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词名篇鉴赏(三十九)| 冯延巳《醉花间》之三

2023-10-30     小楼听雨诗轩

原标题:唐宋词名篇鉴赏(三十九)| 冯延巳《醉花间》之三

唐宋词名篇鉴赏(三十九)| 冯延巳《醉花间》之三

晴雪小园春未到,池边梅自早。高树鹊衔巢,斜月明寒草。 山川风景好,自古金陵道,少年看却老。相逢莫厌醉金杯,别离多,欢会少。

此首列冯延巳组词《醉花间》四首之三,抒发少年易老、聚少离多的人生感慨。写景出色,抒情高迈,跳出了闺怨思妇的婉约情词的题材藩篱。作者接受韦庄词风的影响,现身说法,走向前台,由代言女性变为直摅怀抱,词中的抒情主人公就是词人自己。这种写法,实现了以诗为词的重大突破,值得引起我们的注意。

这首词在结构安排上,遵从双调词表现上的分工惯例,上片写景,下片抒情。先看词的上片出色的景物描写。起句“晴雪小园春未到”,交代雪后的天气和寒冬的季节,描写小园的环境和雪晴的风景。古人有一联语形容雪晴的壮美景色:“万里晴光银世界,一片霁色锦乾坤。”这里所写虽是小园雪晴,没有联语形容的壮观,但是雪晴之美,还是可以从中领略一二的。这个起句,其实是为第二句“池边梅自早”进行铺垫和映衬的。春天尚未回归人间,池边的梅花早已凌寒开放,天地间的蓬勃生机是寒冷掩藏不住的。雪和梅花之间的关系,古人理解为“梅雪争春”,所谓“有梅无雪不精神,有雪无梅俗了人”,雪和梅是互相成全的。是雪花透露了春的消息,还是梅花透露了春的消息?应该说,是它们共同报道了春回人间的消息。这前两句词,不仅写了小园之雪,而且写了池边之梅。一树早梅,点睛了小园雪晴之景,也唤醒了沉睡一个冬天的季节。

前两句所写为白天之景,“高树鹊衔巢,斜月明寒草”二句,所写当为傍晚和黄昏之景。不仅梅花赶在春前早早开放,高树上的喜鹊,也开始为即将到来的春天做着准备。傍晚时分,它们还在忙碌着,衔来树枝,搭建新居。在此需要强调指出,这一句描写确实来自真切的观察和真实的生活经验。在一般人的认知中,鸟雀都是到春天才衔来草木筑巢的,其实不然,比如喜鹊,它们在冬末就开始热情洋溢地为春天的恋爱和繁殖,为它们期盼的美好生活预做准备了。“高树”也不是随便下笔的,更不单是为了和下句的“斜月”构成对仗,选用这个词,主要是来自作者的实际观察和准确表现。喜鹊是一种喜欢干爽的禽鸟,体型较大,又是天然的优秀建筑师,它们的窠巢规模庞大,且往往是多层建筑,所以总是选择高大的树木,搭建其上。文学中的描写,不仅需要作者丰富的知识和经验,而且也对读者提出了同样的要求。有论者认为词中所写喜鹊冬天筑巢不合常识,恰恰是自己缺乏常识的表现。这让我们想起多年前语文教育界关于一篇现代文的争论,彼时各路人马纷纷下场,死磕朱自清《荷塘月色》里关于夜晚蝉声的描写,认为失真。在他们的认知里,知了在夜晚是不叫唤的。然而实际上,燥热的夏夜,树上的知了往往会声嘶力竭地彻夜鸣叫,让人烦躁得更加难以入睡。这本来是尽人皆有的普通生活经验,在那些参与热烈讨论的语文教育专家们笔下,竟付阙如,他们的常识如此匮乏,真让人莫名惊诧于他们是如何教好语文的!所以背离常识的所谓热点讨论,有时就是纯粹的一本正经的无厘头,止增笑耳。这种情况,在古典文学界也时有发生。

