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圍是廣大的空虛,還有死的寂靜。死於無愛的人們的眼前的黑暗,我仿佛——看見,還聽得一切苦悶和絕望的掙扎的聲音。」
多麼沉痛蒼涼的文字,透著一絲刺入骨髓的寒意,傾訴著魯迅對無愛的人們的悲憫。
在「苦悶和絕望中掙扎」的人,也真真切切地在他生命中存在著。
這位不幸的女人便是他的原配夫人——朱安。
許是對其懷有同情和歉意,他將她當成「母親的禮物」,供養著她,保她一世安穩。
怎料魯迅英年早逝,失去了這張長期「飯票」,朱安悲涼的餘生又將如何度過?
魯迅雖已離世,然其親朋好友都盡己所能給予朱安極大的幫助,社會各界人士也慷慨解囊,付諸經濟上的支援。
受到多方捐助和饋贈的朱安,理應衣食無憂、安享晚年,但出乎意料的是,這段時間她竟負債四千餘元,她的飯桌上到底吃了什麼?
「只見一個破舊的桌子上放著半個乾巴的窩窩頭,一碗沒幾根菜葉的湯,最明顯的是一盤酸菜和一盤已經發了霉的豆腐。」
此為《世界日報》上報導的一則消息,可見朱安的晚景何其潦倒悽慘。
魯迅死後,在朱安身上到底發生了何事?
前半生愛而不得所愛,淪為「棄物」,已是一個悲傷的故事;後半生求而不得所求,成為「遺物」,悲傷之後,那又是何種更大的悲傷?
魯迅病逝前,對自己一生摯愛許廣平說的最後一句話:「忘掉我,管自己生活」,對母親及朱安以後的生活他未提隻言片語。
在魯迅眼中,朱安是「吃人的」封建社會為他戴上的枷鎖,他極力掙脫,但終其一生,仍無法逃離。
死,於他何嘗不是一種解脫,他用一世的犧牲去償還母親為他欠下的債,該還的都已還清,他終於可以「赤條條」地離開人世,了無牽掛。
魯迅的死訊很快從上海傳到北平,聽聞噩耗的母親魯瑞雖悲痛萬分,但也能堅忍,只自我寬慰道:「還好,這樣子,兒子死得不太冤枉」。
而朱安卻只覺天塌地陷,眼前籠罩著無盡的黑暗,找不到生的希望,猶如一葉孤舟,獨自在動亂不安的人世間飄蕩著。
在過去流逝的時光中,朱安從未得到魯迅一天的愛,她費盡心思地討好、迎合她的大先生,可在不愛你的人眼中,所付出的努力皆是徒勞。
「我好比是一隻蝸牛,從牆底一點一點往上爬,爬得雖慢。總有一天會爬到牆頂的。可是現在我也沒有辦法了,我沒有力氣爬了,我待他再好,也是無用。」
這段自述背後透露著一個女子對愛情的渴望,卑微到塵埃里,他是她的全世界,是她附麗一生的男人。
可悲的是,在他眼中,她卻是他生命中最不該出現的那個人。
痴情女子遇到一個不對的人,終究是悲劇一場,無論這隻蝸牛如何用盡全力,她永遠無法跨越兩人間的鴻溝,終究無法爬進他的世界。
即便如此,她始終感激魯迅生前對她的善意,時刻留意著上海關於大先生的一切訊息,他的來信她更是如數家珍,每封信都記得清清楚楚。
在前來弔唁的友人面前也沒有半句怨言,極力克制住淒楚的情緒,仿佛在這場愛情悲劇中甘之如飴。
魯迅死後,朱安希望許廣平與其子周海嬰搬來北京西三條共同生活,便寫信給周建人,希望他把自己的想法轉述給許廣平。
信中懇切希望「許妹擇期整裝,早日歸來」,朱安以「許妹」稱呼許廣平,也暗示著許廣平妾室的身份,可見她封建思想之根深蒂固。
受過新思想洗禮的許廣平自然不會認同,她自認與魯迅的愛情是超脫名分的,她與朱安是兩個世界的人,只因魯迅有了短暫交集。
於是便以在上海整理編撰《魯迅全集》為由婉拒,同時她也希望婆婆魯瑞及朱安可以將魯迅出版權委託給自己。
魯瑞和朱安自覺沒有能力處理諸類事宜,便也慷慨應允,魯瑞向許廣平寄去了第二封信件。
「你向來做事很有分寸,你如何主張,我無不同意的......白髮老母,及黃口嬰兒,皆累及於你,我......」
言外之意昭然若揭,媳婦,我的後半生就託付給你了。
這裡也可看出魯瑞的精明,她和朱安兩人均無生存技能,自己的衣食素來由魯迅負責,夫債媳還,故用版權為自己與朱安換得一條生路。
