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自|《語之可15:人間有味是清歡》
作者|蕭紅
電影《黃金時代》中的魯迅和蕭紅
在病中,魯迅先生不看報,不看書,只是安靜地躺著。但有一張小畫是魯迅先生放在床邊上不斷看著的。那張畫,魯迅先生未生病時,和許多畫一道拿給大家看過的,小得和紙煙包里抽出來的那畫片差不多。那上邊畫著一個穿大長裙子飛散著頭髮的女人在大風裡邊跑,在她旁邊的地面上還有小小的紅玫瑰花的花朵。
許先生從魯迅先生病起,更過度地忙了。按著時間給魯迅先生吃藥,按著時間給魯迅先生試溫度表,試過了之後還要把一張醫生髮給的表格填好,那表格是一張硬紙,上面畫了無數根線,許先生就在這張紙上拿著米度尺畫著度數,那表畫得和尖尖的小山丘似的,又像尖尖的水晶石,高的低的一排連地站著。許先生雖然每天畫,但那像是一條接連不斷的線,不過從低處到高處,從高處到低處,這高峰越高越不好,也就是魯迅先生的熱度越高。
來看魯迅先生的人,多半都不到樓上來了,為的是請魯迅先生好好地靜養,所以把接待客人這些事也推到許先生身上來了。還有書、報、信,都要許先生看過,必要的就告訴魯迅先生,不十分必要的,就先把它放在一處放一放,等魯迅先生好了些再取出來交給他。
然而這家庭裡邊還有許多瑣事,比方年老的娘姨病了,要請兩天假;海嬰的牙齒脫掉一個要到牙醫那裡去看過,但是帶他去的人沒有,又得許先生。海嬰在幼稚園裡讀書,又是買鉛筆,買皮球,還有臨時出些個花頭,跑上樓來了,說要吃什麼花生糖什麼牛奶糖,他上樓來是一邊跑著一邊喊著,許先生連忙拉住了他,拉他下了樓才跟他講:「爸爸病啦。」而後拿出錢來,囑咐好了娘姨,只買幾塊糖而不准讓他格外地多買。
收電燈費的來了,在樓下一打門,許先生就得趕快往樓下跑,怕的是再多打幾下,就要驚醒了魯迅先生。
海嬰最喜歡聽講故事,這也是無限的麻煩,許先生除了陪海嬰講故事之外,還要在長桌上偷一點工夫來看魯迅先生為著病耽擱下來的尚未校完的校樣。
在這期間,許先生比魯迅先生更要擔當一切了。
魯迅、許廣平、周海嬰
魯迅先生吃飯,是在樓上單開一桌,那僅僅是一個方木了,許先生使眼神,且不要提到,若提到海嬰又要麻煩起來了,一定要說是他的,他就要要。
許先生冬天穿一雙大棉鞋,是她自己做的。一直到二三月早晚冷時還穿著。
有一次我和許先生在小花園裡一道拍一張照片,許先生說她的紐扣掉了,還拉著我站在她前邊遮著她。
許先生買東西也總是到便宜的店鋪去買,再不然,到減價的地方去買。
處處儉省,把儉省下來的錢,都印了書和印了畫。
現在許先生在窗下縫著衣裳,機器聲格答格答的,震著玻璃門有些顫抖。
窗外的黃昏,窗內許先生低著的頭,樓上魯迅先生的咳嗽聲,都攪混在一起了,重續著、埋藏著力量。在痛苦中,在悲哀中,一種對於生的強烈的願望站得和強烈的火焰那樣堅定。
許先生的手指把捉了在縫的那張布片,頭有時隨著機器的力量低沉了一兩下。
許先生的面容是寧靜的、莊嚴的、沒有恐懼的,她坦蕩地在使用著機器。
海嬰在玩著一大堆黃色的小藥瓶,用一個紙盒子盛著,端起來樓上樓下地跑。向著陽光照是金色的,平放著是咖啡色的,他招聚了小朋友來,他向他們展覽,向他們誇耀,這種玩意兒只有他有而別人不能有。他說:
「這是爸爸打藥針的藥瓶,你們有嗎?」
別人不能有,於是他拍著手驕傲地呼叫起來。
許先生一邊招呼著他,不叫他喊,一邊下樓來了。
「周先生好了些?」
見了許先生大家都是這樣問的。
「還是那樣子,」許先生說,隨手抓起一個海嬰的藥瓶來,「這不是麼,這許多瓶子,每天打一針,藥瓶子也積了一大堆。」
許先生一拿起那藥瓶,海嬰上來就要過去,很寶貴地趕快把那小瓶擺到紙盒裡。
1936年,蕭紅與許廣平
在長桌上擺著許先生自己親手做的蒙著茶壺的棉罩子,從那藍緞子的花罩子下拿著茶壺倒著茶。
樓上樓下都是靜的了,只有海嬰快活地和小朋友們的吵嚷躲在太陽里跳蕩。
