的可能性。
確定基於NGS的精準醫療是未來的發展方向後,漢雨生希望能在腫瘤等領域找到一些有潛力的項目來投資,但很快發現沒有合適標的。他在北極光曾投資過華大基因。包括華大基因等在內的國內基因測序頭部企業,當時其NGS臨床應用聚焦在NIPT(無創產前基因檢測)上。
「當時國內還沒有腫瘤NGS這個行業」,漢雨生透露,大家基本都是在用一代測序的方法來做腫瘤的伴隨診斷。而做一代測序的公司,想做二代測序的不多,畢竟去尋找一個全新的增長線需要投入大量的資金、精力、時間去研究技術。也有一批創業者對二代測序的前沿技術很了解,但在企業管理和經營上存在一定短板。
漢雨生決定自己來做一家這樣的公司。
燃石第一輪融資時,漢雨生在半年多的時間內談完了30多家機構,卻沒有一家機構給出積極回應。「行業太新,專業性太強,大多數投資者聽不懂我們在說什麼。」漢雨生回憶道。
漢雨生找到老東家北極光的創始人鄧鋒,向他表明想法後,鄧鋒直接拿出一個TS(投資意向書)給漢雨生,並開玩笑地對他說:「你趕快簽,兩周之後失效」。漢雨生想,兩周之後想再拿另一個TS也不容易。而且鄧鋒給的投資條件還可以,又是老熟人,後面的交道也好打。於是,他拿了北極光的TS。
令漢雨生沒想到的是,在這期間,聯想之星的投資人冷艷在和友人聚餐時,也被推薦了燃石這一項目。最終,北極光和聯想之星共同投資4300萬元,成為燃石的A輪投資方。
相比有前瞻性眼光的投資人,醫生是更難說服的一群人。
拿到融資後,燃石開始找地方建實驗室,並進行產品研發和驗證。2015年初,燃石上市了兩款基於NGS的肺癌基因檢測產品,分別可以檢測56種和295種基因。
吳志剛是漢雨生畢業後就職的第一家公司——基因有限公司的前同事,也是燃石的聯合創始人。他告訴《中國企業家》,團隊從醫生那裡得到最多的反饋是:「檢測這麼多的基因有什麼用?」
在醫生們看來,NGS應用到科研還可以,但可能不太會應用到臨床。拿OncoScreenTM 295基因panel來說,有了295個基因的檢測報告,他們都不知道該怎麼跟病人解釋。而且,就算檢查出某個基因有突變,告訴病人有對應的靶向藥,病人也不一定有機會拿到,很多靶向藥物還沒在國內獲批上市。
在肺癌基因檢測產品的市場推廣受挫後,燃石曾嘗試將產品研發方向轉向其他腫瘤科,比如腸癌、甲狀腺癌等轉型,效果依然不理想。
吳志剛記得,燃石上海分部有一個30多平米的辦公室,窗戶很小,被稱之為「小黑屋」。那段時間,包括漢雨生和他在內的5名創始人都要出去做市場溝通,再回到公司「小黑屋」開會復盤。很長一段時間,大家沒有找到扭轉局面的方法,「小黑屋」的氣氛沉悶而壓抑。
後來,又經過大量的市場調研、內部討論和外部醫生溝通,大家終於得出結論:在外界對於新興市場認知不清晰的情況下,需要回歸到兩個本質:第一,產品解決了什麼臨床問題?第二,患者能不能通過產品獲益?沿著這個思路,燃石重新調整了產品研發和市場推廣的策略。
儘管過程很痛苦,但燃石的團隊沒有放棄,他們向肺癌領域的KOL(關鍵意見領袖)專家做了大量探索性工作,包括產品的定位、解讀等。隨著越來越多新藥上市,醫生也獲得了更多的前沿信息,市場逐漸向燃石打開了大門。
在吳志剛的記憶中,轉折發生在2016年。那年3月,在一次主要由臨床醫生參與的肺癌高峰論壇上,近半的醫生大咖演講者提到了燃石的產品並進行點評。「似乎突然在那一天,燃石有了品牌。很多人都知道了燃石,並認為燃石是一家還不錯的公司」。
