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词名篇鉴赏(三十四)| 冯延巳《南乡子》

2023-09-27     小楼听雨诗轩

原标题:唐宋词名篇鉴赏(三十四)| 冯延巳《南乡子》

唐宋词名篇鉴赏(三十四)| 冯延巳《南乡子》

细雨湿流光。芳草年年与恨长。烟锁凤楼无限事,茫茫。鸾镜鸳衾两断肠。 魂梦任悠扬。睡起杨花满绣床。薄幸不来门半掩,斜阳。负你残春泪几行。

冯延巳这首《南乡子》,抒写闺怨情感,而以年光草色起兴,触景生情,韵味悠长。起句“细雨湿流光”,王安石认为“最好”(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引《雪浪斋日记》),周文璞称赞“五字绝佳,景意俱微妙”(张端义《贵耳集》),王国维指出“五字皆能摄春草之魂者”(《人间词话》)。春天刚刚萌发的草芽树叶,都会泛出一层鲜嫩柔和的光泽,在风中闪动不定,用“流光”加以形容,确实十分传神。一场霏霏细雨,洒湿了庭园的春草,草叶上那一层闪动的光泽,似乎也被一并洒湿了。风在雨后,那一层被细雨洒湿的光泽,随着风中草叶的起伏,与晶莹的雨露一块儿闪烁辉映,流动晃漾。在冯延巳之前,温庭筠《荷叶杯》有句“朝雨湿愁红”,皇甫松《怨回纥》有句“江路湿红蕉”,与冯延巳同时的孙光宪《浣溪沙》有句“一帘疏雨湿春愁”,都是词人善用“湿”字显例。其中冯延巳的词句格外引人关注,诸家的称赏,尚不止于写景,更言及微妙的“意”与传神的“魂”,这就需要结合下句加以分析了。

第二句“芳草年年与恨长”,将物与人打并一处,构句之工巧自然,不亚于起句五字。起句之妙,在于观察的细微与形容的传神;这一句的好处,则是把眼前景与心中情接续得浑化无痕。芳草得到雨露的滋润,长势迅猛;这与怀春的女子心中迅速滋长的春恨,情势相同。将自然的草色与人物的恨意连在一起表现,有名的词句如李煜《清平乐》的“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秦观《八六子》的“恨如芳草,萋萋刬尽还生”,皆是将主观的春恨比作春草,遵循的都是融情入景的思路。冯延巳则是将春草的长势比作春恨的长势,思路是见景生情,但又不止于此。这句词不仅为无形的春恨赋形,为抽象的主观情感找到了恰切的客观对应物,而且突破了思维定式,别开生面,翻转刷新了春草与春恨之间的本体与喻体之关系,产生了非同寻常的表现力。连春雨之后遍地疯长的春草,都是在仿照春恨的长势,那么春恨的长势又当如何呢?这样就有力地突出了年年与春俱至的春恨盛多,不可抑遏。这大概就是论者所说的“意”与“魂”,它们皆得之于物色与人情的异质同构。

从四十多年前第一次读这首词,一直到现在,都更愿意把“细雨湿流光”一句里的“流光”二字,理解为年光或时光,把它视为一个形容如水一般流逝的时间的语词。春天霏微的细雨,竟然把时光都洒湿了,想那光景,真有一种无法言表的美丽与忧伤。如果还是少年,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彳亍走进细如愁丝的无边雨幕,让莫名怅惘的泪水与淅沥纷扬的雨水搅混在一起,让霏霏的雨水把自己的眼睫、眉毛、头发、衣服,连同青春生命,以及在时间里刚刚睡醒了的爱情渴望,全部打湿,并且湿透,让自己的青春生命和爱情渴望像得了雨水霑溉的春草一样疯狂地生长。这种因有意误读而将自我完全代入的体验,有着极大的美感和魅力,诱惑着你无法抗拒地将误读继续下去。而且,回到冯词本身,那被细雨洒湿的年光幽幽散发出来的美丽而又忧伤、新鲜而又惆怅的气息,与词中女子的心理情感、与全词的抒情调性,也是非常和谐一致的。