海嬰每晚臨睡時必向爸爸媽媽說:「明朝會!」
有一天他站在走上三樓去的樓梯口上喊著:
「爸爸,明朝會!」
魯迅先生那時正病得沉重,喉嚨裡邊似乎有痰,那回答的聲音很小,海嬰沒有聽到,於是他又喊:
「爸爸,明朝會!」他等一等,聽不到回答的聲音,他就大聲地連串地喊起來:
「爸爸,明朝會,爸爸,明朝會……爸爸,明朝會……」
他的保姆在前邊往樓上拖他,說是爸爸睡了,不要喊了。可是他怎麼能夠聽呢,仍舊喊。
這時魯迅先生說「明朝會」,還沒有說出來喉嚨裡邊就像有東西在那裡堵塞著,聲音無論如何放不大。到後來,魯迅先生掙扎著把頭抬起來才很大聲地說出:
「明朝會,明朝會。」
說完了就咳嗽起來。
許先生被驚動得從樓下跑來了,不住地訓斥著海嬰。
海嬰一邊笑著一邊上樓去了,嘴裡嘮叨著:
「爸爸是個聾人哪!」
魯迅先生沒有聽到海嬰的話,還在那裡咳嗽著。
魯迅先生在四月里,曾經好了一點,有一天下樓去赴一個約會,把衣裳穿得整整齊齊,手下挾著黑花包袱,戴起帽子來,出門就走。
許先生在樓下正陪客人,看魯迅先生下來了,趕快說:
「走不得吧,還是坐車子去吧。」
魯迅先生說:「不要緊,走得動的。」
許先生再加以勸說,又去拿零錢給魯迅先生帶著。
魯迅先生說不要不要,堅決地就走了。
「魯迅先生的脾氣很剛強。」
許先生無可奈何的,只說了這一句。
魯迅先生晚上回來,熱度增高了。
魯迅先生說:
「坐車子實在麻煩,沒有幾步路,一走就到。還有,好久不出去,願意走走……動一動就出毛病……還是動不得……」
病壓服著魯迅先生又躺下了。
許廣平謄寫魯迅日記(1943年11月攝於上海)
七月里,魯迅先生又好些。
藥每天吃,記溫度的表格照例每天好幾次在那裡畫,老醫生還是照常地來,說魯迅先生就要好起來了,說肺部的菌已停止了一大半,肋膜也好了。
客人來差不多都要到樓上來拜望拜望,魯迅先生帶著久病初愈的心情,又談起話來,披了一張毛巾子坐在躺椅上,紙煙又拿在手裡了,又談翻譯,又談某刊物。
一個月沒有上樓去,忽然上樓還有些心不安,我一進臥室的門,覺得站也沒地方站,坐也不知坐在哪裡。
許先生讓我吃茶,我就倚著桌子邊站著,好像沒有看見那茶杯似的。
魯迅先生大概看出我的不安來了,便說:
「人瘦了,這樣瘦是不成的,要多吃點。」
魯迅先生又在說玩笑話了。
「多吃就胖了,那麼周先生為什麼不多吃點?」
魯迅先生聽了這話就笑了,笑聲是明朗的。
從七月以後魯迅先生一天天地好起來了,牛奶,雞湯之類,為了醫生所囑也隔三差五地吃著,人雖是瘦了,但精神是好的。
魯迅先生說自己體質的本質是好的,若差一點的,就讓病打倒了。
這一次魯迅先生保持了很長的時間,沒有下樓更沒有到外邊去過。
許廣平、周海嬰
在病中,魯迅先生不看報,不看書,只是安靜地躺著。但有一張小畫是魯迅先生放在床邊上不斷看著的。
那張畫,魯迅先生未生病時,和許多畫一道拿給大家看過的,小得和紙煙包里抽出來的那畫片差不多。那上邊畫著一個穿大長裙子飛散著頭髮的女人在大風裡邊跑,在她旁邊的地面上還有小小的紅玫瑰花的花朵。
記得是一張蘇聯某畫家著色的木刻。
魯迅先生有很多畫,為什麼只選了這張放在枕邊?
許先生告訴我的,她也不知道魯迅先生為什麼常常看這小畫。
有人來問他這樣那樣的,他說:
「你們自己學著做,若沒有我呢!」
這一次魯迅先生好了。
還有一樣不同的,覺得做事要多做……
魯迅先生以為自己好了,別人也以為魯迅先生好了。
準備冬天要慶祝魯迅先生工作三十年。
又過了三個月。
一九三六年十月十七日,魯迅先生病又發了,又是氣喘。
十七日,一夜未眠。
十八日,終日喘著。
十九日,夜的下半夜,人衰弱到極點了。天將發白時魯迅先生就像他平日一樣,工作完了,他休息了。
1937年春到上海虹橋萬國公墓祭奠魯迅。左起:許廣平、蕭紅、蕭軍,前為海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