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那年的冬天,命运给我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皇上要将我指给六皇子为妃!
爹爹只是个五品官,原本赐婚是轮不到我的。
但六皇子的生母程妃去年因涉一桩谋逆案被打入冷宫,六皇子也跟着失势,如今还一病不起。
京中传得沸沸扬扬,说他时日无多,所以太后欲给六皇子娶亲冲喜。
家有适龄女儿的重臣们都避之不及,这才选到了我。
爹爹是早朝回来告知我们这个消息的。
还没容我们定下神来,他又宣告了第二重惊人的消息:
“不只是赐婚,我还要到乾州任职,左迁乾州通判。年前就要离京上任……”
如同晴天霹雳,我和娘再次怔在原地。
左迁?爹爹这是遭贬谪了!
乾州距离京城一千多里,是个偏僻荒蛮的苦寒之地。
正厅里死一般沉寂,冬日的阳光透进来,我们三个人都像雕塑一般毫无生机。
惊涛骇浪般的震惊与恐惧,搅得我六神无主。
澜月明
爹爹贬谪的命令与我赐婚六皇子的旨意一起下,这中间是不是有什么联系?
爹爹也咬牙切齿道:“前脚赐婚,后脚就把我调出京城。不就是要让澜儿嫁到王府后,无依无靠吗!听说还是六皇子自己选的我们澜儿。”
竟然是六皇子自己选中我为妃,为什么啊?我们素昧平生无冤无仇,他为什么要把我拉进火坑?
正想着,门外传来家丁紧张惶惑的声音:“主君,宫里来人了!”
澜月明
圣旨来了!
我木然地跟着爹爹跪在廊下,红衣内监的声音,尖利又高亢,落在我耳中,却只有几个断断续续的词语:“……乾州通判周宣之嫡女周青澜,秀外慧中……皇六子赵明熙,将至弱冠之年……佳偶天成……腊月十六完婚……钦此!”
腊月十六,距离今日,不过月余。
我伸出手,接过那薄薄的、轻飘飘的圣旨,心里涌上悲哀又愤慨的想法:我才十七岁,人生才刚刚开始,难道就这样被决定了?
澜月明
按照圣旨,我的未来已经是可以想见的凄惨,嫁给一个行将就木的病秧子,待他死后,守在日渐破败的王府里,数着日子,慢慢老去。
而我的不幸,也会直接影响到娘的余生。
府里的宋小娘,生了爹爹唯一的儿子,早就明里暗里想要压娘一头。
要不是我,以娘的柔弱隐忍的性子,恐怕已经被宋小娘踩在脚下了。
若不久之后,我嫁给六皇子,爹爹带着全家远迁乾州。娘往后孤身一人,宋小娘肆无忌惮之下,哪里还有娘的活路?
不行,我周青澜,绝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
接到圣旨之后,爹爹已然屈从,反正他还有一双儿女。而娘虽然悲痛欲绝,却也束手无策,只能认命。
没有人能救我于水火,除了我自己!
澜月明
此刻,我带着我的贴身侍婢南笙和锦歌,走在回房的路上。
锦歌沉默不言,南笙却是一直在絮叨:“姑娘,这可怎么是好……奴婢的同乡知雪,就在六皇子的府上当差,奴婢前几日刚在李家药铺遇到过她,她正给六皇子取药呢……听她的意思,六皇子恐怕是没几日了……”
南笙的话,更是让我悲愤不已,没有几日……一个将死之人,为什么非要让我的大好人生为他陪葬?
我咬紧牙关,语气清冷地问南笙道:“你那个同乡,还说什么了?”
南笙嘀咕:“反正这个六皇子,自打生母程妃被幽禁冷宫后,就彻底倒了霉。不得皇上待见,又卧病不起,甚是凄惨……听知雪说,六皇子府里的下人,心都已经散了。除了六皇子的乳娘陈嬷嬷,都没人好好照顾他……”
澜月明
电光石火间,我忽然有了主意。
我打断南笙的话,低声命令她道:“南笙,你这几日没事多去李家药铺转转,若是还能遇到这个知雪,就再向她打听一些六皇子府的情况,比如六皇子府有多大,有几个门,夜里可有护卫把守巡逻,安全不安全,六皇子眼下住在那儿,都有谁伺候……总之,问得越详细越好,将来我嫁过去了,这些都是切身相关的事……”
南笙瞪大眼睛,带着哭腔道:“姑娘,你还真要嫁过去啊?不行啊,明摆着就是个火坑,姑娘你最是聪明,赶快想想办法……要么你逃走吧……”
锦歌在旁边蹙眉道:“圣旨都下了,姑娘不嫁还能怎么办?抗旨可是诛灭九族的大罪……你就不要再说这些让姑娘伤心的话了,按照她的吩咐,多问些六皇子那边的情况,让姑娘也好有个准备!”