需要进一步指出的是,以芳草兴起春恨的前二句,除了春草的生长与春恨的滋长这一层关联比附外,还有睹芳草而思王孙这一层意思,读词时也不能忽略。“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芳草年年绿,王孙归不归”,春草意象在同一母题下的历代写作中积淀的深厚的情韵义,同样蕴含在这首词以芳草起兴的开头里。如此说来,春恨的核心其实就是怀人而人不至。当第二句出现“恨”字的时候,已经涉笔人物,接下来“烟锁凤楼无限事,茫茫。鸾镜鸳衾两断肠”三句,则是聚焦思妇,集中笔墨加以表现。“烟锁”的“烟”字承接首句的“雨”字,“琐”字形容雨烟的浓重,把女子居住的楼阁完全笼罩起来。“烟锁凤楼”字面上写居所天气,实际上写出了女子与外界隔离开来的完全封闭的生存环境,居住在华美楼阁里的女子,也不过是又一只囚禁在金丝笼中的鸟儿,形体拘束,情感压抑,精神苦闷。“凤楼”用弄玉萧史典故,“无限事”当指往昔同居相守、鸾凤和鸣的无数美好回忆。但这一切都已经成为过去,“茫茫”一叠,既含括一切,又扫空所有,既形容望中的烟雨之景,又形容女子徒叹往事成空的怅惘心境。前结“鸾镜鸳衾两断肠”构句奇特,“鸾镜鸳衾”是居住在“凤楼”里的女子的陈设服用,作为器物,它们是不会“断肠”的。而曰“断肠”,当然还是通过器物间接写人。鸾镜是化妆鉴容所用,别后消瘦憔悴,独居谁适为容,鸾镜竟成伤心之物。鸳衾是恩爱欢乐的见证,而今一人拥被,看见鸳鸯图案,想起销魂往事,怎不让人肠断!鸾镜早妆,鸳衾晚睡,这里写的是女子一天到晚的日常生活状态,可知女子朝朝暮暮都处在怀人盼归的情感痛苦折磨之中。

上片结以“断肠”,写情已至极限,所以过片转写梦境,宕开一笔,得离合之妙。女子困居妆楼,现实中是不自由的,但是“魂梦任悠扬”,在睡梦中,她可以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宣泄年年郁积的春恨,释放感情匮缺的压抑,追寻心中的所爱,实现自己的愿望。作者虽然没有写到梦的具体内容若何,但从梦是现实缺憾的补偿的心理发生机制去分析,不难想见女子在梦中会做些什么。然而事如春梦,瞬刻梦醒,“睡起杨花满绣床”一句,即写女子睡起,发现杨花飘满了自己的卧床。杨花质轻,于暮春时节濛濛飘飞,其悠扬之状一似女子悠扬的梦。这一句写景,既用杨花烘托梦境,更点出时令又到春残这一层意思。大约是受到梦里光景的刺激,女子的情感更加饥渴难抑,所以有了“薄幸不来门半掩”一句质实的责怨之辞,这样的措语在冯延巳笔下是较少见到的。薄幸,薄情郎,指出门在外的男子。不来,是不回来的意思,由上文的年年春恨,可知这厮出走非止一年,至今仍然迟迟不归,的确是个薄幸之人。薄幸一词属于道德谴责,说明女子已经认清了男人的嘴脸。但仍然是爱大于怨,这从“不来”和“门半掩”可以看出。责其“不来”正是望其快来,只要回来,则一切责怨皆可免除,一切问题都能解决。“门半掩”不只是因为白天午睡不须过度防闲,也不只是为了放进一缕“斜阳”提供方便,这扇半开半闭的闺门,象征着女子最深的期待。说白了,她是为男子留着半扇方便之门,她嘴上怪着,心里爱着,随时准备迎接“薄幸”归来。这是一个很有表现力的感人细节,但也显示了女子其情可悯的悲剧性格和命运。

