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仄相知两浙友 文章自信九天风
叶子彤
时值丁酉早春二月。周末闲暇,赏阅《简金录——浙江当代三十三家楹联选萃》之文稿,应松涛、立剑两位主编之命,欲为其写点文字以作序。向窗外望去,在曦光萦映下,四周蔓生着盎然绿意。“仲春时景好,草木渐舒荣”,一派清新、恬淡、秀隽、恢阔,这不正是手中文稿所蕴含的意象么?凝思中,仿佛那悠逸的兴绪,正与春天同行。
浙江定海,是我母亲、外婆的故乡。至今许多童年的记忆中,总有乡音乃至吴越文化之符号,存留着与之相连的习惯、情趣、涵养等痕迹。因此,于内心,我一生对浙江怀有亲切、敬尊、向往之情。
浙江,素有“鱼米之乡”“丝绸之府”盛誉,乃吴越文化、江南文化的发祥地,其历史人文底蕴极其丰厚。尤其是六朝以降,浙江文人的创作,乃至浙江文学的蔚然勃兴,在我国文学发展史上具有重大的影响。其间,亦生成了历代代表人物或群体,例如,南北朝时期文学家沈约,“山水诗派”创始人谢灵运;唐代“大历十才子”之一钱起,“初唐四杰”之一骆宾王,诗人贺知章、孟郊、罗隐;北宋诗人林逋,词人周邦彦;南宋诗人陆游,“永嘉四灵”(徐照、徐玑、赵师秀、翁卷),“宋代四大女词人”之一张玉娘,词人朱淑真;元代诗人王冕;明代文学家宋濂、刘基、李渔,诗人张煌言;清代诗人袁枚、龚自珍、洪升,“浙西词派”创始人朱彝尊,文学家全相望等,皆一代之杰。与此同时,唐代诗人白居易、元稹、杜牧,北宋文学家范仲淹、王安石、苏轼等,曾先后任职浙江,其文采风流,岁代相传。及至近代,以鲁迅为代表的新文学作家群,亦声势浩广,一度引领我国现代文学之潮流。
具有一千余年历史、作为中华民族特有的一种传统文学艺术形式之楹联,在中国文学发展史进程中,始终与唐诗、宋词、元曲,以及小说、戏剧、杂文等,相辅而行,相映成趣,迄至明清则臻于鼎盛,跻身格律文体之主流。毋庸置疑,浙江历代文豪也随势而涉笔于楹联创作,涌现出李渔、朱彝尊、金农、沈廷芳、袁枚、梁同书、吴骞、姚祖同、胡敬、汤金钊、梁绍壬、龚自珍、金安清、何溱、俞樾、赵之谦、黄体芳、周嵩尧等一批楹联大家。其楹联作品蔚为大观,展现出各自不同的艺术风格,或雅切隽远,神采飞扬;或词艳意新,气势豪放;或深文隐蔚,高古浑穆;或集引自如,翕然向风。在我国楹联文化历史沿革中,构画出一幅具有浙江地域文化特色的瑰景。纵观之,包括楹联在内的浙江文学之发展与繁荣,乃此地浓厚的启蒙文化传统的延续,也与浙江地域文化精神一脉相承,从而成就了“浙江潮”文学现象。
迨及当代,于丰厚的历史遗存之基础上,浙江文学迈入崭新阶段。就楹联文化而言,在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时代背景下,尤其是随着上世纪八十年代楹联文化复兴之热潮,浙江省楹联组织应运而生,楹联创作、学术研究、教育等成绩斐然。与联相知者众多,或载道述志,或咏物言情。大则鉴涵天地,贯通古今;小则延伫田园,流连风月。究天地之事理,摅人文之尘情。联墨之道,渐成天下之硕望,屹然兴焉。
是次《简金录——浙江当代三十三家楹联选萃》之付梓,堪为浙江楹联文化实力之展示。此三十三人者:汤柏林、张学理、戴盟、薄松涛、王翼奇、施子江、王漱居、卢前、蒋有泉、林岫、吴亚卿、曹云霖、俞劭华、赵迪生、蔡圣栋、陈文林、林崇增、朱汝略、陈志岁、胡扶正、楼立剑、尚佐文、李利忠、张云燕、何长庆、张荣沂、金震欧、陈炳通、朱荣军、王龙强、应绿霞、何智勇、朱八八。其中,多为我所晓识、洽熟,有的虽尚未谋面却久仰其名。细察之,既有领军人物、文坛耆老、教授学者,又有高士达人、网络新秀、俊彦才女,均为当今联界之翘楚也。拜读其所斟选之联作,莫不藻绘其情,辞清而语秀;啴缓其声,读隽而句永;对仗其形,律工而声协;凝远其意,德明而道正。她所集中反映的创作路向、创作主题与创作风格,凸显浙江文化精神所蕴含的经世致用之实践理念、耿介刚强之性格趋向、温润醇实之人文内涵。就地域文化层面而言,这一创作群体构成了当代楹联文化“浙江流派”的主体,势必对我国楹联文化事业的进一步发展与繁荣,产生重要的影响。
