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白赛金银——中国古代瓷器与美食艺术

2019-12-07   后宫地图三千

“青、白”赛“金、银”

1987年,随着陕西扶风县法门寺宝塔的轰然倒塌,塔基下的地宫暴露出来,一批稀世之宝的出土轰动了世界。其中有唐懿宗供奉给法门寺的大量金银器、玻璃器和瓷器,而同时出土的记录供奉物品名称的物账碑上明明白白地写有“瓷秘色”三个字,从而解开了一个让陶瓷界伤了千年脑筋的谜题。

何为“瓷秘色”?相传五代时有一种叫做“秘色瓷”的瓷器,有诗人赞它“巧剜明月染春水,轻旋薄冰盛绿云”。可惜,不知从何时起,这种神秘的瓷器就离奇消失了,人们只能在古人零星的诗赋中,想象它的神奇美妙。

其实所谓“秘色瓷”,就是产于浙江一带越窑的青瓷中的极品,因为被用于五代吴越国宫廷而不被常人所识。“秘色瓷”在法门寺共出土14件,其中“瓷秘色碗七口,瓷秘色盘(碟)子共六枚”,另外还有八棱净水瓶1件。这些青瓷器胎质细腻,釉色或青绿或青黄,如冰一般晶亮、玉一般莹润,匀净幽雅,令人陶醉。碗、盘也造型精美,有花瓣形口,其中两件瓷碗口沿还镶有银扣,果然气派不凡。不过,有一个细节必须注明,这些青瓷碗多为茶碗。

成熟的青瓷在东汉中晚期时就已经在江浙地区的越窑烧制成功,此后一直在以浙江为中心的南方地区自成体系地发展着。青瓷在出现后就以其青中微微泛绿的优雅色调为人所喜爱。近代陶瓷专家陈万里先生曾说,“如果对越窑窑址作一番巡礼,就会发现越瓷的釉色与远处的山峦和湖水的颜色非常相近,仿佛是把山水之色溶化后做成的”,可见青瓷之所以美好,是生活在水乡的江浙人将其周围自然界的环境色调、物象风貌在瓷器上表现了出来。

中国的饮茶史在唐之前已有三千多年,但饮茶之风盛行却是在唐代。有研究者解析其原因说,除了唐代经济繁荣,消费能力提高,茶叶种植面积扩大,茶叶品种、质量上乘之外,还与佛教发展到唐时达到顶峰、禅宗的兴起有关。因为僧侣在“坐禅”时,少食少眠,故依赖茶叶提神。禅宗的兴盛使饮茶习惯终于在唐成为风气。



不过,还有一人也对饮茶的盛行做出极大贡献,此人即写出著名茶著《茶经》的陆羽。是他改变了人们饮茶的方式。在唐初,人们喝茶采用的是粗放的煮茶方式,即将茶叶和其他食物混在一起煮,然后像喝菜汤似的,把茶叶连汤一块喝下。而陆羽把茶事诗化了,从器具、煮法到饮法都有变革,创制了一套器具,制定了一系列程序,把饮茶当成细煎慢品的一门艺术。于是令饮茶立时风靡。所谓“自从陆羽生人间,人间相学事新茶”。而陆羽对越窑青瓷的推崇,则使皇家贵族、文人雅士几乎非越窑不用。

唐时与越窑可以媲美的是位于今河北邢台地区的邢窑,当时有“南青北白”之说。但是陆羽说:“若邢瓷类银,越瓷类玉,邢不如越一也;若邢瓷类雪,则越瓷类冰,邢不如越二也。邢瓷白而茶色丹,越瓷青而茶色绿,邢不如越三也。”陆羽认为越窑烧造的淡青色茶碗能与绿色的茶汤相映生辉——“半瓯青冷绿”,从而达到“益茶”的效果,青瓷可谓最佳茶具。有了这样的推崇,唐人对越窑茶具的需求量无疑大大增强,而当时皇宫使用的瓷器尚未设专属的“官窑”烧制,而是采取“贡瓷”的形式由宫廷派官员到选定的窑场监制烧造,或者是窑场受命烧造,然后自行运至内府,产品按照皇室的用瓷标准严格筛选后,优者首贡皇室,次者方可入市。因此,法门寺出现越窑青瓷极品,也就不奇怪了。

