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點 內卷雖為人所詬病,但也說明以努力為信念的人還是多。然而,美國遺傳學家佩奇·哈登卻以科學實證表明,基因的影響力超乎一般人的想像。智商、情商、學商……各種優勢早在孩子出生前,就伏筆於他們抽到的「基因彩票」中。這種情況下,我們怎樣重新審視教育與公平?基因與環境,到底哪個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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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丨柯察金 編丨Leon
國慶假期
有關公正的議題何其複雜,但人們對此至少有著樸素的理解——凡事憑本事努力,而不是「外掛」。
世襲貴族的「外掛」退出歷史舞台後,經濟優勢接棒。而收入的差距,又往往與教育的不平等密切相關:
在美國,沒有大學學歷的男性,工資(按實際購買力而言)在過去60年里都沒有增長;
來自美國最富有的1/4家庭的孩子,完成大學學業的可能性,是最貧的那1/4的將近4倍。
此類數據不勝枚舉。即便常春藤再怎麼標榜多元化,也無法掩蓋名校學子大多家境優渥的現實。如此看來,每個人來到這世界前就在刮彩票。
然而,美國心理學家、行為遺傳學家凱薩琳·佩奇·哈登(Kathryn Paige Harden)教授提醒我們,關乎人生的彩票可不止財富這一張。她通過研究確信,先天遺傳差異對於人們的生活,包括孩子的教育,都有著極為深刻的影響。
「在過去幾年中,新的分子技術已經開始支持這樣一個基本發現,即我們的個人軌跡,在很大程度上歸功於我們的基因。」
DNA的影響滲透在每個角落,天生繼承的因素無處不在,只是社會對它的認知還不夠而已;而「基因彩票」不僅涉及智力,甚至還關係到孩子的社會情感技能……
哈登教授的著作《基因彩票》(The Genetic Lottery)一經問世,便引起相當熱烈的反響,並被《經濟學人》評為年度最佳書刊。
凱薩琳·佩奇·哈登,及其著作《基因彩票》
問題來了:倘若基因彩票真的存在,那些「手氣不佳」的普通孩子,是否還有努力的必要;孩子是否天然地要被劃分為優生、差生;所謂教育公平,又是否只是如夢幻泡影?……這些問題,可謂關乎我們對於教育最本質的信念。
基因抽彩:70萬億分之一
遺傳學涉及到海量學術詞彙,很容易使人讀得頭腦發昏,但完全不觸及,則連探討之門都進不去。這裡我們不妨只去涉獵最要緊的幾個概念,其中之一,便是「多基因指數(Polygenic Index)。
說起來,這個術語在某種程度上,有著政治正確的考量,目的是儘可能地避免討論基因時預設價值判斷。此前廣泛的說法,叫「多基因評分」(Polygenic Score)——從字面上也更容易理解,比如,「身高多基因評分」低的人,就很難長成姚明。
「多」字,則提醒我們注意遺傳學近十年來的一個共識:遺傳表征不可歸結到某個特定的、單一的基因上,而是與千上萬個基因的變異有聯繫。舉例來說,即便是身高這樣高遺傳率(80%由先天決定)的表征,決定它的也並非某個「巨人基因」,相關基因至少有10萬個。
總之,從社會群體層面來看,多基因指數呈現拋物線式的分布規律。自低評分起、到高評分落,越靠近兩個極端的人數越少。
多基因指數呈現「高爾頓板」式的正態分布
哈登很喜歡舉NBA身高之霸(2米29),球員肖恩·布拉德利的例子。肖恩的增高遺傳變異數量,高過普通人4.2個標準差,比全世界99.999%的人高。他落在了拋物線稀稀落落的最右極里。
NBA球星肖恩·布拉德利
即便我們不去否認肖恩的籃球技術抑或勤奮努力,如此驚人的身高,無疑對他那2700萬美元的優渥資產有著重要貢獻。
而在基因抽彩環節中,肖恩可謂連續中獎:
首先,他恰巧投胎到一對高個子的雙親家庭,父親2.03米,母親1.83米;
其次,即便有父母遺傳的加持,也未必能保證後代一定高。很多親兄弟姐妹之間,身高差異大的也很普遍。例如哈登自己便遺傳了高個子基因,而她親弟弟的身高則低於美國平均值。
肖恩的奇特之處在於,令他拔高的基因比普通人多,而有變矮風險的基因又比一般人少——據遺傳學家估計,產生肖恩這種基因組合的機率接近於零,即便在「巨人」群體中,機率也僅為10%~30%。
如果我們討論的不是身高這樣遺傳率較高的表征,抽彩的不確定性就更大了。要知道,任何一對父母基因型(genotype)的組合數量,都多達70萬億個——這還是不考慮基因突變的情況。
因而,把一個孩子所遺傳到的表征稱作抽彩,真是毫不誇張。無數的組合在冥冥中影響了孩子的人生,這不是運氣又是什麼?