在宋紫佩、許壽裳兩位生前好友的斡旋下,魯瑞將魯迅全集的出版權授予許廣平,許廣平也代替魯迅,擔下了贍養義務。
不久後,「七七」事變爆發,日本人的鐵蹄踏入了北平,正如老舍在《四世同堂》中所寫:「天很熱,而全國的人心都涼了,北平淪陷!」
時局動盪,物價飛漲,魯老太太與朱安兩人相依為命,平日生活來源全靠許廣平的接濟,日子雖艱難但也勉強度日。
然而時局險惡,北平淪陷一年後,物價日漲,百姓的日子越發艱難,兩位老人平日的積蓄已所剩無幾,生活陷入了窘境。
「平寓用費因現在百物奇貴,米煤蔬菜均較前漲兩三倍。縱極力節省,每月約非八十元不可。」
收到來信,許廣平也倍感焦灼,但也無能為力,上海時局也相當險惡,書業蕭條,魯迅全集還未出版,無收入來源,自己生活也是捉襟見肘。
魯迅生前好友李霽野目睹此番光景,便提議許廣平與魯迅兄弟周作人商量,共同承擔魯朱兩位老人的贍養費用。
許廣平再三思量下採納了李霽野的建議,向周作人去信,先是道明自己的艱難境況,然後提出希望周作人能夠酌情與自己分擔贍養費用。
沒想到周作人倒也爽快,他講明只負責母親的生活費用,於是兩人各付一半,由於周作人此時經濟尚寬裕,便多出十元,承擔五十元。
兩位老人每月雖有80元生活費,但魯老太太年事已高,需要傭人照顧,這些錢仍是不夠日常開支,還需向魯迅生前好友借錢才夠生活。
「一雙小腳三升淚」,可憐朱安邁著一雙小腳到處為生計奔波,魯迅好友李霽野、常惠許壽裳也都古道熱腸,十分肯幫忙。
在戰火紛飛的歲月里,魯老太太度過了一個異常艱難的晚年。
痛失長子,惦記著上海的周建人,不忍許廣平為黃髮垂髫所累,看著周作人步入泥沼而無可奈何,1943年老太太含恨離開人世。
死前她最放不下的就是陪她度過半生的朱安,她對朱安的服侍很是滿意,同時也對她充滿愧疚。
當然更多地是擔心她死後朱安無人供養,於是便囑咐周作人繼續向朱安提供生活費,並安慰朱安道:「這本是屬於你的,無關其他」。
就這樣朱安身邊唯一一個親近的人都離開了她,春雨淅淅瀝瀝地灑在院內的綠葉上,生機盎然,卻與她寂寥枯萎的內心形成鮮明對比。
此後,周作人每月給朱安100元零花錢,後隨著物價的高漲提升到150元、200元,但這些錢在那年月根本無法支持一個人生存。
況且66歲的她沒有體力操持家務,還得請一個傭人照顧自己,後周作人自顧不暇,便慫恿朱安轉賣魯迅生前的的遺物。
因魯迅與周作人早已絕交,每月拿周作人的錢本就不情願,思慮再三她便也應允了,隔天她轉賣魯迅遺物的公告便見諸報端。
許廣平獲悉後心急如焚,即刻向久未聯繫的朱安去信,唯恐魯迅的寶貝落入他人之手。
「我還比較年輕,可以多挨些苦,我願意自己更苦些,儘可能地照顧你。」
許廣平當然比朱安更懂得魯迅遺物的寶貴,她向朱安強調遺物的重要性,同時也解釋自己是因生病加之匯款不便的緣故才間斷。
其實許廣平的境遇比朱安好不了多少,但為了她的愛人她可以吃更多的苦,以保證朱安最低限度的生活。
唯恐朱安不聽勸告,許廣平委託律師在《申報》上發表聲明:「如魯迅先生在平家屬卻有私擅出售遺產事實,廣平等絕不承認。」
此舉的目的是為了嚇退欲購買魯迅遺物的群眾,也是為了寬慰自己。
聽聞朱安計劃出售魯迅藏書的消息,文化界掀起軒然大波,一些進步人士都感到非常焦急和惋惜。
再三商議後決定請宋紫佩、唐弢與劉哲明出面勸說朱安,三人到達西三條時已近黃昏,朱安與女傭正在用膳,看到她們的飯菜實感心酸。
她們手上拿著的碗中是湯水似的稀粥,桌上碟子裡擺放著幾塊發霉的醬蘿蔔乾。
朱安人也十分清瘦矮小,聽明他們的來意後,她非常激動地說:
「你們總說魯迅遺物,要保存,要保存!我也是魯迅的遺物,你們也來保存保存我呀。」
長期生活的窘迫,再加之上海方面的誤解,萬千辛酸與委屈彙集一時,終於找到一個宣洩口,發出內心深處的吶喊。
活了66個年頭的朱安,從來沒有人在乎過她的感受,她一直在為別人而活,她也一直是這個世界可有可無的一個人。