南笙这才抹了把眼泪,哽咽道:“放心吧姑娘,知雪在六皇子府当差好几年了,六皇子病后,一直是她负责给六皇子煎药,平日经常去李家药铺,姑娘要的这些,奴婢一定能问出来的!”
澜月明
三日后,南笙从外面回来,愁眉不展道:“姑娘,奴婢今儿又在李家药铺遇到知雪了,她说六皇子还是老样子,不见好转……”
“我让你问的情况呢?”我迫不及待道。
南笙思索着说:“奴婢都一一打听了,六皇子府挺大,前院后院,亭台楼阁的。除了正门和后门外,西北方向还有一个角门,以前都是有守卫把守的,可六皇子病倒后,守院的护卫懒怠,眼下天儿又冷,不到三更就都去睡觉了……不过倒也一直平安无事,估计连贼人都知道六皇子已经失势,府里没什么油水……”
我沉吟着点点头:“好的,我知道了!”
一直没说话的锦歌,这时候忽然问我道:“姑娘,你……问这些做什么呢?”
我看着锦歌,发现她的脸上带着洞悉一切的表情。
这丫头向来机灵缜密,怕是早看出我的心思了。
罢了,南笙和锦歌,都是打小同我一起长大的,我也没必要瞒着她们。
再说了,到时候,我还得让她们俩替我打掩护呢。
澜月明
怕吓到她们,我故意作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轻描淡写道:“也没什么,我就是想找机会,趁夜去六皇子府探探情况,与他谈谈……到时候你们俩就在我屋里守着,千万别被爹娘发现了。天亮后,我一定回来!”
南笙惊得张大嘴巴,半晌才急道:“姑娘,万万不可啊,这太危险了……再说了,你去了又有什么用?”
我语气平静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我得亲眼去看看这六皇子到底怎么样了。若他真的病入膏肓,我想与他好好谈谈,恳求他,能不能让皇上收回成命……他是皇子,说话总比我管用!”
锦歌不动声色道:“我赞同姑娘,事到如今,与其坐着等死,不如冒险一试!”
澜月明
两日后,正是农历冬月初八。
傍晚时分,天色阴沉下来,寒风呼呼地刮着,冷得刺骨。没等天黑,街上便没了什么行人。
二更的梆子敲响之后,我悄悄起床,安顿好南笙和锦歌后,便按照事先踩好的路线,从府中花园的后墙翻出去,一路向北。
夜黑风大,路上杳无人迹,我一边警惕地注意着前后左右,一边脚步匆匆地向前走。
半个多时辰后,我终于到了六皇子府。
根据南笙跟我说的情况,我转到西北的角门。
角门不高,我攀着门边的一块巨石,没费什么力气,便翻了进去。
澜月明
果然没有护卫!
整个府里,一片漆黑,寂然无声,倒像是一个空了很久的宅邸似的。
我跳下去时,踩到的不是坚硬的地面,而是墙根处堆积的落叶。
落叶很厚,甚至弥漫着腐朽的气味,可见很久没人打扫了。
六皇子就住在后殿东偏殿的暖阁,我从角门进去后,在黑暗中辨着方向,很快就到了。
从窗子里看不出丝毫的亮光,我把耳朵贴在门上,也听不到任何动静。
我犹豫片刻,心一横,缓缓推开了门。
澜月明
屋里弥漫着浓重的中药味,帘幕低垂,密不透风,一灯萤然,昏暗又压抑。
暖阁里并不比外面暖和,床边虽然放着一个火盆,可里面却只见灰烬,不见一星炭火。
不出所料,下人都偷懒了,独留这个病重又失宠的皇子,苟延残喘。
我悄无声息地走到床榻边,借着窗前摇曳的烛光,细细打量床上那个年轻的男子。
不用说,他就是六皇子了。在名义上,是我未来的……夫君。
他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正昏昏沉沉地睡着。呼吸粗重,时不时咳嗽几声,看起来异常痛苦。
而露在外面的手和脸,惨白消瘦,毫无血色。
看起来,他就像风中的烛火,随时可能熄灭。
澜月明
我的心跳瞬间加速,一个突如其来的想法,占据了我的内心。
我本来是想与他好好谈谈的,可若真要以理相辩,我并没有百分百说服他的信心,且就算得到他的首肯,皇上又是否会收回成命?
