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教授到美國中學教數學,親歷美國公立教育的混亂、破碎與包容……

2023-05-03   外灘教育

原標題:大學教授到美國中學教數學,親歷美國公立教育的混亂、破碎與包容……

看點 美國作為全球最大的留學目的地,其教育常被視作高度發達的典範之一。然而世上並沒有所謂至臻至美的系統,龐大的美國教育體系,也存在著一些不為我們所知的面孔——曾在國內大學教書的倪博士,任教於美國的幼兒園、小學及中學,親歷貧困與富裕學區的極端,為我們講述她眼裡的美國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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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丨柯察金 編丨Leon

提到美國教育,目光往往朝向紐約、舊金山灣區、麻省等發達地帶,但大部分的美國,並不等同於矽谷曼哈頓。

外灘君認識的一位朋友, 倪博士,近些年可謂親身深入體會了美國的公立教育。想仔細介紹她的故事,最主要是,她的經歷真的蠻奇的:

倪博士

曾在國內任教於廣東省某高等學府,副教授職稱,教授中文、新聞雙專業;

到美國後定居佛羅里達州。還是做教師,但一路歷經了美國的幼兒園、初中、高中不同階段各等學校,教的也不再是中文,而是數學;

如今她任教於所在學區最好的一個9分學校,但上一份工作,卻是在佛州最暴力合混亂的貧困學校……

倪博士知性而樂於分享,與她的一番暢談,美國教育的面貌似乎展現地更清晰了些。外灘君也更加認識到,了解「他鄉教育」,的確唯親歷者能有最生動的感受。

美國教育的參差

多年前,倪博士在廣東一所大學任教,某次去美國亞特蘭大訪學,機緣之下收穫愛情、喜結連理,與先生定居佛羅里達。

「佛羅里達」源於西班牙語,意為「鮮花盛開的地方」。先生雖然老家在紐約,卻尤為鍾情位於美國東南、氣候溫潤的佛州。

佛州的教育水平在全美居中,U.S. News中排名大概二十多位。

赴美後倪博士仍想繼續教育事業,但在陌生的文化環境里,很大程度要面臨挑戰和「降級」。

啞巴英語的問題相對好辦,倪博士學習有章法、能堅持,語言進步快速;她知道在異國工作重在積攢經驗,頗有重頭來的勇氣,於是也不介意從基礎做起。

1. 私立幼兒園,老師幾乎是「苦力」

有多基礎呢?這位中文教授從幼兒園開啟她的紮根美國之旅。

最初,倪博士進入一所蒙氏幼兒園,那裡很重視孩子的自我探索;第二份工作,又去了所排名前列的連鎖幼兒園,其在鼓勵孩子自由探索外,還看重半結構化的「在玩中學」,與倪博士的想法更相投。

總之,美國啟蒙教育的理念都很好,但實際工作體驗很磨人。在數百個大學生面前,倪博士可侃侃而談,但面對滿地亂跑、哭鬧的孩子,卻仿佛置身沒有硝煙的戰場,對身心都是一場巨大消耗。

萬聖節與幼兒園孩子們在一起

美國的幼兒園,往往是託兒所與學前班混在一起。倪博士所在的私立幼兒園,相比公立,優勢在於可以收更小的孩子,及用更長的在校時間讓忙於工作的父母無後顧之憂。

學費一個月一千多刀,不過據倪博士介紹, 私立幼兒園老師的門檻較低,高中文憑、沒有犯罪記錄基本就可以,大多都是像她一樣的新移民在做,沒有公立學校那樣的福利待遇, 「基本上是做苦力活那種感覺。」

以私立幼兒園過渡兩年後,倪博士考慮應聘佛州的中學教職。

2.來到全佛州最暴力的學校之一

以倪博士的資歷,在美國繼續做中文老師理論上不難,但佛州的中文教師需求量實在少。為了未來的職業發展考慮,她很快做了個果敢的決定—— 從中文轉數學。

25年沒碰數學,複習兩個月,居然一次性順利通過教師資格考試。後來她逐漸看到中美在教育理念上的差異,但彼時的感慨在於,國內的基礎教育的確紮實。

收穫幾所初中的工作offer,其中一所離家最近。初步了解發現,這是所Title 1學校,評分為2,此分級簡而言之,「你知道90%的學生領免費午餐意味著什麼麼?」——這是該校校長面試倪博士的第一個問題。