或許她本意並不想出售魯迅遺物,只是想提醒世人不要忘記她這件「遺物」的存在,只想獲得別人的關注與重視。
但可悲的是,她自己都沒有注意,她早已將自己當成魯迅的一件附屬品,將獨立的個體物化為他人的物品。
也正因為如此,當唐弢將許廣平被日本憲兵逮捕,海嬰生病並痊癒的消息告訴她時,她竟轉悲為喜,並答應不再提及出售遺物一事。
唐弢在與其攀談中了解到周作人每月只給朱安150元,這還不夠他們三人來的路費,便感慨錢確實是給的太少了。
朱安的回答是:「我不是這意思,你知道,先生生前,從來沒要過老二一分錢,一百五十元我不要,我沒有辦法,才賣書。」
話里行間流露出這位老嫗對魯迅的懷念,感懷魯迅生前對她的慷慨、照顧,同時也因自己領了這150元,敗壞了魯迅的聲譽,自覺羞愧。
至於賣書也因這150元於她是一種屈辱,況且她的欠款已高達四千餘元,到了日暮窮途之際,賣書也實屬無奈之舉。
自此,許廣平繼續每月負責匯錢給朱安,經常互通書信,兩個女人因為一個共同的男人,生出了一種微妙的情感。
朱安生活依舊困頓,但無論周作人如何勸說,她也不再提賣書一事,她說:「這些藏書是大先生的寶貝,賣不得」。
「日本人降下了膏藥旗,換上了中國的國旗。儘管沒有遊行,沒有鳴禮炮,沒有歡呼,可是國旗給了人們安慰。」
1945年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他們終於被趕出了中國的領土,國人臉上都掛著喜悅的笑容,每個人心中都滿懷美好憧憬。
朱安的生活也迎來了轉機,前段時間賣書的新聞再次引起關注,朱安作為魯迅的「遺族」而被重視起來。
《世界日報》採訪了朱安並把她日常飯桌上的飲食刊登出來,人們對朱安的境遇深感同情,於是發起「明珠」捐款項目。
親朋好友及社會各界人士紛紛前來西三條探望朱安,並踴躍捐款。朱安將這些情況一一告訴許廣平,詢問她的想法。
不知從何時開始,以往對許廣平充滿戒心的朱安,現在對她懷有極大的信任、依賴與欽佩,信件的稱呼也由「許妹」變為「許女士」。
或許在新式思想的薰陶下,她的宗族意識逐漸式微,而許廣平也理解她孤寂的心境,願意關心她、撫慰他。
魯迅何其幸運,他的兩個女人都如此溫良、大度。正因如此,她們才可以攜起手來,在這個動盪黑暗的時代擔起保護魯迅遺物的責任。
從兩人的通信中可知,外界的絕大多數捐款饋贈,朱安都一一謝絕,並在信中寫到:「寧自苦,不苟取」,許廣平也很贊同她的做法。
一個只學過《三字經》,未接受過系統教育的女性,居然有如此氣節和風骨,著實令人讚嘆不已。
經歷了八年抗戰期間艱難的歲月,69歲的朱安早已飽經滄桑,久病沉疴,終於她在這一年走完了悲催的一世。
死前她將所有的遺產贈與那個「延續香火」的周海嬰,並將一些零碎物品分給幫扶過她的人。
並仍是念叨著那句:生是周家人,死是周家鬼,她唯一的遺願就是要葬在魯迅旁邊。
她到死也沒明白,她與她的大先生雖都是封建禮教的犧牲者,但從來都不是一路人。
許廣平本想將其葬在魯老太太旁邊,但由於種種現實因素,未能如願,她最後被藏在了西直門外保福寺。
既不能如願與魯迅葬在一起,就連她服侍一生的婆婆,都不能相伴左右,死後也是孤苦無依,實在是可悲可嘆!
提到魯迅和朱安,世人無不感慨封建社會的專制落後,指責魯迅的冷漠無情,憐憫朱安的悲慘命運。
然而,我們現在的社會與以前的生存環境不同,遇到的人也不同,朱安這樣的悲劇為何每天仍在發生著呢?
歸根結底還是由於女性沒有真正的獨立,只有經濟獨立,才能獲得足夠的尊重;只有思想獨立,才能享受孤獨的人生;只有人格獨立,才能活出自己的精彩。
在自己的世界裡獨善其身,孤芳自賞;在別人的世界裡隨遇而安,順其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