2017年,燃石登上《中國企業家》雜誌的「未來之星」榜單,獲評「年度最具成長性新興企業」。
兩次團隊危機
「從0到1的高管,未見得是適合把公司從1帶到100的高管。有些人,你給他分配了一個角色,他未見得是適合的。你要把他調到另外一個崗位上去。但這些人可能跟你在情感上強綁定,你就會很難做」。
漢雨生告訴記者,燃石史上最艱難的時刻,不在於資本的冷眼或戰略的偏差,而是每次組織的蛻變過程中,大家內心深處的糾結。
燃石創立之時,包括漢雨生和吳志剛在內,共5位聯合創始人。目前,除了漢雨生仍是CEO,其他聯合創始人都已不在主要高管的陣營里。以吳志剛為例,他曾是僅次於漢雨生的燃石二號人物,在燃石最初的職務是COO(營運長),現在則是VP(副總裁)。
「從COO調到VP,失落不是沒有」,對於個人職務的調整,吳志剛笑了笑,「我自己是做市場銷售出身的,以這種背景來做公司的整體運營,尤其要支撐以研發、平台型為主的業務體系時,很吃力」。
尤其到了2015年下半年,當消極的市場反饋像潮水一次次襲來時,吳志剛的心理壓力大到隨時要崩潰。「我整夜整夜睡不著,不管身體狀態還是心理狀態都比較差」。
漢雨生曾嘗試讓吳志剛休息一段時間,調整好狀態再重新回到崗位。這並沒有緩解吳志剛的焦慮。
從基因有限公司的同事,到分開後幾乎無話不談的朋友,再到攜手創業的合伙人,漢雨生和吳志剛已認識10餘年,並建立了深厚的革命友誼。但此時,他們都陷入了各自的沉默和糾結中。
這種現狀,大家都看在眼裡。作為投資人,鄧鋒和聯想之星合伙人陸剛也很擔心和著急。
「當一個人為公司打過江山,但他未必適合當時所處的位置,你讓他(從原有職務上)下來,讓別人頂上去,做這個決定挺痛苦的」,鄧鋒理解漢雨生的糾結。
另一方面,正如陸剛對《中國企業家》所說,普通員工的業績不達標,都要進行調整,何況職務和股份都很高的聯合創始人呢?如果聯合創始人分崩離析,公司勢必受到重創。
陸剛和鄧鋒建議漢雨生,要考慮公司的整體利益,而不是某一個人的利益,才能對所有員工、客戶、投資人負責。而且,要給公司員工樹立正確的價值體系,來引領公司今後的發展。
最終,漢雨生捅破窗戶紙,與吳志剛深聊了一次,敞開心扉聊了自己的想法,包括對吳職務的調整。吳坦然接受。調整後,他作為業務拓展副總裁,負責燃石的業務拓展和產品註冊。
吳志剛卸任COO後,取而代之的是揣少坤,這位前諾華(中國)研發中心靶向藥物早期研發的生物信息學平台及轉化醫學平台負責人,於2014年5月加入燃石。不過,揣少坤剛加入燃石時的職務是CTO(首席技術官)。
陸剛在投資燃石之前,認為這家公司最大的短板是技術不夠突出。他跟漢雨生明確提出,需要去國外或者大型跨國藥企里,找一位資歷達到足夠量級的生物信息專家來出任CTO。在尋找CTO的過程中,漢雨生結識了揣少坤。
在揣少坤調任COO後,來自美國基因測序巨頭公司因美納(Illumina)的資深科學家張之宏接任了CTO。
隨著這一系列人事變動的展開,以及大型外企和創業公司在工作和溝通方式上的差異,燃石新的團隊危機來臨——原有高管和空降高管爆發了衝突。雙方吵得最嚴重的時候,有三分之二的高管跟漢雨生提出不想乾了。
作為公司創始人,漢雨生一直在為這種內部分歧做調解和斡旋。令他欣慰的是,「燃石副總監以上級別的管理人員有20多位,在過去6年里,只有6人離職」。
爭搶頭啖湯
不可否認的事實是,揣少坤、張之宏等一批業界大咖的加入,使得燃石在技術實力、對外溝通的話語權等方面有了很大的提升。調任後的吳志剛,也逐漸打通了產品從研發到審批註冊的通路。