正如哈登所說:「運氣不僅僅是降臨到我們身上的外部事物。它也被『縫』在我們體內。任何一對父母可能產生的獨特基因組合是70萬億種,而父母的每一個基因組,又是他們父母的DNA所有可能組合中的70萬億分之一,以此類推到人類歷史的最早期。」
基因彩票給幸運兒大開「外掛」
遺傳影響身體特徵很好理解,但基因對於孩子能否在學校取得成功,真的也有影響麼?
面對這個問題時,很多人在感性上會覺得很不舒服。不論是西方人崇尚的「白手起家」,還是東方人常說的「天道酬勤」,都強調奮鬥而非先天的價值;
同時,人們在理性上也會懷疑:教育是如此複雜,受環境之影響千變萬化,豈能與身高、血型、瞳孔顏色等膚淺的表征相提並論?
哈登表示,一點沒錯,孩子的教育結果受很多因素影響,其中關聯確實很難捕捉。
比如在一項家庭研究中,為了更好地排除噪音,超過160個科學家團隊來了場頭腦風暴,試圖羅列出所有可能影響孩子的變量。
結果令人震驚。每一個科學家團隊,都提供了關於孩子及其家庭超過1.2萬個的變量。
可儘管困難重重,科學家們仍通過各種方式捕捉到基因的影響。
01
關聯是微乎其微,還是很大?
首先是「全基因組關聯分析」(GWAS)。
人的基因那麼多,但有一些是具有代表意義的、最常被分析的個別元素(SNP)。科研團隊就把它們,跟人的可測量特徵關聯起來。
前幾年,有研究小組通過超110萬人的樣本量,捕捉到1271個與受教育程度有顯著關聯的SNP。
所謂關聯,可以用R²值(關係強度)來表示。從受教育程度GWAS中創建的多基因指數,通常能捕捉到教育結果中10%~15%的差異。
10%~15%的R²值,看上去不多,但也絕非微不足道,不信,我們對比另一些關係強度:
男性比女性的體重通常更重,關係強度(R²)為12%;
海拔高的地方通常更冷,關係強度(R²)為7%;
出生在富裕家庭的孩子更容易從大學畢業,關係強度(R²)為11%……
基因的R²值,已經可以跟家庭經濟狀況因素打擂台了!
哈登進一步提醒我們,正如經濟優勢是影響教育結果的結構性力量——在教育軌跡的每個節點上,富裕家庭都可以動用「鈔能力」,使得他們的孩子獲得更好的成果——DNA也是如此。即便是一個不算大的R²值,經過一次又一次優勢的重複,小的影響也會慢慢積累到大。
更何況,在另一種研究方式里,基因影響教育的程度顯得更大,這就是雙生子研究。
雙生子,簡單來講就是同卵和異卵雙胞胎。調查雙生子的好處顯而易見:最大程度地控制了變量(剛才我們已經提到,至少有1.2萬個)。
雙生子研究出的R²值是多少呢?高達40%!
兩種研究方法的估值為何存在如此不同,學界尚無定論,並因此留下被稱作「missing heritability」(遺傳率缺失)的問題。但無論如何,DNA差異會導致教育水平的不同,已是無可辯駁。
02
有哪些先天教育「外掛」?
假如孩子的教育多基因指數,幸運地落在拋物線的右極,他會獲得哪些「超能力」呢?
外掛一,智力/認知能力
智力?沒錯,不過哈登的表述為「綜合執行能力」,在內涵上更豐富一些,包括多種重要的認知能力:
孩子更善於調節自己的注意力;更善於從一種規則切換到另一種規則;能很好地實時更新信息,並擅長在工作記憶中只保存少量的信息。
「綜合執行能力」與學生考試成績的相關性,高達40%~50%,可在很大程度上預測孩子在學校的表現。哈登對數百名8~15歲的雙胞胎測試後發現,「綜合執行能力的遺傳率,與眼睛的顏色或身高的遺傳率相當。」
外掛二,社會情感技能/非認知技能
不止如此,遺傳效應也涉及非認知技能,或稱社會情感技能。
部分勵志作家熱衷於宣揚:對孩子成功非常重要的性格優勢,並非運氣或基因的結果;孩子真正的天賦,是勤奮地練習……等等。然而,多條研究路線顯示,在理解遺傳如何影響與不平等相關的特徵時,非認知技能並非一張「免罪金牌」,它也受到遺傳的影響。
被捕捉到的社會情感特質包括:
堅毅:追求遠期目標的激情和毅力;
成長型思維模式:相信智力是可塑的;
求知慾:願意思考難題或新問題;
掌握取向:為了學習而學習的動力;
自我概念:相信自己很聰明、有學習能力;
測試動機:在測試中努力。
是的,你沒有看錯,這些通常被認為是後天達成的認知能力,其實也能被遺傳。
當智商、情商、學商……各種能想到的「商」的密碼,早已暗藏在DNA之中,我們所說的平等,究竟意味著什麼?