众所周知,唐代金银器的制作工艺几乎处于巅峰状态,而金银器的制作工艺和器形特点,也被工匠们运用到陶瓷上。

最为明显的表现是瓷质饮食器具形制日趋多样。以往制造的饮食器在造型上多以圆形为主,形式比较单一。为了让瓷器呈现出类似金银器的分瓣、多曲的造型,工匠们采用了以花样模子塑瓷胎的模制法,这种简单有效的方法很快被大量使用。此后,唐人在瓷器制作时又加上了较为简单的压印、刻画方法,使对金银器的仿制就更为简单易行。从此瓷器能够呈现出更为复杂多样的造型,相比以往的瓷质饮食器,唐代的瓷器食具无论在造型上还是在类型上都有了极大的丰富。

唐代瓷器在借鉴金银器造型的过程中,所产生的另一重大变化就是促成了瓷器造型的轻、薄走向。在中唐时期以前,中国瓷器的胎体仍较为厚重。到晚唐时期胎体轻薄的瓷器才逐渐大量出现。而这些具有轻薄胎体的瓷器在花型和式样上大多都包含与当时金银器相似的造型元素,由此可以推测,唐代瓷器在造型上借鉴金银器的同时,对金银器的薄壁也刻意加以模仿,从而使瓷器开始具有均匀的薄壁,此后才逐渐推广并成为趋势。后世直至今天,人们广为使用更大加赞美的那些胎体轻薄、莹润透亮的瓷器正是成形于此时。

随着唐代匠人在仿制金银过程中对瓷器成型技艺的把握的增强,他们开始结合瓷器自身特性寻找最适合瓷器的器形。比如唐代晚期所生产的大量花口造型的碗盘,配以瓷器所特有的温润的釉色,使整个造型感觉十分秀美、含蓄,在造型成就上甚至反超以金银制成的同类器物。



“省”着吃与“看”着吃

宋太祖赵匡胤是个崇尚俭朴的人,他登上帝位后,并没有像前朝那样追金逐玉,讲究奢靡,皇家各类御用之器多以陶瓷制器为主,这无疑又导致了瓷器市场的繁荣发展。

据说,起初赵匡胤也想沿袭唐朝旧制,派官员去越州督烧贡瓷,不料却遭到吴越遗民的消极对抗,此时北方定州(今河北曲阳涧磁燕山村)的定窑瓷恰好兴起,宋王朝便决定将定窑作为贡瓷窑场,此外,还选用汝窑、均窑、景德镇窑青白瓷等,以解决宫中用瓷之需。

宫廷用瓷的高标准、高质量要求,促进了瓷器烧制工艺向更高的水平跨越,也推动了各个生产贡瓷窑址产量的攀升。仅从定窑来说,到北宋中期,无论是工艺特色,还是艺术水准,都达到后人难以企及的颠峰。而汝窑(今河南宝丰)、官窑、哥窑(窑址至今无法确认)、钧窑(今河南禹州市)、定窑,则被后世称为“五大名窑”成为中国瓷器的名牌。其中“官窑”还是宋徽宗政和年间在京师汴梁建造的,可见大宋朝廷对瓷器的热衷。