我们正处在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时代,坚持文化自信、共筑楹联文化高峰,是当代楹联人所肩负的光荣使命。然而,楹联文化之高峰,绝非由浩繁、空浅的联语之数量堆砌而成,而是要以富有文化含量、能够流传后世的精品力作之质量作支撑与标志。何谓精品力作?品读《简金录》,从中可以给我们有益的启迪与借鉴。
首先,要有开旷之心灵,赋予联语以生命,充满令人感动的情怀。你例如,薄松涛《红豆吟》联:
分明是热泪化珠,热血结晶,伤怀人呕自心中,何言此物生南国;
更能消几番风雨,几回梦魇,相思树凋于望里,但愿归魂共北邙。
联语由唐王维《相思》之诗句引发感叹,以考问“红豆生南国”而翻新意;下联荡开思路,遥想结局,凄恻之处,令人不忍卒读。
曹云霖《雁荡山卓笔峰》联:
山中有百二奇峰,这支笔不以文章名世;
心底藏万千豪气,到几时方能慷慨题襟。
峰耸入云,高拔峻峭,其状似笔,进而藉以翰墨而阐发,且言“不以文章名世”,下联更以豪气烘托,抒发丘壑万千之襟怀。
又如,卢前《洞头望海楼》联:
亭馆纵无遗制,心赏未空,胜事肇南朝太守;
楼台更起重峦,景观犹壮,遥襟听东海洪涛。
公元434年,南朝永嘉太守颜延之肇建望海楼。登此楼,海天丽景尽收眼底,可谓“灵海泓澄匝翠峰”“积水沧浪一望中”。联语字字皆实,古今相融,纵横交错,立体而饱满,尤结句展义骋情,气势不凡。
可见,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联语者,缘情而绮靡,体物而浏亮也。其次,要有融彻之意境,赋予联语以品味,览示令人陶怡的境象。例如,蒋有泉《剑门关》联:
剑气刀光,每叹死伤三万士;
梳云吻月,长甘寂寞一千年。
剑门关,集蜀道文化、三国文化、战争文化于一体,因唐李白“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句而名扬天下。上联溯引兵鏖战、剑气刀光之史实,慨然长叹;下联则由横翠奔峰、梳云吻月之势况,收“长甘寂寞一千年”之语,将以史为鉴、珍爱和平的理念,寓于文字之中,吞吐时代气息,其意态出万人之境,望古人于格下。
王翼奇《题东坡亭》联:
雨奇晴好形容,自杭迁惠颍二州,到处追随有西子;
海阔天高襟抱,由宋溯隋唐五代,几人旷达似东坡。
联语起句,“雨奇晴好”之形容、“海阔天高”之襟抱,情景相融,脉络清晰;及至以“自杭迁惠颍”“由宋溯隋唐”而造境,时空交叠,笔致深婉。
又如,楼立剑《题宝鸡陈仓石鼓阁》联:
柱撑秦气象,檐挑汉精神,登九五之巅,天地方圆悬石鼓;
山载古文明,水流新境界,望西南以远,风云叱咤放心缰。
联语集遐想于时物,复布字高古,上联极力渲染,下联蓄力迸发,尤诸动词之遣用,蕴情感而炼意魄。可见,意高则格高。联语者,以境界为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也。再次,要有独特之视角,赋予联语以殊性,映显令人钦崇的气貌。
例如,林岫《题清磬山庄》联:
听真磬折泉鸣,端留山院幽深宜静;
读懂清风明月,方解布衣闲雅可尊。
联语嵌山庄名而无痕,只磬折泉鸣而留幽深之静,清风明月而解闲雅之尊,遣词用意尤见文人之慧颖。“清风明月”,既景亦情,在烦躁之尘世间,享与布衣入室、对饮,同呼吸、共命运之闲雅,实当敬尊不已。
何长庆《粤潮诗社雅集》联:
东瀛客属神仙人物,乘龙而至,任拈花酿醉,清谈佐咏;
南海潮倾潘陆才情,倚马即成,赞骊句生春,彩藻添香。