飘飞的杨花是春晚之景,西照的斜阳则是日晚之象。一缕“斜阳”透过半掩的闺门照进内室,照着满床飘落的杨花,照着午梦醒来更添几分恍惚的女子。减弱的光感,让闺房显得更加黯淡凄凉。日之夕矣,薄幸不归,一天的期盼和等待又要落空了。这个春天,以及之前的春天,大好的时光就是这样一天一天虚度过去的。春光已残,斜阳将尽,春晚日晚,都是迟暮。独守空闺的女子,将这样在一天天的日子里,在一个个的春天里,耗尽青春,老去红颜。念及此,女子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不禁悲从中来。结句“负你残春泪几行”,所写就是女子在这个暮春黄昏,伤心下泪的情形。“负你”的主语是“薄幸”,“你”指思妇。“几行”,多少行,无数行,孤苦无依、哀哀无诉的女子,最终只能以泪洗面。这是那一时代的女性,普遍面临的难以逃脱的定数和宿命。

此词以咏写春草起兴,以女子伤心落泪结束,回应开头的年年春恨,意脉结构完整,总体艺术水平很高。然而,实事求是地说,全词最精彩的还是咏写春草的起句,后面再无一句可以与之比美。说的直白一点,除了开头,词中所写思妇种种,不过是闺怨类诗词的规定情境、习惯套路。我们这么说并不是苛酷,而是指出诗歌史上名篇的真实样貌。名篇是因为一二名句,才成为众口传诵的名篇的,但是名篇不可能句句皆名,这是名篇文本存在的实际形态。它一方面说明名句创造之难,即使高手,伎俩终是有限。另一方面,名句与全篇的关系,类似眼睛与五官的关系,彼此只要搭配协调,即可成就一副姣好的容颜。便是佳人,美目盼兮,你也不能要求她的五官都变成眼睛,那将彻底毁容,成为无法想象的事情。所以,要求一首诗词句句有名,既不现实也无必要。作为读者,我们应该明白这个道理。这样,既能破除对于名句、名篇、名家的盲目崇拜心理,也能避免对于阅读对象不切实际的求全责备,保证我们的鉴赏和批评不至流于盲目或刻薄。

杨景龙,笔名扬子、西鲁、南乔,河南鲁山人。二级教授,河南省高等学校哲学社会科学优秀学者、年度人物,创新团队首席专家,中国词学研究会理事,中国散曲研究会理事,国家社科基金项目通讯评审、成果鉴定专家,搜狐教育全国分省十大最受欢迎教授。长期从事中国诗歌教学、研究工作,兼事诗歌创作。在《文学评论》《文学遗产》《文艺研究》《中国韵文学刊》《诗探索》《词学》等刊发表论文100余篇,出版《中国古典诗学与新诗名家》《古典诗词曲与现当代新诗》《传统与现代之间》《诗词曲新论》《不薄新诗爱旧诗》《花间集校注》《蒋捷词校注》等专著10余种,主持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全国高校古委会项目等10余项。在《奔流》《河南诗人》《中华诗词》《小楼听雨》等刊物和平台发表诗作300余首,编有个人诗选《餐花的孩子》《时光留痕》《与经典互文》等。论著入选“中华国学文库”“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经典推荐书目”,获评中华书局年度十大好书、中原传媒好书、中国读友读品节百社联荐优秀文艺图书,多次获河南省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河南省高校人文社科优秀成果奖、河南省文学艺术优秀成果奖、夏承焘词学奖、全国优秀古籍图书奖,暨孟浩然新田园诗歌奖理论奖等奖项。

编辑/章雪芳 审核/小楼听雨 校对/冯 晓

文章来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hans/105996a3244151926cb4a85369902187.html