基因並無「優劣」之分,
環境更為重要
講了這麼多基因帶來的先天性不平等,顯得哈登教授像個種族主義者似的(她確實被一些人這樣誤解)。但作為約翰·羅爾斯(《正義論》作者)的鐵粉,她當然不會是「優生學」的擁躉。
哈登反覆呼籲的,是社會一定要客觀理性地看待基因。既別做基因盲,故意忽略一切先天因素;也別太神話基因、搞尊卑那一套。
首先我們要明白,所謂好與壞、優與劣,實則都是社會預設的種種框架。
憑什麼高個子才是「好的」?無非是社會的經濟、文化各層面,普遍對高個子有偏向,所謂顏值、體型等亦如是。可是換個社會環境如何?比如電影里的「霍比特人」國度,倒又以高為極不便利了。
哈登批評現代社會的評價機制太簡單粗暴,將人的內在價值,與特定能力(例如教育成就)掛鉤,並由此將人分成三六九等。然而,人的內在價值沒有優劣之分,大自然創造的每一種基因組合,都有各自的作用。
例如,一些軍隊專門聘自閉症青少年,去從事衛星圖像掃描,因為他們對視覺細節和圖案的靈敏度和專注度遠超常人。
Harden強調,「人不是需要解決的問題。需要解決的問題是,社會頑固地不願以一種允許他們參與的方式來安排。」
何況,研究發現,很多看似「優勢」的遺傳變異不見得一定是好事——與非認知技能相關的SNP,被證明與若干精神疾病存在關聯,包含精神分裂症、雙向障礙、神經性厭食症、強迫症等等;
又或者,某些「優勢」的基因一旦多複製或少複製了一個,就會轉而成為身體里的隱形炸彈。(故而哈登指出,通過基因編輯來提高兒童的智商,在科學上不僅是不可行的,也是荒謬的。)
其次,先不說有沒有必要拉著99.9%的普通人,和那0.1%的「天選之子」死磕——如果把基因的重要性放到整個大環境中談,只能說還是太「嫩」了點:
01
環境決定教育的下限
如果說基因彩票產生了一些天才(姑且稱為教育的上限),決定教育下限的,一定是環境。
哈登講了一個很典型的例子:在冷戰期間,愛沙尼亞的學生幾乎沒有任何自由選擇,大學學位也不怎麼受到重視,整體的教育環境「壓抑匱乏」。
猜猜怎麼著?在這樣的社會環境下,基因彩票差不多失靈了,即便是那些幸運兒,也更多地泯然眾人矣。
再比如,歷史上的大部分時間,教育多基因指數與女性受教育程度的關係很微弱——理由很簡單,以前的環境壓根不鼓勵女性接受教育。
正如哈登指出:「可遺傳的表型,對社會變革(環境)是沒有免疫力的。」
所以,我們當然還是希望教育環境變得更好,而不是「向下拉平」。
02
基因決定不了孩子人生的底色
哈登把基因比作食譜,而多基因就像是一個龐大的食譜集。
但是孩子的人生是什麼呢?是一整座餐廳。不光是飯菜好不好吃、做得漂不漂亮;餐廳內的裝潢、服務態度、座位的布置乃至播放的背景音樂……都會影響到它在「大眾點評」上的評分。評分高的餐廳,絕不只是因為食譜高超。
這個比喻很生動地說明,基因做不了「算命先生」,也決定不了孩子人生的底色。
即便沒有遺傳到所謂的「優勢」基因,當然也不意味著孩子失去了未來。身高沒有優勢的,未必做不了作家;理科沒有天賦的,未必做不了畫家;學說話比別人慢的,未必做不了詩人……
華東師範大學哲學博士張笑宇評價:「好的理想社會,是發掘每一個人的每一種可能性,而不是讓那些在基因上贏了的人贏兩次。」
03
環境也是一種結構性力量
我們之前提到,基因和財富一樣,是一種結構性的力量,會在不斷累積中顯現作用。那環境又何嘗不是呢?