古人云,美食不如美器。而在宋朝,可谓美食促成了美器,美食与美器相得益彰。至宋时,社会的城市化、商业化已经相当发达。我们从《清明上河图》中即可感受到北宋汴梁城的一派繁华气象。各处大道车水马龙、熙熙攘攘,道路两侧店铺林立、商贩穿梭。御街上的州桥一带酒楼食肆鳞次栉比,挂着“张家酒店”、“曹婆婆肉饼”、“李四分茶”、“鹿花包子”等明晃晃的幌子,招人眼目。这只是外景,走进店里,是帘幕色调调和,花草盆景雅致,店堂甚至搞成园林式建筑,辅以水榭花坛、竹径回廊,还为食客安排小阁子(即今天饭店“包厢”的前身),按照当时的流行风尚,堂内更挂有名家书画供您欣赏。而迎候的伙计,提瓶献茶奉迎入座,负责点菜的伙计更是能将一二百种菜点的名称、价码背得滚瓜烂熟,请君点菜。选一桌位坐下来,不管是几个人进餐,桌上的杯、盘、盏、碗、碟都会样样俱全。汴梁城新门里有一家会仙楼正店更胜一筹,即使来两个人就餐,也要配注碗一副,盘碟两副,果菜一碟五片,水菜碗三五只。

这是餐饮业的排场,而饮食文化的发展更在于深层的内容,所谓“美食”,怎么个“美”法?

史上最令人震惊的“美”食当属唐代比丘尼梵正做出的“《辋川图》小样”,这是一款菜品风景大拼盘。唐代诗人王维晚年隐居在陕西蓝田辋川时,以辋川的20个景区为题材,绘制了集纳山谷郁盘、云水飞动、茂林修竹、奇石怪树以及庭院馆的《辋川图》,可谓“写尽人间山与川”。然而,谁能想象得到,唐末这位厨艺高超的梵正,以鲈脍、肉脯、酱、瓜、蔬等原料,用各类烹饪技法制成黄、赤杂色菜食,并将菜食雕刻成景物,配以一套精美的攒盘,竟然拼出了这幅《辋川图》,这品风景大拼盘很可以算作是“吃”的艺术的第一个高潮。而且,这种以多样小菜品拼成大的花式菜样启发了后人,追求菜式的美好是一方面。此后,以花样小盘子组合成诸如梅花形、葵花形等样式漂亮的一组攒盘的样式,流传开来,到清代最为盛行。



类似辋川图风景的花式菜样至宋代更为流行。一种叫作“看食”的工艺菜出现在大宋皇族贵胃的府院和高级餐店的餐桌上。那些貌美、婀娜的厨娘可以用杨梅、冬瓜、金橘、鲜姜、嫩笋以及主食、肉类,雕制成甜酸的花梅球儿、清甜的蜜冬瓜鱼、微辣带甜的花姜,以及各种形状的花、叶,甚至假山、龟、鹤、寿星、仙女,异常精妙。这些设计精巧的美食可并不是用来吃的,它只是一种摆设,可以刺激大家胃口。外国使者和外乡人如果不懂这些吃饭的规矩,对着“看食”大快朵颐,获得的可不只是美味,更有人们的嘲笑。

面对一盘菜品,人们从仅仅取得味觉的满足,到开始营造视觉的艺术享受,这无疑会影响食器的形态和气质。比如,那些类似山水花木的“看食”须得盛在一款颜色搭配、形式优美的食器中才显出美好的模样,令人欣赏。这种追求风雅的食风渗透到整个社会中,杯、盘、盏、碗、碟精美齐全是对餐饮用具的基本要求,将食器做得形态优雅、色彩鲜明也成为食文化的追求。

比如两宋时几乎所有重要的窑址都能生产各式各样的饮食器具,南北各地有巧如范金的耀州窑,滋润质薄的定窑,黑白鲜明的磁州窑,雨过天青的汝窑,斑斓多彩的钧窑,色甚葱翠的官、哥和龙泉窑,集天下之大成的景德镇窑等等。制瓷工艺水平也达到了炉火纯青的成熟阶段,碗、盘可以塑造成荷叶形、海棠式和葵瓣口等形状,再用划花、印花、锥花、堆花等技法表现花卉、龙风、鹤、麒麟、鹿、兔、游鱼、鸳鸯、鸭、山水纹、回纹、卷枝、卷叶、曲带、云头、莲瓣、钱纹等丰富多彩的纹样,最后用深浅不一的白、蓝灰、紫灰、鲜红、暗紫、青绿、青白,或者光怪旖丽、变化如行云流水的窑变色釉,或者开片加以装饰(“开片”是由瓷器釉面的一种自然开裂现象发展成的工艺,也称冰裂纹,可惜此工艺在宋代后失传),美不胜收。