诗社雅集,必风流蹁跹,皆文采斐炳、才思敏捷之士,“拈花酿醉”“彩藻添香”,尽倾赞赏之意。联语着眼于题中“雅”字而铺陈翰藻,殊可观。
又如,尚佐文《为灵隐寺学堂作》联:
多闻佛所嘉,三藏熟通求密谛;
精进善之本,一灯常爇破群愚。
联语策励多闻经文,通熟三藏,以尽微妙、真实之法门,进而教诫勤修善法,开阐慧义,以燃除暗、破愚之常灯,其气脉契合“寺庙”“学堂”之主题,颇具特色。
可见,生机在于创新。联语者,贵出新意,飞扬个性而别具一格也。
其四,要有清雅之韵致,赋予联语以美感,延展令人赞叹的趣味。
例如,应绿霞《题华山》联:
狭路相逢,常留一步予人走;
奇峰突起,但使群山拜我来。
华山乃五岳之一,石耸三峰,云披四气,素有“奇险天下第一山”之称。联语以华山“自古一条路”之特点为背景,论理咏怀,洗练、逸趣、细腻之风格,遗世越俗,令人耳目一新。
林崇增《温岭东辉阁》联:
绮阁凌虚,凭栏去,真个好山无数;
清风入座,把酒来,管他明月几时。
上下联分别化自南宋戴复古“好山无数在江南”、北宋苏轼“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之诗句,采用四三六句式,且结句取二字领,一“去”一“来”,韵格灵动,写风景如画,真趣却在风景之外。
又如,陈炳通《温州江心屿》联:
胜地遗前贤事迹,若孤屿登临,宜相看高阁际云,闲亭归鹤;
丛祠记故国烽烟,问千秋过往,讵识到中流立柱,正气摩霄。
联语雄阔,想象玮奇,看似写景,实则抒怀,藉“高阁”“闲亭”排拓心胸,“中流”“正气”酬寄砥砺,余味缭绕。
可见,思即才之用,韵即思之境,趣即韵之界。联语者,忌直、拔俗,具丰腴而备醇厚,言有尽而意无穷也。
其五,要有流转之声律,赋予联语以对仗,涵演令人愉悦的节奏。
例如,汤伯林《雷峰塔》联:
重檐涌地,群鸽嬉天,览胜登高,正当日丽云衢,霞明湖岸;
一角宗唐,百年归宋,凭栏怀古,最忆花开陌上,潮稳江头。
联语虚实相间,一气呵成,意象俱在,且化用清蒋廷锡“一角国分唐土地,百年庙共宋山河”之句,收纳气象,尤善用自对,环环相扣,长而不杂,意脉流畅,词性结构一一对应,甚工。
何智勇《赠黄州李靖》联:
去坡公九百年,赤壁长游,尚趁金辉观白鹤;
为老子云仍裔,玄风欲领,再看紫气过青牛。
上联切地理人文,东坡之遗风可追,若见其人;下联切姓氏身份,乃谓李耳远孙,偕道人而上下照应,融合熨帖,壮景遥阔,吐属豪宕。联语中六个颜色词对应工稳,子对公、鹤对牛等,亦刻炼而不可移易,其技法极见老练。
又如,朱荣军《题灵璧县虞姬文化园霸王展示区》联:
拔山其力,扛鼎其雄,意气叱风云,沙场百战无敌手;
骓止之悲,虞歌之痛,古今留感泣,青史千秋一霸王。
联语以四言当句自对铺开,五言句转承后,以七言句而收,节奏明快。一“拔”一“扛”,其势烈壮;一“悲”一“痛”,其情深切,用语考究,对仗精工。
可见,结构形式美与声韵音乐美的统一,乃对联格律之精髓。联语者,心生文辞,运裁百虑,高下相须,自然成对,以求字语对仗也。
魏曹丕曰:“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是次,松涛、立剑两位精心筹策、收集、编辑《简金录》,历时年余,其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之心,可见一斑。诸位大家亦积极参与、鼎力协佐,俱尽“承传旧学、启发新知”之责,充分展现其文化自信、文化自觉与文化担当之清靡风华,当为之点赞。故力荐诸友品读之。陶欣之余,遂撰一联以表敬仰与感佩之情:
平仄相知两浙友;
文章自信九天风。
是为序。
(作者系中国楹联学会副会长兼学术委员会、诗赋委员会主任)2017年3月
编辑/章雪芳 审核/楼立剑 校对/冯 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