“斜月明寒草”一句,描写的是黄昏月出之景。寒草,一般理解为冬天的枯草,这原本是不错的。但是,这里描写的在斜月的辉光下显得有些明亮的“寒草”,应该是一些不知名的绿色植物。如果你仔细观察过,就会发现,即若是寒冬腊月,冰雪覆盖,在园林、田野的角落,仍然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小草,保持着一抹绿色,并没有在严寒里枯萎僵死。白天雪晴,会有一些融化的水渍,留在这些绿草的叶片上,黄昏的月光斜斜地映照,叶片上沾湿的绿意,就显得明亮起来。比起前一句,这一句的描写更是细致入微。这两句写景除了以上分析的观察真实、表现真切之外,还有一种疏朗高远的格调。王国维《人间词话》认为:“正中词除《鹊踏枝》、《菩萨蛮》十数阕最煊赫外,如《醉花间》之‘高树鹊衔巢,斜月明寒草’,余谓韦苏州之‘流萤度高阁’、孟襄阳之‘疏雨滴梧桐’,不能过也。”王氏拿来作比的,正是孟浩然、韦应物的疏朗入妙的隽句。冯延巳词在总体绮丽哀美的深婉风格中,时有一二疏朗之句,显示了冯延巳词风高远俊爽的一面。

当然,上片的写景除了以上分析的诸般好处之外,最重要的还是为下片的抒情所起到的蓄势铺垫作用,这是一种人与自然的深层呼应与异质同构。春天未到,梅已先发,鹊已筑巢,草色已与月色相映,自然万物,已有汲汲惶惶如恐不及之势。人乃万物之灵长,为乐能不及时?过片“山川风景好。自古金陵道”两句,宕开一笔,在上片所写小园景物之外,总赞金陵帝王州,山川风景之美好,为自古以来所公认,正是为乐当及时的上佳去处。“少年看却老”一句,意脉上接续上片所写花草、禽鸟等自然物,笔触转入对人的表现。这一句有两层意思,一是说少年为金陵风景所吸引,自少至老,相看不厌。二是说人生短暂,与代表永恒的自然山川相比,一个人的少年时光能有几何,看看即将老去。所以更应该及时行乐,“相逢莫厌醉金杯”,因为人世匆促,“别离多,欢会少”啊!至此回看上片,方知所写景物乃是一群少年人雪后小园聚饮之所见,他们痛感于人生短暂,聚少离多,所以从白天喝到黄昏月出,兀自推杯换盏,不醉不休。

这种“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感喟,在诗中已是反复抒写,但在词中尚不多见,所以在突破“词为艳科”的题材狭窄性方面,这样的词是有其积极意义的。何况,及时行乐与及时有为一样,都是人的时间生命意识觉醒后的产物,在最深的意义上,它是人类热爱青春、热爱生命的美好情感的表现,理应得到重视和肯定。

杨景龙,笔名扬子、西鲁、南乔,河南鲁山人。二级教授,河南省高等学校哲学社会科学优秀学者、年度人物,创新团队首席专家,中国词学研究会理事,中国散曲研究会理事,国家社科基金项目通讯评审、成果鉴定专家,搜狐教育全国分省十大最受欢迎教授。长期从事中国诗歌教学、研究工作,兼事诗歌创作。在《文学评论》《文学遗产》《文艺研究》《中国韵文学刊》《诗探索》《词学》等刊发表论文100余篇,出版《中国古典诗学与新诗名家》《古典诗词曲与现当代新诗》《传统与现代之间》《诗词曲新论》《不薄新诗爱旧诗》《花间集校注》《蒋捷词校注》等专著10余种,主持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全国高校古委会项目等10余项。在《奔流》《河南诗人》《中华诗词》《小楼听雨》等刊物和平台发表诗作300余首,编有个人诗选《餐花的孩子》《时光留痕》《与经典互文》等。论著入选“中华国学文库”“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经典推荐书目”,获评中华书局年度十大好书、中原传媒好书、中国读友读品节百社联荐优秀文艺图书,多次获河南省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河南省高校人文社科优秀成果奖、河南省文学艺术优秀成果奖、夏承焘词学奖、全国优秀古籍图书奖,暨孟浩然新田园诗歌奖理论奖等奖项。

编辑/章雪芳 审核/小楼听雨 校对/冯 晓

文章来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hans/f9ff5ed3ccbfa40b59012072c162e2e9.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