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与周作人。
民族魂鲁迅,汉奸周作人,兄弟俩反差咋这么大?
刘宜庆(柳已青)
现在手边有一套《知堂回想录》,是止庵的校订本。周作人一生有太多的谜团,读他的回忆录,试图解开历史谜团。
知堂诞生“是极平凡的”,但因为族人传言白须老人投胎转世,说他的前世是一老僧,多了几分神秘的色彩。知堂对这样浪漫的传说,是相信的。五十知天命之年,打油诗云:“前世出家今在家,不将袍子换袈裟。”他在回首一生的时候,以“老人转世”开始,真的有宿命的意味,他一再说,“寿则多辱”,事实上也是如此。
读过不少书,揭秘鲁迅、周作人兄弟失和公案,总感觉,说了等于没说。还是忍不住,看周作人他自己如何说。周作人“不辩解”,什么都没有说,但好似什么都说了。“至于其他无论什么样人要怎么说,便全由他们去说好了。”知堂就是这样的态度,对后来的下水也是如此。难怪钱理群在《周作人传》中这样评价周作人:“对于自己写下的历史的每一页,他都没有半点忏悔之意。他也同时拒绝了将自我崇高化、英雄化的盅惑……”
鲁迅在日本留学时。
鲁迅和周作人两人,性格差异虽然很大,可总觉得,他们两人是从一座山峰的正面和背面攀登,到达的是同一座山峰。鲁迅金刚怒目,是绝望中的战士;周作人菩萨低眉,是悲凉中的隐士。鲁迅在铁屋中的呐喊,在绝望中争取希望,一个也不饶恕;周作人在苦雨斋作文,在悲凉中品尝人生之万象、世相之百态,竟然在生之趣味中发现虚妄。
周作人在日本留学时。
这可以从周作人很喜欢的《布施度无极经》中可以看出来:“众生扰扰,其苦无量,吾当为地。为旱作润,为湿作筏。饮食渴浆,寒衣热凉。为病作医,为冥作光。若在浊世颠倒之时,吾当于中作佛,度彼众生矣。”佛教中这种众生无边誓愿度的思想,是否可以看作周作人精神背景的一面呢。
兄弟失和后,鲁迅和周作人,一个在上海,一在北平,东启明西长庚,永不见面。九一八事变后,日寇步步紧逼,频频在华北制造事端。而周作人依然与日本人交往密切,并不避讳。鲁迅对三弟周建人说:“启孟真昏!”说这话时,一边摇头,一边叹气!1932年11月20日,他在给许广平的信中也说:“周启孟颇昏,不知外事。”隐隐看出,鲁迅对周作人的处境表示担忧。鲁迅写信给章廷谦(川岛,兄弟两人共同的朋友),请他劝说周作人南下。周作人以他的沉默,把委婉的建议顶了回来。
周作人在八道湾故居前。
1936年10月19日清晨,一代文坛巨擘鲁迅与世长辞,享年55岁。他的灵柩上覆盖着一面旗帜,上面写着“民族魂”三个字。
鲁迅病逝,周作人并没有去上海治丧。但他内心有悲痛,毫无疑问的。他参加了在北大法学院礼堂举办的纪念会。鲁迅病逝第二天,他北大有课,讲《六朝散文》,他没有请假。他手中拿着一本《颜氏家训》,准时走进课堂。这一堂课,始终讲颜之推的《兄弟》篇,如往常一样。下课时,周作人说:“对不起,下一堂课我不讲了,我要到鲁迅的老太太那里去。”同学听了一愣,发觉周作人面有戚色,如被乌云笼罩的天。
周作人的这句话,还透露出一个重要的信息。他说,要到鲁迅的老太太那里去。鲁迅的老太太不就是周作人的亲娘吗?两兄弟失和后,老太太是跟着鲁迅过(朱安侍候),老太太也是站在鲁迅这一边的。她曾说过一句话,“就当没有(周作人)这个儿子”。周作人这人,连亲娘都不认了?!连亲娘都不认了,还是人吗?!
连亲娘都不认的“人”,下水当汉奸,一点都不令人意外。
羽太信子、周作人和哥哥羽太重久合影。鲁迅与周作人失和,缘于信子的造谣。
如果说兄弟失和是影响两人生命中一件大事,那么,1939年元旦突发的枪杀事件将周作人推向另外一种人生。苦雨斋中日军的刺杀行为,对他影响太大了,迫使周作人迅速作出抉择,半只腿入水的周作人终于完全下水了。从此,周作人就当了伪教育总署督办。
1937年北平沦陷后,北京大学的同仁纷纷选择南下长沙。周作人接到胡适的来信,劝他南行:“梦见苦雨斋吃茶的老僧/忽然放下茶钟出门去/飘然一杖天南行。”周作人以家累为由,选择留在北平。他难道不是智者?不识得重与轻?周作人与孟心史、马幼渔、冯汉叔成为留北平的教授。“蒋(梦麟)校长还打一个电报给我,叫我保管在平校产”。对周作人来说,选择留下,就站在河边了;枪击事件好似一阵风,将他卷入水中。历史就是这样荒谬,假如他毛衣上的一粒纽扣没有挡一下子弹,那他是个英雄式的人物。然而,他成了汉奸。
以汉奸罪被带上法庭的周作人。
在时人和后人看来,周作人不应该落水。他的老友钱玄同宁因贫病而死,也拒不接受伪聘。有人说周作人落水是因为他的日本太太,也有人说是因为他太喜爱日本的文化趣味。我觉得,这些因素都有,在周作人的精神深处,有一个虚无的黑洞,使他将名节之念、手足之情,都淡化了。孟心史卧病在床,曾给北大的同仁出示讽刺郑孝胥的诗作,周作人也看了,但无法对他产生触动。抗战胜利后,周作人被投入南京老虎桥监狱。审判时,他曾以看北大校产为自己开脱。对自己的人生,从不考虑他人和外界的评价和态度,这一点,周作人和张爱玲有点相似。
我在这篇文章中,一会把写作周作人,一会写作知堂。是因为忠实于自己的感觉。和鲁迅失和的是周作人,下水的是周作人,一意孤行的是周作人。谈北大旧人旧事的是知堂,苦口甘口写吃食的是知堂,平淡冲和的是知堂。这也就是一个人的两面。
青年鲁迅,后来是一家之主。因为兄弟失和,对大哥鲁迅的性格产生了多大的影响,难以揣测。
曹聚仁约请周作人写《知堂回想录》,最初叫《药堂谈往》。药堂,是他的笔名,他的这本回忆录中果然有中药味。当然不仅仅弥漫于“父亲的病”章节。鲁迅的怀疑和批判精神,可能就是从给父亲看病中产生的,他对中医有一种不信任感。家中的一切,有大哥周树人顶着,难怪周作人的精神趣味是闲适的。周作人回忆起“父亲的病”,已经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了生死,没有悲切的意味,他的超脱在药味中。
周作人晚年写《知堂回忆录》时,是否原谅了大哥鲁迅,不得而知。1949年后,鲁迅是“伟大的文学家、思想家和革命家,是中国文化革命的主将”。周作人身上背着历史污点,翻译,写文,有时不得不靠着回忆和解读鲁迅来过活和谋生。鲁迅早年提携他,帮助他,死后还为这个兄弟混碗饭吃,真是令人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