是否要任教貧困學校,倪博士一開始也猶豫,但一則,她很同情這些家庭背景不好的孩子,二則親歷之前一切都是想像,她那時候也無法提前預知後面需要經受的挑戰。

走馬上任,倪博士成為該校唯一的一位華人教師。在這所學校,她遇到的 最大難題不是教學,而是怎麼做好課堂管理……

所受「文化震盪」,還是超乎了她的想像。

倪博士面對的這群初中生,言語挑釁是家常便飯,帶F的詞彙如口頭禪。開學不到一周,便有學生故意說「聽不懂她的語言」,試圖激怒這位新來的老師。

倪博士告訴學生,口音是一個人文化的一部分,她通過了官方的教資考試,能說三門語言,有資格來教他們,也應該被尊重。

美國本就沒有所謂「尊師重教」的傳統,何況這些孩子。一兩次還好,但類似的人身攻擊時常發生,倪博士還是免不了有情緒崩潰的時刻。

同事安慰她,不要把學生的攻擊當做一種特別針對。倪博士也意識到,這些深處社會階層底部的孩子們,內心充斥著著無知無畏的憤怒, 他們的對外攻擊沒有具體方向,只是自我保護的一種手段。

作為老師,拉架也是常事,孩子們發泄不掉的精力,就用來干仗。倪博士倖免於肢體攻擊,但曾眼見同校一位體育老師,被人高馬大的十二、三歲左右的同學擊倒在地——晚上看電視新聞時她才驚覺,學校居然榮登佛州最暴力榜單,一個月至少幾十場干架。不免唏噓,自己真是在親歷「另一個真實的美國」。

學校的人員流動率很高,不少人離去悄無聲息。但作為僅有的華人老師,倪博士堅持的時間,超出了校長的預料。校長鼓勵她說,沒想到你搞定了這幫孩子。

倪博士知道她其實並沒有搞定,但足以寬慰的是,即便在如此的環境下,仍有不少孩子很上勁、很溫暖。

有些孩子會送她禮物,在她傷心時安慰她;還有的孩子,比如班上唯一的中國學生小雲,不僅為人禮貌,學習成績還特別好。

有次考試,小雲甚至成為整個學區(大概2萬多人)唯一的滿分孩子,引起轟動。倪博士在平時特別觀察小雲,怕她會被同齡人欺凌,但並未發現過跡象。看來,即便混亂,學校畢竟還是學校。

在「最暴力」中學收到學生的鮮花

在這樣底部的學校,學生中間的大部分會成為藍領,但少部分學生還是有機會進入大學、改變自己的命運——倪博士不願把這些學生看做壞孩子,他們大多只是沒那麼幸運。

那所初中之後,倪博士又去到了學區內最好的9分高中任教,工作感受可謂千差萬別,混亂與暴力一下子消散了。講台下坐的,大都是中產家庭的孩子,彬彬有禮、在意學習。 當然,這也是真實的美國。

美國公立體系的破碎與包容

美國本地人都經常講,公立教育體系已經破碎不堪了。倪博士考察不同學區以親眼所見,確實感受到公立系統運營的舉步維艱、不堪重負。

最顯著的,是教職工的嚴重短缺,這點在疫情爆發後更甚。

缺老師,尤其缺STEM和特教的老師。特教,即特殊兒童教育,「疫情之前,便有80%的州報告此類教師的短缺。」;缺校車司機,導致有的學校的孩子,上學經常遲到;甚至也缺食堂阿姨和清潔工……

在美國,教師是一份說不上吃香的職業。除了穩定(受教師協會保護、幾乎是鐵飯碗),幾乎沒有優勢。

用倪博士精鍊之語概括便是:「教師是美國所有擁有學歷門檻的職業中,薪資待遇最低的職業。」——為什麼STEM老師缺?因為有STEM知識技能的人,較輕易就能找到份回報更高的職業,沒必要苦哈哈地教書,「留在教師行業的,基本都是真愛啊。」

不過,除了看到美國公立體系的負重而行,倪博士感受最深一點,是美國公立教育的包容。「一個系統的不堪重負,也是因為它承載的功能太多。」

容納幾乎所有孩子

「倘若孩子們不去學校,他們的命運,很可能是在街頭被亂槍打死。」

美國K-12公立教育體系,基本功能是讓大多數學生具備基本的聽說讀寫算能力,但也附帶了很多其它功能,就比如說—— 給一些孩子充當食堂和庇護所。

對貧困學生而言,學校的免費餐食很可能是唯一的食物營養來源。

非法移民的孩子、無家可歸的孩子,公立學校照收不誤,儘可能讓他們少在街頭浪蕩、降低他們和不長眼的子彈打招呼的幾率。

多元的照顧

美國的公立教育也提供多元的照顧。

剛提到過的 特殊教育體系,美國做得便相當系統和成熟。自閉症、多動症、學習障礙、行動不便等各類學生,都得益於此體系——其實這類孩子的人數,比一般想像中要普遍。

美國公立教育系統有約15%的學生要求特殊教育

在美國,普通老師也要修特殊教育的課程;另外,班級里會專門配備一名co-teacher(合教老師)進行協助,即專業的特教老師,給有需求的學生提供一對一的支持。

倪博士每次看到特教老師跟孩子的互動,覺得這些同事像天使,怎麼做到那麼有耐心、不厭其煩——當然,這也是特教奇缺的重要原因,因為太難做。

其二,作為移民國家,公立學校 對於不同背景的孩子幫助也比較不錯,比如語言方面,會配備專門的輔助課程。

其三,公立學校的孩子,往往水平良莠不齊,但設置了 較為科學的分層教學,對於落後的學生會有intervention(干預),幫助他們達到基準線;對於優等生會鼓勵他們向上游,設置榮譽(honor)班,後面還會有大學先修課程。