2018年7月,燃石的高通量檢測產品「人EGFR/ALK/BRAF/KRAS基因突變聯合檢測試劑盒(可逆末端終止測序法)」的三類醫療器械產品的註冊獲國家藥監局批准,被業界喻為「中國腫瘤NGS第一證」。
漢雨生在2018年接受採訪時曾表示,國內八成腫瘤患者集中於一線城市的三甲醫院或腫瘤專科醫院,這類醫院在國內大約有百家。因為二代測序儀價格昂貴,每家公司的產品都和試劑盒綁定,一家醫院很難有兩家公司以上的產品。醫生一旦對率先落地的產品形成使用習慣,便會成為後來者的進入壁壘。
在接下來的四個月里,諾禾致源、世和基因、艾德生物的腫瘤NGS檢測試劑盒也陸續獲批。
儘管大家拿證的時間間隔不長,但「中國腫瘤NGS第一證」讓燃石吸引了更多投資者。2019年2月,燃石獲得由新加坡政府投資公司GIC、濟峰資本、招銀國際、紅杉中國等投資的8.5億人民幣C輪融資,創下腫瘤NGS行業單輪最高融資記錄。
招商證券醫藥首席分析師孫煒向《中國企業家》分析,在規範試劑盒獲批之前,參與者主要通過第三方實驗室開展業務,但相關資質的審批和監管在省級衛生行政部門。各地標準不一,導致競爭者眾多且質控標準層次不齊。腫瘤NGS批件的陸續頒發,意味著行業進入規範階段,業務逐步回流到醫院且通過試劑盒進院的方式開展,參與企業門檻變高,行業份額將向頭部集中。
換句話說,腫瘤NGS的頭部玩家的競爭在加劇。除了諾禾致源、世和基因、艾德生物,與燃石競爭更激烈的是另一家——泛生子。
泛生子成立於2015年,比燃石稍晚,但二者整體營收規模相近。以2019年為例,燃石和泛生子的營收分別為3.82億元和3.23億元。結合燃石公布的另一組數據——2020年NGS行業收入預計在30億元左右,說明兩家占到全行業份額的近四分之一。
在資本市場上,兩家似乎也在相互趕超。泛生子完成5億元新一輪融資並遞交了納斯達克的上市招股書後不久,2020年1月,燃石完成2900萬美元的Crossover輪(交叉投資)融資後,也啟動了在納斯達克的上市計劃。
值得一提的是,與傳統VC和PE不同,已有研發項目進入臨床II期、III期或者等待新藥上市申報和審批的生物科技公司,在Crossover投資者的助力下,可更快登陸資本市場。來自2015年的數據顯示,Crossover投資後的公司平均121天就能上市。
「NGS檢測服務市場的頭部效應很明顯,故事越往後就越不好講,下一次如果別家再去股市講同樣的故事,吸引力就夠嗆了,所以搶占先機很重要」,一位業內分析人士撰文稱。
漢雨生對《中國企業家》否認燃石啟動上市與泛生子的競爭有關。「燃石的IPO進程是按照自己的時間表在準備,沒在意別人的情況」,他還強調,「燃石一直都在專注自己的節奏」。
成為「中國腫瘤NGS第一股」後,燃石仍有很多自身的問題要解決。對此,漢雨生的認知也很清晰:
「上市後,燃石需要更有耐心地去思考幾個問題:一是外部環境,不管是國際關係,還是內部的經濟周期;第二,我們的癌症早檢臨床試驗已經啟動,需要巨大的研發投入,這有一定的風險性;第三,我們到底能不能形成一個強大的組織和內部運行機制,來支持我們完成更大的挑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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