天子命贵,就将我等平民视为草芥,这般连自己都护不周全的六皇子,一个简单的选择,就能断送我的一生。
而此刻,是我唯一能与他抗衡的机会。
如果这会儿我用枕头捂住他的头,恐怕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让他窒息而亡。
待到明天一早被人发现,也都会以为他是病死的。
提前结束他的生命,让他解脱,也让我自己获得解脱。
并非我心狠手辣,而是我先被别人心狠手辣地对待。
爹爹明明是有功之人,却不升反贬。贬谪的地方,又是千里之外、荒僻苦寒的乾州。若是我不随行,娘今后可怎么办?她只有我这么一个女儿。
偏偏我又被赐婚这样一个皇子,不仅生母因为忤逆而被幽禁冷宫,且缠绵病榻、行将就木。
我才十七岁,我也想择一品貌俱佳、身体康健的良人,两情相悦,白头到老。
所以,我不得不铤而走险,不得不……不择手段。
澜月明
可是……我却浑身颤抖着,迟迟下不去手。
我虽对他的选择心怀不满,但平心而论,他也实在是个可怜人。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怎么也不相信,一个堂堂的皇子,竟能悲惨到如此地步。
就在我内心剧烈斗争之际,床榻上的男子,突然毫无预兆地睁开了眼睛,直直地看向站立于床边的我……
澜月明
我心跳猛地加快,竭力按捺着自己,尽量用平和的语气问道:“六皇子,您醒了?”
他静静地看着我,嘴里喃喃道:“水……水……”
我微微一怔,注意到他灰白干裂的嘴唇,便疾步走到床边的几案旁,一手拿起茶壶,一手拿起一只青瓷茶盏,准备给他倒水。
然而,茶壶里的水,却早已冰冷。
我忍不住在心里暗骂:果然都是些拜高踩低的势利小人,冷血至此,六皇子病得这么重,连一口热水都没有!
没办法,我只能倒了一盏冷水。虽然知道无济于事,但还是用手捂了会儿,才捧过来递给他。
他应该是渴极了,就着我的手,将那些冷水一饮而尽。
澜月明
喝完后,六皇子彻底清醒了。他打量着我,虚弱无力地问道:“你……你是谁?我……怎么从没见过你?”
我犹豫了一下,不慌不忙地回答道:“回六皇子,奴婢是府里新来的丫鬟,是陈嬷嬷吩咐奴婢今晚过来侍疾的。”
六皇子似乎不疑有他,轻轻地“哦”了一声,便又冷得受不了似的,哆哆嗦嗦地缩进被子里。
我甚至能听见他上下牙齿磕碰在一起,发出的咯咯声。
这样的天气,暖阁里没有生火,正常人恐怕都难以承受,更何况他还重疾在身。
六皇子咳嗽了几声,微闭双眸,气喘吁吁地对我说:“你……回去睡吧,别在这儿……守着了,太冷……”
澜月明
我站立在床边,定定地看着六皇子那张瘦削的面孔,心里涌上一股酸楚的恻隐之情。
一时之间,我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害他性命,我肯定下不了手。
那么,要不要表明真实身份,与他开诚布公地谈谈?
我刚刚谎称自己是新来的丫鬟,前来侍疾。他却关切地吩咐我回去,让我不要守在这儿,免得冻着。
看样子,他心地柔软善良,并非什么心狠手辣之人。
所以,我若表明立场,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让他放过我,他说不定会答应。
只是六皇子如今的状况,也是人微言轻。想要皇上收回成命,恐怕也难。
而且,我怎么开口呢?直言他病入膏肓,我不愿意嫁给他,以免将来孤苦伶仃。
这……未免也太伤人了!
澜月明
正这么想着,忽听西偏殿的门,传来“吱呀”一声响。
紧接着,是沉重的、微微踉跄的脚步声,在静寂的夜里,清晰可辨。
有人来了!
我的心忽悠一下提了起来,迅速思忖该怎么应对。
然而,下一刻,我却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絮絮地念叨着:“该死,怎么睡过去了……唉,眼下除了我这个老婆子,没人管六皇子的死活……”
天哪,这肯定是南笙嘴里说的,六皇子的乳母陈嬷嬷,也是整个府里唯一真心疼爱六皇子的人!
怎么办?我刚刚骗说自己是新来的丫鬟,是陈嬷嬷派我过来侍疾的。
那陈嬷嬷进来后,岂不是一下子就穿帮了?
若是她看到一个陌生女子大半夜闯进六皇子的房里,肯定会不由分说,认定我是刺客,让护卫将我抓起来。
躲起来?也不行!
只要我一躲,六皇子就立刻知道我对他说了谎,然后告知陈嬷嬷,把我揪出来对质。
到时候,我一样会行迹败露,而且会更狼狈。
澜月明
脚步声越来越近,我的手心满是汗水,黏腻腻的。
来之前,我预想了种种意外,却也没料到会陷入这种左右两难进退皆输之境。
我下意识地看向床榻上的六皇子,发现他目光雪亮,正紧紧地盯着我……
他看出我的异样和紧张了吗?
我会穿帮吗?
我该如何化解危机,顺利脱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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