想象一下,如果走在大宋的汴梁城,去往那酒肆茶馆的雅坐,用定窑白釉印花碗、耀州窑青釉刻花倒流壶,或者用磁州窑白地黑花梅瓶、钧窑窑变釉盏,抑或用汝窑“蟹爪纹”开片盘、景德镇影青执壶吃饭、品酒,真正是美食配美器。



食器中的“白金”

9世纪中叶,阿拉伯商人苏来曼游历中国时,就被一种薄如脱胎的中国瓷器所吸引,羡慕地说:“中国人能用陶土做成用品,透明如玻璃,里面加上酒,从外面可以看到。”七百多年前来过中国的意大利旅行家马可·波罗也曾回忆说,福建:有一个叫德化的地方制造瓷器,品种多样,异常精美……在他们的笔下,世界逐渐了解瓷器,亲切地称它为“china”。

中国瓷器的传入也改变了许多国家和地区的饮食方式。宋代的文献就有记载:东南亚在瓷器传入以前,多用植物叶子作为食器。比如马来西亚人吃饭用葵花叶子当作盛具,用手捧着吃;印尼的爪哇人吃饭时就拿树叶来使用,吃完随手扔掉。当中国瓷器输入以后,东南亚传统的饮食习俗也随之改变,到明代时许多地方已经用瓷盘代替了植物叶子。

欧洲在中国瓷器大量输入以前,多用木、铜、锡或银质的餐具。自16世纪起,王公贵族们的餐桌上开始出现一种叫做“白金”的餐具,这种称为“白金”的东西不是别的,正是在中国最为普通的“瓷器”。1563年,葡萄牙修道士马尔蒂雷斯在教皇庇奥四世的宴会上由衷地推荐瓷器,他说:这种泥土做的餐具比银餐具更加美观清洁,我建议所有的亲王都使用它。这种产于中国的“瓷器”细密透明,白得使水晶和美玉褪色,那种青花图案令人眼花缭乱,以为是美玉和蓝宝石的镶嵌。1610年出版的《葡萄牙王国记述》一书中,更是高度赞美中国瓷器是人类所发明的最美丽的东西,看起来要比所有金、银、水晶都更为可爱。有位诗人甚至把瓷器比作成女人的情人:……一个茶杯、一个盘子、一只碟子、一只碗,能燃起她心中的欲望,能给她无穷的乐趣,能打乱她心中的宁静!”

在这种风气的影响下,不但欧洲的王公贵族开始为瓷器而疯狂,普通市民的餐桌上也逐渐摆满了瓷器,各种盘碟、汤盆、咖啡杯、奶罐、啤酒杯、茶杯、调料器、汤匙等成套的瓷质餐具已经成为全世界餐桌上的主角。

美好的瓷器成为食器主角并非偶然。安徽桐城人张英在《饭有十二合说》中力推洁净的瓷器,认为瓷器简便易行,既不奢侈,其形态与色彩的多样性又为器物与肴馈的统一提供了条件,更能突出食物之美。

古人说:“天地之美莫大于和。”和谐是中华民族传统的审美追求,美食和餐具统一协调也是一种和谐,一桌饭菜色香味形五彩缤纷,一旦与恰如其分的餐具相配,高低错落,大小适宜,形质协调,组合得当,必然给食者带来完美的艺术享受。而美食家袁枚在纵观中国美食与美器的发展史后感叹道:古语云“美食不如美器。斯语是也!”惟宜碗者碗,宜盘者盘,宜大者大,宜小者小,参差其间,方觉生色。这几个字看似不难,做起来却未必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