很多時候,我們以為是基因起作用的,未必不是環境在暗中影響。
比如,基因抽彩的幸運兒在幼年時期,可能比同齡孩子更早、更多地說話,一開始只是牙牙學語,很快越來越有模有樣;但是注意,這樣的孩子往往也得到了父母更多的互動,亦即家庭為他創造了一個不斷刺激的外部環境;到了學校和社會上,環境和資源向他的傾斜,也會進一步放大他的優勢。
這是不是反過來提醒我們,大部分普通的孩子,才更缺乏這樣結構性的環境推動?這也是為什麼,很多普娃到了具有良好支持的教育環境中,照樣全面開花。環境中的腳手架,或者說腳手架搭建起來的環境,對於孩子的成長非常關鍵。
面對基因:謙遜與正視
對於如何使用遺傳信息來幫助「手氣不佳」的人,哈登並未給出操作手冊般具體的指導意見。不過,她提出的對基因應有的態度,頗值得我們深思:
01
別把幸運誤認作有德
有的孩子天生更聰明,也更努力,甚至性格更好、更堅毅。但在哈登看來,這些幸運兒「在本質上並不更優秀,也並不因此就是更好的人」。
她認同約翰·羅爾斯的觀點,認為天賦的分配在某種程度上,是一種社會的共同財產,並對西方主流的優績主義觀念做出批評。
哈登認為,建立一個更有同情心的社會,意味著高學歷的、在社會中占優勢的人們(包括她本人),應該提醒自己「運氣」是多麼重要,「為自己的好運心存感激,並承擔相應的義務」,而非沾沾自喜。
有人會反駁,為什麼人一定需要有同情心?不是所有人都買道德的帳。
哈登舉出羅爾斯著名的思想實驗「無知之幕」:
既然基因是一種抽彩,每個人的結果都存在著很大的不確定性,幕布拉開後,才知曉自己(或後代)幸運幾何——如果沒有公正的機製作保障,社會豈非人人自危?
美國總統柯林頓,曾以人類基因99.9%的相似度,作為「人人生而平等」的經驗依據,但仔細想想,這個邏輯的出發點便是錯的,平等不是實然問題,而是應然問題,不以人與人之間的差異和多樣性為轉移。
02
不應迴避遺傳差異
哈登強調,基因造成了事實上的不平等,我們應該做的,不是閉上眼睛迴避遺傳差異,而是在此基礎上,尋求最有效的補救措施,促成更公正的社會。
比如,當一個人的近視是遺傳因素造成的,那麼這種視力缺陷就是「不應得的」,而補救的方法便是為他提供眼鏡。
然而,政策和輿論界的辯論,並沒有觸及如何使用基因數據改進政策,仍反覆無謂地爭論要不要考慮遺傳因素。
後果之一便是,很多社會科學的研究,刻意將基因數據排除在外,輕則會誇大其他因素的影響,重則會將問題的癥結歸結到無關的事情上。
比如哈登的故鄉德克薩斯州,對於「青少年性行為和心理健康」的研究,直接繞過了有關基因的合理假說。哈登則一針見血地指出,為什麼一定說,基因對青少年的性行為和心理健康沒有關聯?如果缺失了這個變量,研究有多少參考價值?
與之而來的後果之二,是哈登觀察到,很多有關教育的干預措施缺乏成效。哈登的同事,干預研究專家大衛·耶格爾說道:「幾乎所有過去的高中項目,包括輔導項目、學校重新設計等,都沒有顯示出對客觀結果的明顯改善。」
哈登直呼,基因盲和優生主義者同樣可怕。對基因數據的漠視,不僅使得社會科學多走彎路、浪費資源精力,且使得一些貌似善意但實則無效的干預政策大行其道。
總之,哈登認為,教育公平不是對每個人都一視同仁,而是給那些最有可能在學習上遇到困難的孩子——無論他們是由於家境還是基因抽彩的偶然性——提供針對性的強化支持,使他們的學習儘可能達到更有優勢的同齡人,更容易達到的水平。
「我女兒的學前班教室有一張彩色招貼畫,寫著『公平不是每個人都得到同樣的東西,公平是每個人都得到他為了成功而需要的東西』。這是5歲孩子也能理解的公平概念。」
如果說DNA是一部生命之書,每一個孩子都是孤本,每一本書都可以寫得很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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