「當然,也有一些很聰明但不勤奮的學生『賴』在普通班,不斷重複簡單的知識浪費著時間。」倪博士苦笑道。但總體來說,公立體系因其多元的功能與照顧,做到了很大的包容性。

做個懂得放手的老師與老媽

從中國大學到美國公立中學,倪博士經歷的不僅是家庭與事業的轉變,也是觀念和文化的碰撞更新。

拿數學教育來說,中美就大不同。

美國小孩子不知道什麼是乘法表,九年級的孩子理解負負得正很費勁,特別是一遇到分數,更是嚇得不敢動手;

不背公式,考試時會有公示表查閱,也會有計算器不離手;

在教學上,美國採用一種「螺旋式」的方式推進,每個學期都會重複一些上個學期的內容,進度與國內相比不可同日而語……

至今,倪博士對美國的一些做法都心存疑慮,比如她並不完全贊同在數學學習中全然依靠公式表和計算器, 「在我看來,如果缺乏基本的計算能力,必然對進入更高一級的數學學習造成阻礙。」

另一面,她也很欣賞美國對學生思維的培養,重視概念、論證、運算、空間分析等能力,「否則美國也不可能在高端領域培養出大量的數學人才。」

觀念碰撞又體現在譬如學習態度方面,倪博士看到班裡有些孩子「白白浪費光陰」,仍會不由自主地「替他們」感到焦慮,她苦笑:「可能教師始終還是一個讓人常懷內疚感的職業吧。」

剛開始任教時,倪博士給自己的肩上挑了很大的擔子,看到落後的學生,找他們談心、專門給他們開會,甚至課後無償給他們補課。

但漸漸地——一方面是她意識到自己沒辦法做到照顧每位學生,另一方面是在美國待久了後也「入鄉隨俗」了,尊重每個人不同的道路和選擇。她意識到用不著讓學生都去考一百,作為老師,她能做的一是激發引導,二是兜底保證他們學業的底線。

在美國,成績在學生的評估中確實只占較小的部分。放手也意味著,教育者能夠給他們一定的成長時間和空間,以更多樣的視角去看待孩子。

在做父母這方面,到美國後,放手也是門必修課。

在現在這所9分高中,倪博士見到的美國家長多種多樣,雞起娃來的,不比國內程度低,不光是學業,體育、藝術、興趣等各樣都抓,讓人眼花繚亂。

對於家庭教育,倪博士的態度是:「 雞不雞娃,首先是認識清楚自己吧,拿我來說,第一沒精力,平時工作很忙,到家就想放空;第二沒能力,做不到各方面精通、也沒有雞娃的毅力」,她笑笑,還是算了吧。

美式教育,可能跟爬藤本來就沒什麼關係。

兒子從國內小學轉到美國讀書,這些年改變挺大。以前不怎麼做家務的孩子,現在也成了手工大男孩,做飯、割草,甚至自己動手給房子重新上漆。「美式教育看重這些,因為我們最終一個人靠的還是軟技能,很多工作都會被替代,但軟技能和生活技能是什麼時候都用得著的。

兒子做「粉刷匠」

兒子一米八五的個子,倪博士本來想他去打打球也挺好,他也的確喜歡往運動場上跑,但不是去打球,而是去演奏——他痴迷樂團,把樂隊當做另一個家,在上面花的時間比學習還多。

參觀過公立中學氣勢龐大的運動會演奏

倪博士瞬間更理解兒子的熱情所在

起初倪博士覺得,功利上來講,在樂隊混沒什麼「好處」,但她日漸也習慣代入到美式教育的思維看問題, 「父母只是在孩子需要幫助的時候推他們一把,具體他能走多遠還是看他。」

事實上,她看到很多美國孩子上學的理由,都不是期待著上課,而是去參加各種球類、興趣團體,跟其他孩子打成一片。倪博士覺得,這至少比孩子害怕去學校強得多。

兒子的很多其他興趣,也是自己生長出來的,比如計算機編程、生物、化學,「就給他多元的機會去探索吧,他以後回想起上學時期,該是怎樣斑斕的記憶呢。」兒子跟她說,以後打算gap一年,打打工再申大學。倪博士說沒問題。

或許,包容未必是最好的教育,但好的教育一定是足夠包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